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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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少收和多給了十塊錢
曹寇
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品
“青春文學人才計劃”2015年6月在南京市委宣傳部牽頭下啟動,由南京出版傳媒集團、市文聯聯合實施,聘請優秀青年文學人才在3年合同期限內從事相關的文學創作。本次刊登作品為簽約者之一青年小說家曹寇的小說。
上帝對幼兒園的孩子是仁慈的。
對上學的要差一些。
而對成年人,
毫無憐憫,
完全不管。
有時他們必須匍匐在滾燙的沙地,
向救護站爬去,
渾身是血。
——耶胡達·阿米亥
一個在網上認識的女的跑來找我,我們吃飯,睡覺,然后她就該走了。出于禮貌,我送她去火車站,在入口(不是站臺)我和她揮手告別。看到她消失于人群,我松了口氣。在出站的時候,我遇見了自己的表哥。我的表哥是開面包車的,專門拉那些不遠萬里來到南京卻不認識路的客人。無論這些客人捏在手心里紙條上的地址有多近,我的表哥都會非常樂意地開車拉著他們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里繞個遍,并熱情洋溢地向他們介紹南京的歷史、名勝和飲食。沒錯,這很容易培養陌生人(表哥和乘客)之間的感情,讓遠道而來的客人有賓至如歸的好感。最后,他當然會精準地將他們送到目的地,只是此時乘客總是會被他報出的車費嚇一跳,無不臉色一沉,一路上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情感瞬間消失。有的乘客會捏著鼻子認栽。也有拒絕掏錢的,這樣一來,我的表哥就會掏出手機,五分鐘內,就會有四五輛同樣的車出現在這些人的面前。還有哭窮的,一只手上捏著少得可憐的錢鈔,另一只手則翻遍自己所有的衣兜,然后將那些衣兜的里子就這么翻在外面。我的表哥確實會看一眼那些魚泡一樣的衣兜里子,除了一些渣滓一些被洗成碎末狀的票據,他確實什么也沒看到。遇到這種情況,表哥就會善心大發,少收他們十塊錢。但總而言之,臉色一沉、拒絕掏錢和哭窮,終歸都是一些無效的表情。這些事都是我坐上表哥的車后聽他說的。我為什么會坐上我表哥的車呢?一方面我們好久沒見,需要像一對合格的親戚那樣噓寒問暖。而當他聽說我還沒有結婚并沒有對象的時候,他震驚了,半晌都沒有說話。然后他就發動車子,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他說他有一個修無線電的朋友,恰巧這個朋友有個女兒,也沒對象。他要放下生意不做,特意開車帶我去找他的這位朋友,希望后者能夠成為我的岳丈……
上述是我八年前寫的一個短篇小說,題目叫《愛誰誰》(見《青春》雜志2010年11期,或本人小說集《躺下去會舒服點》)。按另一個小說家顧前的說法,他認為那篇小說極其下流黃色,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經常在飯局拿出來作為鐵證攻擊我高潔的品質。我當然不以為然。不過我自己也不喜歡那篇小說,只是認為沒寫好罷了。后來出版小說集的時候,我本不打算收錄。但審查部門在我的小說集清樣中認為有好幾篇東西都下流黃色,勒令抽去。為了保持體量,我只好將這篇在顧前看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極其下流黃色”的玩意給塞了進去,沒想到居然順利通過了。這是不是能夠成為一則文壇趣聞呢?我的意思是說,從我上次見到表哥距今已有八年,而在這八年中,據說我已經成了一名作家。
為什么和表哥長達八年沒見?這個問題我也覺得奇怪。總之,我認為這不是我們故意的。只是沒有機會而已。在這八年里,我們整個家族里沒有死過人,好像也沒有結婚的和出生的人需要我們同時到場祝賀。我沒有邀請過他來我家吃飯,他也沒邀請我去看望嫂子。我對表哥的印象主要集中在很多年前,應該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他手持大哥大腰纏BP機出現在防汛大堤上的形象。對,應該是1998年,百年不遇的洪水,“抗洪精神”一詞產生的那年。寬闊的江面,渾濁的江水幾乎與大堤持平。一陣暴風雨,或一艘巨輪經過,波浪即會越堤而入,然后順著大堤的內側流淌到低矮的莊稼地里。那是一片西瓜地,我們這些被政府組織上來防汛的人主要靠這些西瓜解渴。我的表哥則對這些被江水浸泡的西瓜嗤之以鼻,后來我們也確實不再想吃那些被泡得瓜瓤都發白的西瓜了。只好去大堤下面一戶安徽來種地的人家借水喝。這戶人家既種田,也打魚。每天天蒙蒙亮的時候,男主人就扛著小木船(具體而言只是一個大木盆,常見于農村殺豬時所用)從堤腳爬上來,然后放入江面,再整個人坐進去,一支小槳,幾下他就劃到了江心。在那里提網收魚。這讓當時還是學生的我感到極其羨慕,多次要求和他一起去江心,卻都以木盆太小容不下二人而被拒絕。他還有一個正在念初中的女兒,雖然還小,但發育完美,經常在家里洗了頭發就會爬上大堤讓江風吹干,胸脯高聳,長發飄蕩。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如果能夠成為他們家的上門女婿該多好啊。看到我癡呆的神情,我的表哥則斥責為“沒出息”。他甚至懶得搭理我這個還在校園宿舍床單上遺精的表弟,專注于他的通訊工具。只見他小心翼翼地將大哥大高高舉起,希望能夠找到一些信號。但這是徒勞的。別說大哥大了,連他腰間的BP機自始至終也沒有響過。或許可以這么理解,許多大買賣就這樣在1998年與他擦肩而過,使他最終成為火車站一名黑車司機。
上個月,我要坐飛機參加一個活動,而機場大巴就在火車站附近。剛想進站,一輛東風標致408突然擋住了我的去路。車窗玻璃搖下,果然是我八年未見的表哥。“我老遠就覺得是你。”他高興地說。我也說了句“你也沒變。”因為我還要趕飛機,所以我們的談話極其倉促而密集。他不僅換了車,而且又買了套房,之前那套四十幾平米的現在租出去了。他老婆,也就是我的嫂子則就在我家附近的某個超市里當貨架清點員,至于我那個大侄子(我僅記得他兩三歲時的樣子),現在已經讀高中了。不過,與八年前不同,他沒有對我仍然未婚表示什么,而是就我寫的小說侃侃而談起來。“寫得不錯,不錯,嘿嘿嘿。”是這樣的,我雖然從來沒有在親戚之間談過我的寫作,也從來沒有給過他們我的書,但他們通過各種渠道(比如看媒體報道、上網搜索,或直接買我的書)都知道我在干什么。有的還認為我發了大財并打算問我借錢。
你認識莫言嗎?這是我們匆匆互留手機號碼后他問我的問題。我給予了否定的回答后,發現他略有失望的神色。不過他還是隔著老遠沖我喊,回來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他可以來接我。我只好微笑點頭招手。啊,我親愛的表哥,遠遠看去,他頭發掉了不少。
為期數天的活動,我就不提了。此類活動都差不多,開會,吃喝,游山逛水,和一些本來不認識將來也可能不會認識的人互相掃一掃微信二維碼,然后就各自回家。另外,在這為期數天的活動中,我也早已忘掉來的時候在火車站和表哥的巧遇。只是在返回南京的飛機上,我才突然想到,自己下了飛機,還是要坐機場大巴到火車站。會不會再遇到我的表哥呢?我不確定自己是希望看到還是不希望。我只是認識到這確實是個懸念。如果不出意外(飛機失事,或因為天氣原因無法在南京降落),我下飛機再到火車站應是晚上十點左右。我的表哥是否每天都這時候還在火車站附近拉客?關于這一點,可能性太多:
1、他每天這時候還在拉客。他在那等著。
2、他每天這時候還在拉客。他已拉了一個客人正在市區亂轉,所以不可能碰到。
3、他每天這時候還在拉客。但我出現的時候,他正好找堵墻去撒尿了,還是沒有碰到。
4、他每天這時候已經自主下班。在家看電視或睡覺。
5、他每天這時候已經自主下班。在家監督兒子為將來考大學而苦讀。
6、他每天這時候已經自主下班。正在外面和狐朋狗友喝酒、KTV或嫖娼。
…………
之所以有這么多可能性,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表哥毫不了解。我們起碼已有十幾年沒有任何生活上的來往。我們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實質上卻是毫不相關的兩個人。由此我想到,在他十六歲以前,一切可不是這樣。我們兩家住得很近,那時候我們的父母還都健全,經常在生活在互通有無互相幫助。我們上學放學總是一路,平時都在一起玩。我知道他屁股上有塊胎記,也知道他的成績不好。他那個當小學教師的爸爸對他很不滿意,然后至死都一直對兒子表達著不屑之情。他媽媽則因為常年臥病在床根本就管不了他。在學校里,打架斗毆他也不出眾。有一次我被人打了,找他,他說找他也沒用,并坦承他也打不過那個打我的人。如果說他有什么優點,不知道唱歌算不算?他從小就愛唱,邊走邊唱,流行什么唱什么。不唱也吹口哨。他騎著自行車,我坐在他的后面,一路都是他嘴里發出的那些旋律。某年學校129歌詠比賽,他上臺唱了首陳百強的《晚秋》,而且是用粵語唱的。以我的標準來看,他唱的簡直好極了。后來也聽說過他參加過一個歌唱比賽,獲得過鼓勵獎。但這是后來,我已說過,十六歲,初中畢業后,他就到社會上去混了,之后所有的事都只能是聽說。這包括上文提到的大哥大和BP機,雖是親眼所見,但我并不知道他當時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我坐在1998年的防汛大堤上問。
什么都搞。他說。
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你以為呢?
我不知道。
還能怎樣?我告訴你,我要發財。懂了嗎?
懂了。
下了飛機,到了火車站,一群黑車司機立即圍了過來。沒有我的表哥。我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高興,說成無所謂似乎也不那么正確。聽出我的南京口音,以及我家地址后,黑車司機們紛紛散了。不散的表示沒有五十塊錢,他們不會拉我。我說你們開玩笑吧,打車到我家也頂多十五塊錢,最多二十。沒想到此話一出,人群都笑了。這時候只有一個操蘇北口音衣著寒酸的中年漢子走了過來,說,二十塊錢,他愿意跑一趟。我只能寬慰自己,也并非所有的黑車都那么黑啊。
我跟著他朝停泊在一旁的車群走去,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車并非表哥和其他人那種價值十來萬的轎車,而是一輛極其破舊的小面包車。車子啟動后,不知道哪兒,到處都漏風。就好像我的表哥八年前的那輛面包車轉手給了他似的。這也不是不可能。
我說,現在黑車還跑面包車的很難得一見了,你怎么還開這種車?
他說,老板啊,你說得輕巧,難道我不想?沒錢啊。
你們開黑車的,錢也不少掙吧?我以商量的口吻說。
別人不知道,我不行。
怎么?
說了你不信,我一個月只能跑一千多塊錢,愛信不信。
我還真的有點不信,我說,這不太可能吧?再說了,你車還可以幫人拉貨呢,比如幫人搬搬家什么的。
不會。他說他不會使用電腦,所以沒法把自己的信息貼在網上。他也不會玩智能手機,滴滴打車和優步,他也玩不了。他只能在火車站守株待兔,或者在大街上瞎轉悠,希望有個保持著過去行為方式的人找他干活。沒文化不行,他的結論是這個。他還說到他應聘招工,有些工作確實不需要文化。只是交了一百塊報名費后,他還被要求去體檢,體檢也得花錢,所以招工他也不想去,去不了。
這個話題看來確實有點沉重。我想,換個話題聊聊他的家庭和孩子總歸要好點。不過這個話題似乎更為沉重。他并非我所料想的那樣老婆孩子都接過來了,而是全部都在老家。因為他沒法在南京養活他們,他所掙的那點錢僅夠他本人租房子和吃飯用,連煙酒都戒了才夠。他的女兒即將高考,而兒子也快讀中學了。他孤身一人在遠離故鄉的省會南京混得很差,不知道如何是好。
最后我只好再次轉移話題,問他:嗨,你認識一個叫張德貴的人嗎?他是我表哥,也開黑車。
考慮到真名實姓或許并不存在于他們的交往之中,我還描述了張德貴的體貌特征:一米七不到,短發,有輕微禿頂,小眼睛,穿一身假名牌,腋下夾著一個書本大小的皮包。
我注意到他認真想了想,說:不認識。老實說,我還真怕他說認識,那樣我不知道接下來說些什么。于是我們只好閉嘴。
他很輕松地就找到了我所在的小區,原因是他住在我附近的一個村子里,對我所在小區也很熟悉。不知道為什么,我下車后多給了他十塊錢。給了錢,我就慌不擇路走了。我害怕他說聲謝謝。但他還是說了,我很難過。就是這樣。
我想說說他所住的那個村子。村子距離我所在小區大概有三站路的行程,位于火車鐵軌和居民區之間那片荒地里。當然,這么說也不準確,那個村子肯定比四周的所有高樓大廈都古老,只是那里燈火昏暗,道路泥濘,房屋低矮破舊。進村那條道在高架橋下,隱蔽而曲折。無論你是乘坐公交車、火車,還是別的,一般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這個村子的存在。它很小,大概原先只有幾十戶人家。現在這些村民大概都搬走了,將房子租給別人。因為租金便宜,村里住滿了外來務工人員,收破爛的,搬家公司的,水電工,包括這位開面包車的司機。
我之所以知道這個村子,是因為幾年前的一天晚上。那好像確實是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和當時的女朋友吃過飯,也看了會兒電視。當時,我們的關系還不錯,大概還沒有料到我們之后的分手。她說,嗨,我們出去走走吧。我說,呵,好啊。于是我們就出去走了走。老實說,如果不是她,我從來沒有想過在深夜出去走走。也就是說,我并不熟悉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區及其周邊的環境。托她所賜,我發現夜晚要比白天美麗。街面上行人車輛稀少,萬家燈火下,人們看起來似乎十分滿足。并非有意,我們后來就來信步走到了這個村子。除了不遠處鐵軌上偶爾咔噠咔噠的火車(你甚至能看到硬座上的人正在看著你,而他們又當然看不到你),此外就是一片寂靜。我們甚至能聽到村內屋子里傳送出來苦力勞工的鼾聲,聽起來他們也很滿足。還有一些在夜色中的植物,它們在黑暗里散發著清香。
責任編輯◎育邦
曹寇,江蘇南京人,自由寫作者,電影編劇。著有小說集《喜歡死了》《越來越》《屋頂長的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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