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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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筆記》,及柏樺的純藝術
李商雨
柏樺的這類文字,可說是幾十年以來的另類了。所謂另類,乃因眾人少有接觸,讀者習慣了長期以來的那種閱讀:要小說,有個情節、有個中心;要散文,要么抒情,要么敘事,即便隨筆,也要說點有意義的事兒;至于詩歌呢,更是要有詩歌的樣子——在當下的中國詩歌,這么寫又算哪一路呢?肯定不可能是讀者認知里的詩歌了。至于讀者,讀柏樺的文字會看到了什么?當然,是怪癖、巨細、沒有意義、幾乎在任何一則文字里都找不到本質性的東西;當然,也看不到愛,看不到習慣于想從一個文本中要尋的人道主義;讀者所能看到的,不過滿眼是斷裂和碎片。
據我所知,這種寫法是柏樺的原創。我這么說,你可能不相信,但這就對了,因為這話不完全準確。不妨翻一翻清人顧仲的《養小錄》,這是一本極有意思的書,書里寫的多是與吃有關,從飲料到食物,從采摘到烹制,從野生到種植,簡直不厭其煩,簡直樂在其中。大約顧仲也樂得如此,所以他又有個號,謂之“浙西饕士”。其實,顧仲的“養小”也是有出處的。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配義與道。”浩然之氣為“大”,與“義與道”有關,但顧仲這“養小”,與孟子反著來,此“小”不關乎道義;它關乎身體,在他那里,身體第一。而柏樺這種寫作,與顧仲相通處,正是要去所謂“道義”,關注人的身體。它至少有這樣的意思:寫作,從來就不應該是道德優先,也不是所謂的什么正確放在第一位。布羅茨基就曾在他的一次重要演說中強調,詩歌、美學優先于倫理學。那么,與之相伴而生的問題也便接踵而來:如果承認布羅茨基的話,那么,就得承認,在詩歌里,人道主義并非第一標準,更非唯一標準。
依我對柏樺的寫作的了解,他的這類文字,出發點并非某種主義,而是身體;反過來,它的這種寫作,也非某種我們所熟悉的范式可以評價。這里的邏輯,更像是闡釋學或接受美學的邏輯。但是他的文本太具有顛覆意味,仿佛要重估一切當代中國的詩歌價值,難以讓人接受。尼采說,一切都是從身體出發;晚年的羅蘭·巴特也曾像顧仲一樣,不厭其煩地在書中寫自己的身體,因為他相信,他的身體和你的身體是不同的。而柏樺的這種寫作,其實也是從身體出發的,正如讀者閱讀的無解,恰恰像一個身體和另一個身體不同。他的寫作基于這樣的起點,一切都是肉感的,都是無中心的透視,都是沒有所謂的本質,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快樂。不是嗎?隨處都可以見到的怪癖,正是對這個說法的回應。事實上,柏樺也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寫作,正是要寫快樂;我們為展示自己的苦難感到害羞,所以我們要快樂地寫快樂。小童做游戲,出于打發時光,為了獲得快樂;詩人寫詩,如果是為了改造社會,改造現實,斷然與快樂無緣的。因為,至少現代語言學也告訴我們,藝術乃是符號的自指,在詞語與現實的事物之間,并非透明,不可能透明;因之,詞語與現實之間也不可能同一。不過我更喜歡拉康的解釋:能指乃是欲望的能指,語言之下并非我們認為的固定不變的、單純的理性,而是黑暗的無意識之海;詞語不過是一串漂浮的欲望的能指鏈。人的主體因之也并非我們一貫認為的理性,而是欲望。
那么,在文本中,必須要寫愛嗎?沒有理由。人的尊嚴和人性的底線又是什么呢?這個問題本
身乃是與寫作無關的問題,更不是所謂的理由,我以為他可以去問社會學家。我說,柏樺的這類寫作具有原創性,也是有道理的,因為至少在幾十年以來,還沒有人這么寫,這么快樂地寫。他的斷裂,不就是為了打斷讀者對于中心、本質的期待嗎?是的,身體厭惡邏各斯。清少納言《枕草子》之美,和柏樺的這種美有一拼,我很愿意說,這是中國當代的《枕草子》,——不止從文體的層面看,也就是不僅是去中心化的片斷寫作來看如此——他的這個文本,包括他的詩歌,看似激進的實驗,其實是一種真正純粹的藝術,是李歐梵在《漫談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頹廢”》一文中所謂的“唯美主義的絕境”。拿來一個《枕草子》的斷片看:“一直過去的東西是,使帆的船。一個人的年歲。春,夏,秋,冬。”沒有了愛,也沒有道德。
(作者供職于安徽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