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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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內阿的流亡及流亡文學
瘦竹
在羅馬尼亞作家諾曼·馬內阿的小說《巢》中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迪瑪大師”,這個人物從沒有正面出場,卻將小說中各個人物串了起來,這個宙斯般的人物他雖然能拋下自己苦難中的情人獨自一人遠走高飛,卻向每一個逃往美國的同胞伸出了援助之手,無論是戈拉、彼得、伊齊、帕拉德、還是路都直接、間接地沐浴過他的恩澤,條件是不能懷疑、挑戰他的權威,不能遮擋他發出的燦爛的光輝。
關于“迪瑪大師”,《巢》中借彼得與戈馬的爭論,這樣概括道:
“他只相信他自己,相信他至高的才能,他至高的榮耀。一個天才,只可比那些罕有的天才,實在不可比!不可觸及,慷慨大方,在一切之上,在太虛中。……虛榮的陶醉,不道德,高踞于世俗人之上!在一個玄奧的平流層上,在一個虛幻的奧林匹斯山上。”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迪瑪大師”其實和他逃離的那個戰爭淫魔希特勒骨子里是一回事,在對自己的狂妄的崇拜中,他們其實愛的只是他們自己,而那些享受過他的恩澤的后來者,一旦挑戰他的權威,輕則受到壓迫,重則有生命危險。
《巢》其實是一本關于羅馬尼亞流亡者遭受雙重壓迫的小說,那些流亡者在遭受資本主義生存壓迫的同時也遭遇著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壓迫,即使他們逃到了異國他鄉極端民族主義者也如陰魂般如影隨形,那些極端民族主義者正是奉米爾恰·伊利亞德(迪瑪大師原型)為當代羅馬尼亞民族文化代表(他的著作有《神圣與世俗》等中文譯本)。1986年,米爾恰·伊利亞德去世,1991年,馬內阿的同鄉約·貝特魯·古利阿努教授(米爾恰·伊利亞德是其導師)在芝加哥大學被暗殺,在《流氓的歸來》《巢》中,馬內阿都暗示,他的這位老鄉的死與默塞·伊利亞特(迪瑪大師原型)崇拜者即極端民族主義者脫不了干系,馬內阿的生命也受到威脅,不得不尋求FBI的保護。
《巢》表現的是羅馬尼亞流亡者在美國的命運,但對他們為什么流亡卻語焉不詳,馬內阿的回憶錄《流氓的歸來》及長篇小說《黑信封》則彌補了這方面的空白。
有人稱馬內阿是個描述自我的作家,所以他的作品里的許多元素需要去他的經歷里尋找答案,
諾曼·馬內阿1936年出生于羅馬尼亞北部一個小鎮。1941年10月隨家人一起被遣送至烏克蘭的猶太人集中營,1945年春與幸存下來的家人一起被遣返家鄉。1959獲工程碩士學位。16年后全力投身于寫作。1986年離開羅馬尼亞蟄居柏林,1988年流亡美國。
馬內阿流亡美國一年后,即1989年12月羅馬尼亞獨裁者齊奧塞斯庫被捕并被迅速處決。在《流氓的歸來》中,馬內阿說:“在1989年之前,羅馬尼亞共產黨媒體對我的評價是‘反黨'、‘治外法權者'、‘世界主義者';后共產黨社會對我的咒罵是‘叛徒'、‘耶路撒冷的侏儒'、‘美國特務'”。在重返自己的祖國前夕,馬內阿問自己:“難道這便是我對訪問祖國感到不安的原因嗎?”
1997年春天,流亡10年后的馬內阿第二次重返故土,重返故土讓馬內阿百感交集,何處是家鄉,何處是他鄉,他有些糊涂了,在抵達了這個直到有一天為止一直是‘家’的地方,我卻想念我留在身后的那些東西,在美國的那些東西。”他的《流氓的歸來》正是這種復雜心理的產物。
據馬內阿在《流氓的歸來》中解釋,在羅馬尼亞的文化和歷史中,“流氓”一詞有一種特殊的含義,它意指被放逐者、局外人、孤獨的人、獨立的思想者。在接受釆訪時馬內阿進一步解釋道:“在1930年代羅馬尼亞極度恐懼外國人的意識形態中,這個詞意思是一個好斗的人或是孤獨的知識分子。在共產主義時代,它的意思是一個失業的嫌疑犯。”
在馬內阿看來,納粹極權及羅馬尼亞附庸和二戰后羅馬尼亞建立的斯大林式的極權統治是他、他家人、整個羅馬尼亞一切不幸的根源,而身為猶太人和“流氓”的他及他的家人則猶為不幸。
作為無數不幸中的案例中的案例,《流氓的歸來》中兩個場景讓人動容,一個是有一次在猶太人集中營中,馬內阿的父親發現襯領上爬滿了虱子,他父親說:“這樣的生活不值得過。”多年后他父親終于把自己的尸骨拋灑在了以色列,算是回歸了心中的故土。一次是馬內阿流亡前夕,他的母親已經失明,苦苦哀求他無論身在何地都要來參加她的葬禮,但馬內阿知道一旦選擇了漂泊就身不由己。1997馬內阿重返故土,在母親的墳前他長久地佇立。
納粹集中營給馬內阿一家人留下了難以愈合的瘡口,齊奧塞斯庫的極權統治給他們帶來的痛苦有過之而無不及,馬內阿說:“暴君統治下的恐怖不僅取代了以前的恐怖,而且吸納了它。”、“所有那些剝奪和危險已變為常規,仿佛全體人民必須為某種模糊不明的罪行贖罪。在將謊言制度化的社會中,個人的自我想要生存,只能是在那些雖說不完美但畢竟保護隱私的飛地。”
對于身為作家的馬內阿來說,齊奧塞斯庫的極權統治給他帶來的羞辱和痛苦遠勝于領口上的虱子帶給他父親的羞辱和痛苦,在接受采訪時馬內阿說:
“對于作家來說,極權主義不僅意味著他要和其他人一樣受到同樣的災難,同時還有審查、懷疑、不能隨心所欲地旅游與閱讀,不能自由地創作和自由地表達你的觀點和你的創作力。一種被邊緣化的傻瓜,被一群警察跟蹤著,被這個國家的偉大的同志小丑嚴厲懲罰著。”
馬內阿的小說《黑信封》的出版過程就是羅馬尼亞極權統治下審查無處不在的最真切的體現。馬內阿在《論小丑》所收的《審查者報告》一文中稱審查部門毫無廉恥地“提出可笑的新要求,整整半年我每天都在為某些章節、某些句子,或是某個單詞和他們爭執”。這些對于曾經遭受審查之苦的中國作家是多么熟悉。
不清楚這是不是導致馬內阿出走的直接原因,《黑信封》出版于1986年,而正是這一年馬內阿選擇了出走。在《流氓的歸來》中,馬內阿把他出走的原因歸為他看到了羅馬尼亞已經衰敗到不可救藥的程度:
“假如就像流亡的詹姆斯·喬伊斯想要表達的那樣,都柏林不怎么像一個實實在在過日子的地方,那么1986年春天的布加勒斯特就達到了連譏諷也不足以表達的衰敗程度……似乎每樣東西都陷入衰朽與死亡包括客邁拉。面對這些不可避免的事,一個作家只能要么變成小說中的人物,要么徹底消失。”
《黑信封》既是如此嚴格的審查制度下的產物,馬內阿想騙過審查者的耳目可想而知會把小說寫得多隱晦。《黑信封》的主人公托萊亞是位被迫做了旅館接線員的前教師,一心想掲開父親的死亡之謎,最終不僅沒有解開死亡之謎,還被房東告發進了精神病院。《黑信封》本身好像對謎底的尋找過程及謎底的最終揭開并無太大的興趣。而是借托萊亞引出各色人等,讀者影影綽綽仿佛看到極權統治下蕓蕓眾生壓抑而又貧乏的生活,小說既無貫穿始終線索,也無像樣的故事,一切如夢如幻。
關于《黑信封》,馬內阿說:“我要創造另外一個現實,來表達我們實際的生活:無盡的隊伍(為了面包、手套、肥皂、汽油和手紙)、可怕的醫院、無處不在的告密者和夸夸其談的騙術;寒冷、害怕、玩笑、默然、恐怖甚至自我的痛苦。孤獨的個體和群眾。絕望、愛、恐懼、罪惡、脆弱、幻想和噩夢”。其實哪用他來創造,他出走前的羅馬尼亞不正是這樣的嗎?
令人奇怪的人,到了美國已經沒有無處不在的審查制度,他創作的《巢》晦澀程度一點也不亞于《黑信封》,《巢》這樣一本以流亡者為主人公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們沒有明確的政治理想、政治傾向,按理說,只有精彩的故事才能支撐起小說的脈絡,但《巢》偏偏不是這樣,小說中的人物先后到美國后,根本沒有像樣的“故事”發生,小說中充滿了大段的對話,通過這些對話讀者才能勉強拼湊出小說中人物的前生今世,
在《索爾·貝婁訪談錄》中,索爾·貝婁提醒諾曼·馬內阿“別像個移民那樣行事”,另一層意思是“別像個流亡者那樣寫作”,但流亡者是馬內阿抹也抹不去的印記,即使他在美國生活了多年之后也是如此,這是他的財富,但也可能是他的負擔和局限。
欄目主持◎梁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