我在2014年出版的《從外圍接近魯迅》一書的后記中寫道:這本書的整理和成形,得益于去年我在北京魯迅博物館訪學。現在想來,我和魯博相遇,的確是偶然中的必然,其中內含著一種萬事由緣的思維方式和潛移默化的魯迅情結。
2004年11月,我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讀博的時候,有意無意地選擇了著名魯迅研究專家、北京魯迅博物館老館長李何林先生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得到導師劉勇教授的高度認可。在他的推薦和支持下,我到魯博采訪過孫郁老師、王得后老師,并結識了黃喬生老師。
我是在魯博買書時,同時見到孫郁和黃喬生兩位老師的,時間是2006年3月16日上午。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黃老師,此前曾拜讀過他的《周氏三兄弟》和《魯迅與胡風》。孫郁老師以他一貫的熱心對黃老師介紹說,這是北師大博士生,寫李何林。黃老師關心地問,見過李豫了嗎?我說沒有。黃老師隨手寫下了李先生的電話,并說可以拜訪一下,他很歡迎去的。接著黃老師告訴我,李豫的材料有不少放在我們這兒,可以用。第二次見到黃老師,是2006年6月21日下午,在魯博會議室采訪王得后老師的時候,其間黃老師進來,王老師請他給我找了一份尚未出版的《李何林全集補遺》目錄手稿復印件,這份復印件幫了我的大忙,據此,我得以及時調整了論文后半部分的寫作思路。我沒有記日記的習慣,但因為事關博士論文寫作,又得到三位著名學者的關心和鼓勵,所以特意記下了當時的情景,連同具體的日期。轉眼十年過去了,今天翻檢出來,當時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博士畢業之后,所在單位按照政策為我設立校級研究所,并征求名字。我鼓足勇氣報了個“魯迅與中國文化研究所”。按我的私心,直接以魯迅命名更痛快徹底些,也更符合我的本意。但一則從未真正研究過魯迅,自感不配;再則,許多年來,在某些闊人達人閑人的心目中,魯迅就是搗亂不聽話的代名詞,必欲去之而后快。我當時已屆不惑,有了一點中年人的世故,所以不敢忘乎所以。為了緩沖,還是在“魯迅”之后加上了“中國文化”四個字,多多少少跟當下社會的文化主流沾點邊。想象中,這四個字雖當不得擋箭牌,做不了保護傘,總可以減少一點無物之陣的纏繞吧。
當然,這個名字也不全是虛頭巴腦、不著邊際的。有時候,名字本身是一種無形的暗示。既然一本正經地起了這么個名字,不象征性地拿出一點實際的東西,心里總是不夠踏實。而要真正拿出些實際的東西,談何容易。博士論文,經過兩三年的開掘,讓我消費得差不多了;供職的單位,遠離學術前沿,坐井難以觀天;個人的規劃,方向模糊,動力嚴重不足。我本是一個生性散漫的人,這幾年拜領導所賜,很過了一把單位個體戶式的癮,有閑,無事,沒人管,自在清凈,幾近三閑。按說,如此充裕的時間,是能夠干活、出活的。但我總覺得一個良好的學術平臺和環境要比充裕的時間重要得多,所以既無心干活,也難以出活。不知不覺,生命就在這樣的心不在焉、得過且過中耗過去了。有時候,意識到這是一種荒廢,會生出些許莫名的惶恐和不安,只是惶恐和不安過后,照例因循,無力也無從改變。
接下來,我參加了兩次對我來說非常提振士氣的學術會議,主辦者都是北京魯迅博物館。第一次,2009年12月中旬,“胡風與魯迅的精神傳統”學術研討會,我提交了論文《永恒的精神紐帶——李何林和胡風關系中的魯迅因子》,并做大會發言,受到評議人黃喬生老師好評,稱是一篇很好的論文。第二次,2010年11月,“魯迅的藝術世界”學術研討會,我趕寫了《論魯迅書風》,并做了會議發言,受到與會專家好評。兩次會議,都得到了黃喬生老師的關照;兩篇文章,均被黃老師推薦到《魯迅研究月刊》發表。有了這樣的前緣,當去中國人民大學訪學的計劃陰差陽錯未能實現時,到北京魯迅博物館求教的想法就在情理之中了。當我帶著幾分冒昧,打電話給黃喬生老師說明原委時,黃老師極為爽快地答應了。
后來才知道,黃老師不僅是我的學長,且是上下屆。這不是高攀,而是實情。強調這一點,絲毫沒有僭越師生關系的意思,只是想說明,作為同齡人的黃老師,盡管是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和魯博負責業務的副館長,但平易隨和,完全沒有那種師道尊嚴式的講究。即使在我向他請教時,他也是以一種平等探討的態度和近乎聊天的方式釋疑解惑。不僅如此,對交給我的事情,無論任務多急多重,黃老師似乎總是很信任,從不催促,從不規定期限,頗有點無為而治或革命靠自覺的意思。也許因環境宜人,也許有高人指點,總之是,這一年里,我感到心情舒暢,如魚得水,所做的事情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都要多。每一次走進這座綠樹環繞、安靜清雅的院落,就會發自內心地感到親切和養眼,就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干活、出活的自覺和自愿。所以,一年里的大部分時間,只要不是假期,沒有外出,我是每天必到,很多時候,雙休日也不例外。時間長了,黃老師,還有我熟識的館內其他老師,儼然視我為同事,很多活動找我參與,和我交流。我也深知機會來之不易,非常珍惜這種一起研究課題、互相討論切磋的緣分,用心體味每一天每一次穿過悠長的小巷去打開水、去吃中飯的感覺,用心體味每一天每一次走進二樓的辦公室看窗外花開花落卻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那份淡定和悠閑。一年來,這座院落,那座小樓,似乎成了我詩意地棲居的自由園地,或許,還會成為我今后平淡人生中的一個精神高地。
北京多霧霾,非魯博少麗日;出入雖擁擠,乃百姓尋常事。對我來說,身為布衣學者,沒有香車,缺少高朋,不會經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沒有這一次難忘的訪學經歷和人生體驗,怎么說都是一個缺憾。
清點一年來的事功,頗多收益。比如,在如期完成了既定訪學任務之余,作為以黃喬生教授為首席專家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魯迅手稿全集》文獻整理與研究”的團隊成員,負責魯迅手稿的美學價值部分的研究;作為主要成員參與海內外第一部《臺靜農全集》(共11卷)的編輯工作;應邀參加了一些高端學術會議,并做大會交流發言;還有就是有時間有條件從容地沉下心來,冷靜思考,從盲目到清晰,從零碎到系統,逐步明確了今后一段時間學術研究要走的路,或者說主攻方向:“魯迅研究”和“中國現代作家書風研究”。對我來說,這兩個主攻方向的分量也許過于龐大,龐大到遠遠超出了自己的學力和精力。但是,一想到從此有了可以為之不懈前行的研究目標,而這個目標又是自己一直以來的興趣所在,就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感和使命感,有一種找到組織的安慰感和歸宿感。
再有,就是上面提到的這本《從外圍接近魯迅》了。將自己以往所寫的為數不多的與魯迅有關的文字歸攏并串聯起來,作為過去歲月微不足道的文字工作的一個見證,算是了卻了我的一個多年未結的心愿。我的本意是,自己一向站在學界邊上,無意也無力真正深入到魯迅本體去研究魯迅,但所寫內容,客觀上或多或少和魯迅有點聯系,算是從外圍逐步接近魯迅吧。至于如何接近,能不能接近,心中并無定數。
劉若琴老師(七月派著名詩人綠原的女兒)的一份郵件,強化了我的“接近”意識。訪學期間,我參加了“紀念胡風誕辰110周年學術研討會”。會后,我意外收到劉老師一份郵件,說“胡風會上你的發言只有幾分鐘,全文可否發來拜讀拜讀?”我當時只有提綱,并無全文,半個月后才將全文和其他幾篇文章傳至劉老師郵箱。不久即收到回復,其中說:“你寫文章十分注重歷史資料,用材料說話,因此言之有理,不像某類學者喜歡憑主觀情緒或一孔之見下筆;你有獨立的見解,不喜跟風;你的研究不零碎,看得出有一個主導中心,即魯迅精神。這些都是真學者的作風和做法。”和劉老師沒有交往,在她,這段話可能是鼓勵;對我,顯然是過譽了,尤其是“注重歷史資料,用材料說話”一句。因為我在碩士階段受教于著名的新文學史料學專家朱金順教授,是深知這句話的分量的。至于“你的研究不零碎,看得出有一個主導中心,即魯迅精神”一句,卻道出了我“從外圍接近魯迅”的潛在動機。
訪學快要結束時,我把出書的想法告訴了黃老師,請他作序并審核稿件。黃老師看后對我說,你主要寫的是和魯迅有關的人物,應該圍繞人物編排全書順序,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此前,我所說的“外圍”,主要指狀態:一指所寫文字屬于興之所至,事先并無系統的構思和具體的規劃;二指自己還處于在魯迅外圍敲敲邊鼓、談不上專業研究的自發狀態。黃老師的話,讓我不期然地意識到,我所說的“外圍”主要在選題,在立意,即所寫內容大多圍繞著魯迅、魯迅的學生、魯迅的擁戴者和魯迅的對立面而展開。這樣的點撥和提醒,無疑是肯定了我“從外圍接近魯迅”所僅有的那么一點自覺性和系統性,使我茅塞頓開。
這本書出版之后,連帶著產生了讓我意想不到的收益。它得到了國內兩種權威性的專業核心期刊以序言和書評的形式所做的推介,獲得了2014年度河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三等獎,成為我入選河南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優秀學者的重要條件之一。魯博一年,連帶收益當然不止這些,容我再舉一例。
為了表達對魯博的感念之情,2013年11月6日到11月12日,在黃喬生老師以及魯博其他領導、老師的寬容和支持下,我不計工拙,在北京魯迅博物館舉辦了平生第一次個人書法展覽,名曰“致敬魯迅——姬學友書法匯報展”。展覽開幕那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我本一介書生,不敢褻瀆書圣。不過,若論一己之體驗,那一刻,那種情景,至少在我個人有限的閱歷中,其意義,其興味,是抵得上永和九年的那個蘭亭的。至今,我仍然記得魯博領導在開幕致辭時所說的話,希望我“在研修結束之后,能把魯博當成自己的家,常回來看看,常回來交流”。他說到了我的心坎上。是的,魯博就是我的家,就是我的組織,就是讓我常常回來充電、回來加油的學術和精神家園。
我想,既然結下了這份情緣,就不會輕易中斷;既然找到了組織,就不會輕言脫離。因為這個組織的領軍人物,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和希望,其豐富深厚的文化和精神資源,不靠權勢,不靠金錢,而是靠著作品的魅力,思想的熱力,人格的偉力和人性的親和力,韌性穿越,永遠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