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懷峰
摘要:債權人單方權利不斷妥協與讓步成為調解的常態,這種“被自愿”調解的泛濫引發了公眾對調解制度合法性的廣泛質疑及對調解化解糾紛的信任危機。調解“被自愿”導致現實生活中機會主義傾向盛行、社會生活無序化、司法公信力喪失等社會后果。調解與審判之間定位不明、司法機關的自利性偏好、債務人的“惡”、社會誠信不彰、事后危險不可信等是調解“被自愿”的具體原因。確立調審分離的司法結構、改善調解制度的自身結構、培育訴訟主體的公共理性、彰顯社會誠信意識、事后危險有且可信等是實現調解從“被自愿”走向“真自愿”的可能路徑。
關鍵詞:調解;被自愿;真自愿
中圖分類號:D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6)10-0106-07
司法實務中,調解自愿日漸備受質疑。因為調解原則直接發生影響。也就是在調解協商過程之內發生影響,是非常困難的,調解各方訴諸的是威脅和許諾,尤以法官與債務人為甚,這種力量能夠剝奪調解原則本身的約束力。自愿原則在調解過程中的背離主要體現為:屈服于法院的威脅和許諾,既可能發生在裁判過程中,也可能發生在執行過程中:不接受調解方案將導致漫長的拖延和無希望的等待。這種自愿背離從語義學上講可以稱之為“被自愿”。調解過程中主要體現為債權人的“被自愿”,即調解協議的達成往往是以債權人單方權利不斷妥協與讓步為條件的。“被自愿”的調解現狀與調解程序“真自愿”之間往往呈現一種斷裂與緊張的關系,而真正的調解程序“應防止因為不平衡的權力結構和不平等的威脅潛力而使談判結果偏向一方的危險”。如何擺脫調解“被自愿”的現實困境,實現調解程序的“真自愿”,便是論題得以產生的問題意識。
一、調解“被自愿”的現狀評析
1.屈服于法院的“被自愿”
審判實務中,法官一般關心的真正問題不是當事人權利是否能夠實現。而是自己作為法官本身的利益所在,即“想盡辦法結案”,或者法官基于一方當事人的影響所形成的偏私。法官對待當事人權利的這種態度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因此,在調解過程中,法官一般都會拿自己的面子說事,讓當事人給他一個面子,以放棄部分利益求得糾紛的盡快解決。當事人往往迫于法官的壓力作出“被自愿”的意思表示。有學者指出,變異性語言自有其特殊意義,“看似病態”的話語表達可以恰到好處地折射出公眾對“社會病態”的概念化表述,對這種現象的認知與揭示正是認知語言學中標記象似性和語用象似性的任務,即以特定的語用形式來表達特定的語用涵義。“被自愿”一詞即具有這種特定的語用涵義。當下司法實務中,調解協議的達成往往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債權人單方權利的妥協與讓步。這種“被自愿”的妥協與讓步一方面可反映出(隱含的)施為者(法官)的脅迫性和強權性;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債權人的非自主性及無奈的窘境。迫于法官的“面子”和種種壓力,債權人一再讓步,從而最終在“被自愿”的基礎上達成調解協議的這種行為對司法公信力也構成了嚴重的侵蝕。
執行過程中。往往表現為申請執行人“被自愿”放棄部分權利以幫助法官盡快結案。這種結案方式嚴格意義上講不是調解、也不是執行和解,但這很像調解——實際上就是調解,只不過執行員不會把做工作的過程和內容記人執行筆錄罷了。申請執行人不但“被自愿”,而且“被和解”,因此,表面上是申請人自愿放棄其他權利,其實質是法官主導下“以執壓和”的典型個案,這種執行員為終結案件對申請人說服教育式的“做工作”實際上發生了異化:如果你不接受法官的方案,那么,一是不給法官面子,二是案件的執行不知道會拖多長時間。雖然執行法官的行為自有其司法政策依據,即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關于深入貫徹落實全國政法工作電視電話會議精神的意見》的通知,該意見尤為強調“案結事了”,首次明確提出“全程調解”,即將調解貫穿于立案、審判、執行以及申訴、信訪等各個環節。但是當申請人“被自愿”、“被和解”達成和解協議時,原本是申請人自愿做的事情,現在卻在“被”字的語義壓制下失去了自愿的本意。從而不得不去做,或者必須得接受這一結果,由此而知的“被動、脅迫”之義也就連帶而出了,申請人難免產生“受愚弄”之痛苦。
2.屈服于債務人的“被自愿”
屈服于債務人的威脅和許諾也是調解“被自愿”的另一個主要情形。如果債權人不接受債務人提出的調解方案將導致漫長的拖延和無希望的等待。一般情況下,作為理性人的債權人顯然沒有太多選擇空間,嚴格按照合同履行,判決生效后申請執行,債權人不但要花費較多的時間、金錢和精力等,而且最終執行也可能面臨著很大風險。因此,債權人“被自愿”也是為了降低自己的“沉沒成本”,并希望不惹惱債務人以求得債權的盡快實現。正如美國學者馬考利的研究表明,無論是交易的確立階段還是執行階段,合同的作用都是有限的。當面臨違約時,很多時候守約方不得不接受違約方的意見。調解中的這種“被自愿”現象普遍存在。雖然具有自愿的表象,但是這種表象卻深層次地隱含著債權人的無奈。“被自愿”表面上似乎屬于“自愿”范疇,但是已經因為“被”字的存在改變了原義,成為自愿范疇非常邊緣的成員,甚至可以將其界定在該范疇之外。
3.“被自愿”直接導致權利的單方減損
隨著當事人主體意識、法律意識的逐漸增強,調解就意味著妥協、讓步和退縮的觀點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這種認識直接導致很多當事人在訴訟中排斥調解,“當事人主觀上對調解的排斥使調解空間變小。”而部分當事人的這種認識卻是我國法院調解工作面臨的非常普遍性的問題,即調解就意味著債權人權利的一味讓步、債權人的妥協和退縮、債權人權利的單方減損。
調解過程中必然帶來各方利益的較量和博弈,而在這場利益爭奪的博弈中,作為法院代表的法官是公權力的化身,基于考核指標的要求和自身裁判風險的規避,在具體調解過程中,由于司法公共理性的缺失往往表現出法官會更多關注自身利益而忽略債權人的利益。作為糾紛解決過程中的債務人,由于制裁措施的缺失或者說法官不愿意對其進行制裁導致債務人往往有恃無恐,債務人的心態往往是,我是應當還錢,應該承擔責任,但是我就沒錢,我就不想承擔責任,你能拿我怎么樣?相對于法官和債務人,債權人往往因為沒有“抓手”而處于弱勢地位,為了能夠盡快實現自己哪怕是“打折”、“減損”的權利,很多情況下債權人只能“被自愿”接受法官和債務人要求其一味讓步和妥協后的調解方案。
二、調解“被自愿”的社會危害性
1.行動者的機會主義傾向盛行
在行為所遵循的規范以及所獲得認同的合法化機制方面,調解與判決有著很大不同。兩種截然不同的制度共處于同一司法結構中導致了司法結構的不穩定,體現為司法過程同時運行著兩套行為規范,不論是法官、還是當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個人愛好和利益取向隨意選擇一套更有利于自身的行動規范。判決的技術性邏輯與調解的常識性邏輯混合在一起,依照哪一種規范,還是將兩種規范共用于案件解決過程等全憑法官或者當事人的自由選擇,個案情境和主觀偏好往往成為規范適用的決定性因素,法官可以借此權力尋租,當事人也可以借此恣意選擇。原本是在嚴格程序中的糾紛解決過程,卻到處充滿著行動者的機會主義行為。@程序限制恣意的功能嚴重弱化,司法過程應體現的神圣性和預期性蕩然無存。如果說這種機會主義的大行其道是“調解—判決”二元結構的司法存在結構上的內在緊張所導致,那么,這種內在的緊張關系也為債務人惡意逃避債務,借助于司法的調解盛行和判決弱化尋求自身利益、甚至是不當利益的有效手段。從這個意義上說,目前的司法機制能夠為債務人惡意逃避債務帶來制度空間和便利條件。因此.在缺乏社會誠信及其他制約機制的情況下,債務人無懼于訴訟的情形將導致機會主義盛行,司法機關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債務人逃避債務的幫手。
2.社會生活無序化
債權人的被自愿是由于債務人的故意違約和債權人可以訴諸的救濟措施缺乏等因素所導致。如果債權人救濟措施完善,債務人基于自己面臨的違約風險的考慮便可能大大減少故意違約行為,而另一方面,債務人故意違約情況的增多也導致債權人某些現有的救濟措施處于失范狀態,這方面原因更多的是由于法院基于自身利益考慮不愿意啟動懲罰債務人的程序,即使債權人明確提出請求,法院也會搪塞糊弄了事。
這種即使債務人故意違約也不會受到懲罰的現象導致了社會生活更多的無序狀態,“信任違背破壞了社會秩序,即違背行為挑戰了雙方的相對位置以及統轄關系的規范,從而導致社會失衡。”在債務人故意失信的情況下,原本處于優勢地位的債權人便處于相對弱勢的位置,同時這種欺騙型失信極易引起債權人心理上的憤怒情緒,但債務人由于故意失信也不會受到不利懲罰,導致其心理上的自我膨脹,產生一種“犯禁的快樂”。從市場交易角度而言,這不但增加了雙方的交易成本,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阻礙了正常的市場交易行為。雙方當事人位置的變化導致社會關系結構的失衡,社會規范的破壞而不受懲罰會導致社會上出現更多的效仿者。這種故意違約的傳染性、債權人被自愿的無奈在社會上的不斷擴散都會導致社會生活更大面積的失序。
3.司法公信力喪失
作為社會控制的形式,司法一方面利用了法律全部的權威資源,包括有關司法制度的權威資源;另一方面也利用了司法本身的組織化力量,而這種力量又進一步可具體化為司法角色規范的行為方式。就中國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缺少的決不是“好的司法程序”,而是好的角色行為。要使司法在社會中成為有權威的影響人們行為的主導性因素,司法角色的行為方式就必須是規范的,其公眾形象必須是令人信服的。否則,其對司法公信力的負面影響可能是任何其他因素所無法抵消的。司法控制社會的原理可以直接表述為:利用政治組織的強制力量,通過對少數壞人個別行為的直接制裁,實現對大多數好人普遍行為的張力控制,從而實現社會公眾普遍行為的可預測性和確定性。如果司法的角色行為是符合規范期待的、通過司法的社會控制處于正常狀態,那么人們行為的可預測性和確定性便能夠在現實生活中予以把握,公眾對司法也便能夠保持較高的信任狀態。
債務人故意違約而獲益,法官追求糾紛盡快解決,這些偏離的角色行為共同導致了債權人優勢地位的逆轉。債權人的弱勢位置助長了“軟柿子好捏”這樣的調解現狀。無原則地“說服”債權人一再讓步,變相鼓勵推卸責任而非承擔責任,這種調解方式嚴重損害了本來就稀薄的社會信任,極大削弱了通過司法進行社會風險控制的基礎,很大程度上導致了社會公眾對司法的信任危機。司法的社會控制功能在調解領域的失守導致了社會主體行為的可預測性較差,增加了行為主體的不確定性。這種基于司法公信力低下導致的社會系統的崩潰進一步加劇了市場上大量的短期行為及更多的當事人的故意違約,不僅債權人不相信司法,債務人也不會相信司法了。
三、調解“被自愿”的原因分析
1.調解與審判沒有明確的定位
2008年開始,“調解優先、訴調對接”成為法院工作中的主導型政策,同時也構成了司法工作走向的主要軌跡.能動司法以及司法參與社會管理創新等等基本屬于這一司法政策的后續發展。在此政策主導下,馬錫五審判方式和司法的群眾工作路線成為審判方式改革的制度方向、“案結事了”成為司法工作的實際目標、司法社會治理或社會控制的政治功能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作為政策實施主要手段的調解也被逐步推向了極致。在這樣一種大背景下,調解與審判發生角色混同,本來是兩種不同的解決糾紛的方式,并各有其程序要義和價值視角,但是在司法的政治需要和自我政治認同面前,調解和審判作為糾紛解決的工具不再能夠保持各自獨立的本質屬性,“調解式審判”和“審判式調解”解紛方式在司法實務中頻繁出現。
“一方面追求合意的糾紛解決方式,另一方面又要求權威的強力介入和客觀妥當的解決。”這種調解的內在矛盾以及調解與審判之間沒有明確的界分在日本的司法實務中也普遍存在。日本審判外的糾紛解決機構為了解決方案能夠得到雙方當事人的同意,一般會從三個方面進行調解工作。首先是在當事人之間搭橋以方便他們進行對話,這個方面第三者作用最為明顯:其次是對各個當事者的主張是否有理,作出并提示處理機關自己的判斷.第三者總是不斷地以自己的判斷影響當事人;最后是糾紛處理機構為形成合意而不斷地動員自己直接或間接掌握的資源來迫使當事者接受解決方案。“中介”、“判斷”、“強制”可作為上述三個相互聯系的方面的典型特征或功能。我國調解過程中的法官同樣具備上述三種功能。這三種功能的同時存在也同樣混淆了調解和審判之間的明確定位。
2.司法機關的自利性偏好
調解的比較優勢造成了法官對調解的偏好。首先是調解的高效率,比如節省庭審時間,而且疑難案件也不需要向上級請示匯報等;其次是調解的簡便,比如可以省去很多麻煩,文書制作、終結手續簡單等;再次是調解的風險低,比如可以有效避免當事人上訴上訪、申請再審等“風險”。最后是調解可以為法官帶來實際的利益,提高結案效率,而結案越多法官的收入也越高。復雜疑難案件難以下判、案件事實無法查明或者牽扯到多方利益難以平衡時往往也是法官選擇調解的重要因素。
本是自愿解決糾紛的方式,由于被賦予了更多的政治意義和自身利益,調解制度逐漸發生功能異化。在調解制度運作的實際過程中,無論是調解程序的開始、進行還是調解協議的達成,掌握制動力的基本上不是當事人,而是法官。分析是否選擇調解方式處理案件、調解在訴訟中的運作樣式以及法官采取調解手段處理案件的動機等等方面,基本可以發現調解制度的處分原則受到極大挑戰,調解制度與其說是體現了當事人的處分權,還不如說是服務于法官的審判需要、成為方便審判權行使的方式和手段、成為法官“案結事了”、規避裁判風險、簡化工作的工具。法院調解被視為比判決更有利于實現“案結事了”目標的糾紛解決方式。調解制度的意義被提高到維護社會穩定、實現社會綜合治理的政治高度,法院調解呈現出“治理化”的特征。因此,調解方式成為法官審判工作中的主要工作方式。即使在當事人不愿意接受調解解紛的情況下,案件的處理往往也是以法官堅持調解而當事人“被迫”接受其解決方案而告終。
3.債務人的“惡”
善良意志之所以為善,并不是因為它所促成的東西和它所實現的東西,也不因為它易于達成預期的目的;而僅僅是因為意愿而善,也就是說,它是善本身。雖然善良的意愿由于種種因素的介入最終不一定都能成就善良的結果,但是善良的意愿卻具有根本性的重要意義,康德甚至將其界定為善的本身。如果債務人不履行債務的行為是因為自身無法控制的客觀原因導致其無力償債,這本身不能歸因于債務人,也無法以此來譴責債務人。因此,債務人的“惡”主要是指其主觀意愿而言,如果債務人客觀上有能力償還債務,而基于主觀上的利益及懲戒措施的漏洞考慮而故意逃避債務,那么這種行為就是惡的行為,就是法律應當有效規制的行為。因為當其中一個選擇是做危害另一個人的事情時,問題就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根本上的改變在調解中就體現為對自身不當利益的追逐,對對方當事人正當利益的侵害,體現為作為一個社會人的基本誠信的喪失,體現為債務人道德觀念的虛無,體現為一種主觀意愿的惡。雖然主觀意愿的善不一定會產生善的結果,但是主觀意愿的惡卻一定不會產生善的結果。作為法律,不應該因為其僅僅是私人生活領域中的問題而放棄規制,應該采取措施進行更為有效的規制;作為司法者,不能因為其屬于一些細小的個案抑或自身私利的考慮而放棄對這種行為的懲戒,滴水可以匯流成河,無數個細小的個案也會侵蝕司法公信力,危及法治的基石。
4.社會誠信體系缺失
“誠信應成為社會的普遍信念,普遍信念是文明不可缺少的柱石。”當代中國在社會轉型與社會變遷的大背景下,過于注重經濟發展形成的物質世界,普遍信念較為缺失,以誠信尤甚。在社會生活中的突出影響表現為,社會凝聚力下降、“社會共同體”的認同感喪失、社會個體在社會結構中的“原子化”……;在政府治理層面更多體現為“有組織的不負責任”的信任危機:在社會結構層面則呈現出縱向上貧富懸殊的“斷裂”狀態、橫向上集體消解與個體析出的“沙化”形態。這些情形總體上加重了誠信作為社會普遍信念的缺失狀態。“昔日的信仰正在日甚一日地失去影響力,普遍信仰的衰落,為一大堆既無歷史也無未來的偶然意見提供了場所。”在調解領域的突出表現就是很多債務人為了一己私利,完全喪失誠信,在制裁缺位的情況下,一味地抵賴自己曾經作出的承諾和應當承擔的責任,導致社會總體上——無論是應當承擔責任的個人還是政府——都表現為責任意識的極為淡薄,而這種現象又進一步加深了社會誠信體系的缺失。
5.事后危險不可信
債務人之所以故意違約,自身的主要原因是其違約造成損害的可信性標準太低。假設債務人知道故意違約帶來的社會成本會讓他承擔,如果他非常相信這一點,法律就具有了調整人們行為的實際價值。這個時候人的信譽就有了實在的意義。就事后危險角度而言,這樣的效果是最優的。法律規制的目的在事前,但是法律規制的行為卻在事后。如果債務人知道并確信了事后的危險,那么事前規制的目的就實現了。所以,債務人故意違約,關鍵問題:一是沒有事后危險;二是事后危險不可信。這種現象存在的共同特征為:債務人故意違約而獲得額外收益;這種違約及其取得的收益沒有受到法律懲戒;法官對權利的壓制和對違約的縱容助長了違約行為的泛濫;故意違約行為在社會上也沒有其他的,諸如輿論、道德等的負面評價和不利后果。故意違約的長期存在并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立法者無法真切感知社會公眾的無奈和瑣碎,司法者往往以“擺平”事情作為衡量案件處理的最佳指標。事后危險不可信導致的法律后果和社會后果卻是非常嚴重的,導致生活中“債務人是大爺,債權人是孫子”的荒誕社會現象。
四、從“被自愿”到“真自愿”的可能路徑
1.改革司法結構:調解歸調解,審判歸審判
人們可能說,一個句子的意義當然可能有這種或那種可能性,但是這個句子卻必定有一個確定的意義,一個不確定的意義其實根本不是意義——這就好像一條不確定的邊界其實根本不是邊界一樣。正如我國審判權的運作方式一樣,調解和審判都是審判權的運作方式,那么審判權運作方式的確定意義究竟是什么?它不可能既具有調解的意義,又具有裁判的意義,如果這樣理解的話,顯然是我們沒有認清審判權運作的本來意義,因此,這樣的認識根本不是意義。這種認識的可能解釋就是司法的政治理性的需要,如果說糾紛解決是司法制度固有的目標和功能,那么個案解紛中對“案結事了”的強調則更多體現了司法所承載的政治功能。而調解無疑是個案中“案結事了”解決糾紛的最佳方式。對于“非常時期”的信訪案件,或者長期信訪的“非常案件”,當事人的所有訴求(既包括法律意義的訴求、也包括法律之外的“訴求”)通常都會得到考慮,有些案件會在法律程序之外通過“協調”(調解的一種特殊方式)等非常方式“化解”。這種糾紛解決的“有效性”是判決方式無法實現的,因為判決解決糾紛的原理是“通過程序實現正義”,當程序過程中的判決生效時,糾紛視為已經解決,而并不考慮雙方當事人私下是否依然存在紛爭。
因此,作為一個獨特的糾紛解決方式,調解與審判是本質上存在重大區別的兩種糾紛解決機制,調解與審判至少具有十二個方面的不同面相,將調解與審判分離才符合各自的規律。法官主持調解,不僅不能體現審判的含義,而且會情不自禁地利用手中的裁判權要求當事人接受其提出的調解方案。如果調審不分離,調解中債權人“被自愿”就會成為一道永遠無法破解的難題。調審制度改革應確立調解與裁判分離的司法結構,調解歸調解,審判歸審判。“只有準確地將調解定位為與和解相同的當事人合意解決糾紛的這一本質,才能夠認識到當事人在調解中的決定性地位,認識到法官在調解中的輔助地位,認識到其作為調解人發揮的中介、判斷等作用。”
自愿是調解的本質特征.調審分離的最大益處就是可以保證自愿原則真正得到貫徹實施。從制度層面來說,設置獨立的民事審前調解程序,構建調審分離、各自獨立的解紛結構可以一定程度上克服司法機關的自利性偏好,并有效隔離調解功能中的強制因素,保證調解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充分避免調解合意的“貧困化”,保障債權人調解的“真自愿”。
2.改善調解結構:從“債權人的權利讓步”到“債務人的責任減輕”
賦予糾紛當事人自由選擇的權利及對訴訟參與主體權利的尊重,是現代糾紛解決程序和機制的核心價值。在調解中,尤其體現為糾紛當事人選擇調解方式和達成調解內容的意思自決,這是調解獲得合法性的基本前提。而要實現調解主體意思自決的“真自愿”,就必須改革現有的調解結構,或者說創制能夠實現調解主體“真自愿”的調解結構。在現有的調解結構中,調解協議的達成基本上都體現為債權人權利的單方讓步,這種結構的形成和對調解的理解不僅被債務人持有,而且就是很多法官也持有這樣的認識。
社會學理論認為,行動者、規則和資源是“結構”的基本要素。行動者在一定的時間與空間內.反復運用規則與資源,實現社會關系穩定再生產的過程就是結構的形成過程。行動者的“知識能力”包括對規則的認識程度和對資源的掌握能力。規則既包括明確的規范,也包括人與人在“互動的行動流”中逐漸感受和理解的、不能輕易表達和說明的規范。資源則是行動者用來處理事務的能力,包括物質分配(配置性資源)和命令(權威性資源)。“社會結構與行動者的行為是互為作用的,社會結構使人的行為成為可能(構成行動的前提、制約和中介),而人的行為則維持和改變著結構。結構與行動之間的辯證關系存在于特定時空的社會實踐中。”調解的規則是通過妥協達成合意,然而在妥協的過程中,作為行動者的債務人除了明確規定的應當履行義務的正式規則外,還有一種長期在人們的行動中理解的不能輕易表達的非正式規則,即我不履行或者拖延履行“你能拿我怎么樣”?此外,作為行動者的債務人還會利用法官傾向調解的心理爭取司法資源偏向于己方。在正式規則軟化、非正式規則盛行的調解結構中,調解協議的達成往往是處于弱勢位置的債權人不斷讓步權利的結果。
而菲利普·齊默巴多的實證研究表明,社會結構性要求可以有效地克服個人偏好。轉變后的調解結構中,法律事先預設債務人違約應當承擔更多的責任,這個責任可以隨著債務人償還債務的努力程度經過債權人同意后作相應層次的減輕。這種結構的轉變增加了債權人在調解過程中的資源配置,改變其先前結構中一直處于的弱勢地位,增強了債權人的話語權利;對債務人的義務不履行行為施以具有層次性的懲罰和制裁措施,弱化了債務人利用一些隱性的規則和心理為自己謀取不當利益,增強了債務人主動履行債務的動力并削弱了債務人的優勢地位;強化了調解的合法性和正當性。社會結構決定了每個成員應當在他人面前如何表現自己的行為,以及違規會意味著什么。調解結構的轉變可以真正有效實現調解中債權人的“真自愿”,增強我國調解的合法性和調解效果,真正實現調解制度所承載的社會功能。
3.培育公共理性:針對法官及當事人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人因為理性而獲得尊嚴。因為理性為個人和社會生活帶來秩序。公共理性是共享平等公民身份的人的共同理性、是民主國家的一項基本特征。首先在于它是公民基于合作的態度,是公共精神的一種體現;其次在于它的目標是實現公共善和根本的社會正義;最后體現為它的本性和內容是公共的,是平等公民共享的認識與評價,構成公民關于社會事務意見表達的“重疊共識”。法官“完成任務”、債務人“故意違約”是公共理性缺失的典型癥狀,這就導致調解中法官與債權人之間、債務人與債權人之間的關系很容易形成“主體——客體”的關系結構,這種將債權人作為手段和客體的調解方式是工具理性與自我任性的集中表現。哈貝馬斯批判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目中無人”的理性主義導致“生活的殖民化”,并用“交往理性”(或溝通理性)來破解工具理性鐵籠,推動社會關系的“主體一客體”結構向“主體一主體”結構轉換。
公共理性是體現交往理性而又尊重個人自主的理性。調解中的公共理性應體現為法官與雙方當事人基于多方合作的態度、在尊重當事人——尤其是債權人——自我意志表達的基礎上、就調解內容的達成形成“重疊共識”。
4.誠信意識:共同生活的需要
誠信意識應成為社會的普遍信念,這是我們共同生活的需要。普遍信念是文明不可缺少的柱石,他們決定著各種思想傾向。只有它們能夠激發信仰并形成責任意識。社會心理學家泰勒認為,個人對法律自愿遵循是因為個人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或者是因為他們相信權力機構有權利去執行法律。泰勒將前者看做是基于道德(morality-based)遵循法律,將后者看做是基于合法性(legitimacy-based)遵循法律。實驗表明,“基于道德遵循法律比基于權威遵循法律會更有力量”。無論是普遍信念還是道德遵循,都表明了誠信意識對規則遵守的內在約束,是共同生活的共性需求。
“建立誠信作為普遍信念的道路可謂困難重重,不過一旦它站穩了腳跟,它便會長期具有不可征服的力量。”雖然失信在目前社會生活中能夠增進行為人的“利益”,甚至在一定時期內成為許多人競相效仿的行為方式,但是這種方式與誠信這一民族的普遍信念與情感相背離,這種背離注定了失信逆流不可能長久,誠信作為普遍信念建立之際,便可成為我們民族不可征服的力量,滌除自私和無賴,形成互信友好的社會共同生活。
5.事后危險:有且可信
如果債務人明知并確信故意違約會帶來責任的嚴格承擔,如果他非常相信這一點,事后危險就具有了調整債務人行為的實際價值。公權力的正當性在于嚴格實現其基本義務內容,為社會成員個人價值和尊嚴的實現提供便利的社會環境以及與此相適應的政治和法律制度。立法機關應當給予債務人設置明確可知的事后危險,即法律懲戒措施;司法機關應當嚴格履行懲戒職責,即要使事后危險可信。雖然法律的有效性依賴于社會規范,因為社會規范是人與人之間在長期的“互動的行動流”中形成的行為規則,如果社會成員違反社會規范必定就會遭受相應的制裁或懲罰。但是在調解中人們發現,僅有這些內在的行為規則是遠遠不夠的,在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變的過程中,不遵守社會規范遭受制裁的可能性正在不斷遞減。因此,外在的責任規則就必須有且可信。因為責任規則就是一種通過事后責任的分配來“內部化個人的外部成本,誘導個人選擇社會最優的行為。”如果責任規則得不到有效執行,債務人在自身私利的遮蔽下,抱著投機主義的心理,就會過度樂觀地認為規則的懲罰不太可能發生。如果人們不相信責任規則能夠得到執行,那么責任規則就是沒有用的,就無法起到調整和規范人們行為的作用。雖然責任規則設定的是事后的危險,但是事后危險的確信存在能夠促使債務人認真對待自己的事前行為,從而內部化個人的外部成本,有效遏制債務人基于主觀的惡而故意違約,實現對債務人行為事前規制的目的。
(責任編輯 李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