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縉英
一、“城”“視”何以結合
《城視時代———社會文化轉型中的當代中國文學與文化》是曾軍的最新力作,這部擁有新穎名稱的著作,也同樣擁有新奇、獨到的觀點、視角和方法,并逐漸建構出一套較為系統的理論分析方法。
《城視時代》從影響當代中國文化轉型的兩大關鍵因素———視覺文化和城市文化入手,剖析中國當代文化在形成、發展中的重要問題。從當代中國的現狀來看,視覺技術和城市化是影響人們社會生活方式的重要因素。視覺技術內在地影響了文學藝術的構成,視覺媒介及其觀看方式也改變了人們的記憶方式;而城市化、都市化是現代化進程的重要表征,城市性構成了文化研究對象的空間屬性。因此,在以文化視角重新觀看中國文化社會問題獲得重大突破的時代,城市文化和視覺文化逐漸成為分析當代中國社會的新型理論武器。
《城視時代》的獨特性在于,開拓性地將城市文化與視覺文化并置在一起,命名為“城視文化”[1],并逐漸將其發展為一套文化理論研究方法。那么,曾軍為何要把城市文化和視覺文化結合起來呢?作者在文中指出,這兩種文化的聯姻是因為兩者之間本來就存在著緊密的聯系:一是因為城市作為一種景觀,其視覺經驗是城市人確認自身與城市關系的重要參照,而城市景觀的文本化,又是視覺文化關注和解析的符碼。這是城市文化與視覺文化并置的基礎;二是新型的視覺媒介技術產生于城市,并形成觀看機制,進而彌散至世界各地,而城市不斷創造的景觀,產生出權力滲透的空間,使城市中的視覺變得越來越復雜。
因此將城市文化與都市文化結合成一種新的文化,具有可能性和必然性。除此之外,從主體上來看,是因為曾軍對中國當代文化狀況非常關注,他具有探索新型文化理論方法參與文化建設和指導的強烈精神訴求。
二、“城市文化”理論方法的建構
在當代中國,視覺文化改變了傳統文學的生產傳播方式,誘發了新型的文化藝術形式,視覺研究成為新寵。目前學術界對“視覺”有兩種看法,一種是將“視覺”名詞化(將其視為人們擁有的視覺感知能力和為滿足這一感官需要而生產出的視覺對象),另一種是將“視覺”動詞化(將其視為觀看的行為)。而曾軍認為,傳統學術界將視覺文化的本質性規定概括為“視覺性”不如“視覺化”更為恰切,因為“視覺化”擁有更加整合性的視角,能夠兼顧我們對“視覺”的名詞性和動詞性的理解,并能將屬于“視覺性”的內涵涵納其中。在曾軍的“視覺化”概念中,最直接的意義是“將不可見的變為可見”;其次是在視覺化過程中,影像化取得了主導性的地位;第三是“視覺化”顯現出后現代圖像的虛擬性,即由于“擬像”的泛濫而形成的視覺危機、表征危機;第四是視覺文化邏輯會形成“視覺性的彌散”。[2]值得一提的是,曾軍在剖析文化理論問題時,善于借鑒既有的理論觀點和分析方法,同時又注意到了各自的本質區別與獨特性,從獨特和不同之處發掘理論的創新點。從“視覺”到“視覺性”再到“視覺化”的理論分析變化這一例,可以管中窺豹。
在中國城市化、現代化的進程中產生了城市、都市,相應地也產生了“城市文化”和“都市文化”。曾軍在剖析了中國的社會現狀之后,認為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中國的現代化,與其稱之為城市化不如稱之為城鎮化;在90年代之后都市化的因素才慢慢擴大。除了對城鄉發展狀態更準確地概括之外,曾軍還指出,在城市文化中“農民性”因素一直處于次要位置,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因此他認為,只有將都市文化研究中的人文主義范式和科學主義范式結合,才能對中國都市文化產生更合理的作用和影響。
在對城市文化和視覺文化理論的深刻把握和創新理解的基礎上,曾軍提出“城視”文化理論研究方法,使文化研究與當代中國的社會現實、全球化處境,以及具體的文學創作、文化現象緊密聯系起來。[3]原本兩個文化維度的理論分析方法和視角融合為一種更為普適性的理論分析方法和視角,使都市、視覺,文學、藝術,甚至政治都納入文化研究的視域。兩種文化的結合,不僅僅意味著兼容并蓄,更重要的是兩種分析方法的結合所產生的開闊的理論視野、新的研究領域和迥異的思維方式。
三、“作為城市研究的視覺文化研究”和“作為視覺研究的城市文化研究”
視覺文化和城市文化不是各自為政的研究類別,它們互為表里,互相結合。曾軍通過城市文化的視覺分析,形成了“作為城市研究的視覺文化研究”,通過分析視覺文化中的城市(空間)維度,形成了“作為視覺研究的城市文化研究”。
其中一方面,“作為城市研究的視覺文化研究”,曾軍用代表性的文學、文化案例,剖析視覺文化對地域性城市中文學觀看方式的影響,探索新媒體文學之于新世紀文學的地位和意義,分析新的大眾文化方式,辨析政治學視域下的視覺文化和觀看的政治學內質。曾軍認為《長恨歌》是“城市文化加視覺文化”的絕佳文學案例,作者王安憶將上海作為觀看的對象,并且是自覺的自我反觀式的觀看———上海作家以獨特的“上海人”心理、“海派”文化和“鴿子視角”(一種“非典型性漫游”的觀看方式)來關照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和現在;曾軍通過分析“新世紀文學”來解析“新媒體文學”的概念內涵[4]、價值意義以及隱藏的問題,并認為視覺化藝術形式改變了當代文學生態的權力關系和人們的價值觀念;大眾影評是新近崛起的視覺文化現象,“過度而狂熱的看客”的主體構成,使其評論大多采用觀賞式的“觀后感”文體,并且大多追求普世價值的認同和堅守,但自身不可避免的藏污納垢和眾聲喧嘩特點,又使其難以成為一種體現人文關懷和理性精神的批評;經典藝術的復制品,由于無法保有原作的“靈韻”而置身于尷尬的處境,但在正確的文化觀念的影響下可以成為一種可資利用的資源;除此之外,視覺文化的觀看行為本身還蘊含著復雜的政治學內涵,曾軍分析了看與被看(主體的“屈從性”)中存在的觀看的意識形態性,其中既有權力的支配關系,又有文化的認同關系。主體的“屈從性”會產生“情境主義的觀看”和“自由觀看”[5]這兩種相反的情境。這些都是城市文化的視覺分析。無論是關注地域性的城市代表,視覺化藝術形式的產生,還是套就視覺觀看對象的處境,觀看行為本身的政治內涵,“城市(文化)”作為視覺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因素都參與到其運作機制和內部構成中。
另一方面,視覺文化中的城市(空間)維度,也可以作為城市文化研究的創新之處。在這一部分,曾軍通過具體的區域性文化比較來發現問題、思考問題,解析了都市化過程中全球性與地域性沖突產生的文化矛盾,并進一步分析都市化可能引發的、尚未顯現的新型生產方式、美學空間和文化傳承問題。在《城視時代》關注的不是無所不包的城市文化,而是視覺化文化藝術中的“城市”:“海派”和“韓流”都經過了由文化他者指認到自我文化身份的認同并自覺進行文化主體形象塑造的過程,而這兩種以視覺化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區域性城市/國家文化的命運卻不盡相同,“海派”受官方意識形態影響逐漸被泛化,消解到均質化的主旋律中,“韓流”卻假借官方意識形態和市場化運作大獲成功,但二者卻都存在著身份認同被質疑的問題;《繁花》是闡釋視覺化文學藝術形式、城市文學敘述和地方性文學生產運作的絕佳例子。從地域性小眾網絡平臺(上海“弄堂網”)的出身,到獲得純文學期刊、嚴肅文學界認可的轉換,從作者的網絡文學寫手和資深傳媒編輯身份的切換過程,使《繁花》介于網絡文學和嚴肅文學的雙重邊緣,雖然最終完成了華麗轉身,但其實原本兩相對立的狀態,或者說它的“海派”地域性城市文化特征和新媒體的生產傳播方式,更具有文化研究的價值;與城市文化大多關注高樓大廈等“高度美學”相反,曾軍從城市的地下文明空間———地鐵中,探索“深度美學”的內涵。地鐵空間將城市的集聚性、流行性和陌生感高度濃縮化和夸張化了,曾軍認為地鐵空間完全可以假借影像等視覺審美因素,改變封閉、狹窄、陌生的特點,形成獨特的富含“深度美學”的城市地下文化空間;城市文化不僅有發展問題,還有傳承問題,其中論者注意到了原本處于遮蔽狀態的主體因素———市民,他認為對于城市性文化的過分關注、排斥非城市性文化,是文化傳承問題中普遍存在的狹隘之處,因此應當處理市民化進程中的文化沖突問題。
通過概括總結上述內容,我們可以發現“作為城市研究的視覺文化研究”和“作為視覺研究的城市文化研究”,就是曾軍的“城視文化”理論中最重要的分析方法。在城市文化中分析視覺化因素、現象,在視覺文化中關照城市(空間)維度,這是“城視時代”的文化獨特性,也是曾軍文化研究的創新之處。
四、“城市文化”的審美現代性
在《城視時代》中,曾軍將方方小說中存在的一種類似于“口是心非”的敘述特點概括為“潛對話”。“潛對話”是指在小說的敘事中,人物與人物、人物的內心與外在表現、人物與作者等關系之間,存在著不同或截然相反的價值觀點和態度,但這種話語、觀念的錯位和對立,卻被一種隱而不露的表現方式呈現。在方方的小說中,不僅有“獨白/對話”“私人言語/公共言語”“溫和言語/激烈言語”“作者/人物”之間的潛對話;另一方面在結構上還有“政治生活/日常生活”之間的潛對話。這些潛對話不僅有形式的意義,而且是對人物與時代精神狀態之間的錯位狀態的關注,潛對話能夠使公開對話的不可能情境呈現出來,并進行內在的消解顛覆。方方用知識分子的隱忍、自省、顛覆的特點來表現人們的精神和時代精神,更具有代表性;在熊召正的《張居正》中,曾軍也將人物的設置和關系看作張居正改革的“元話語”對話關系。并且他認為,政治改革與文化道德無法分割的特點,是中國改革歷史上永遠無法抹掉的非理性色彩;劉震云的創作從《我叫劉躍進》開始,其民間詼諧文化開始呈現為更為鮮明的河南式幽默,其最大的獨特性在于“擰巴”,因此曾軍從“敘述的擰巴”到“話的擰巴”分析了“擰巴式幽默”的文化特征,他認為,這種具有個性色彩和反諷意味的群體性幽默,來源于人與生活、世界的別扭和錯位,而河南作家能將其演化成一種迥異的小說敘事方式、結構方式和敘述話語,乃至文學觀,其中包含著人們在悖反、荒謬和本真理想之間的錯位中掙扎、反抗的文化心理體驗。最后,曾軍從支配性、主導性文化和審美風格上來理解中國當代文化、社會的狀況,他提出“美學的凝滯”來指認新世紀以來文藝創作和理論批評的總體性匱乏,又提出“凝滯性美學”概念來概括當代美學主流的風格所存在的缺陷。
曾軍善于從文化、文學案例的某一細微之處或處于遮蔽狀態的因素著眼,思索當代文化問題,并且善于進行更高層次的概括和提升,不僅能追溯至美學現代性上,更能將其置諸于社會化、全球化、現代化的大背景中,進行社會學、政治哲學層面的理論分析,最終又能落實到中國當代社會文化的現實土壤中。這種論述方式既可以使略顯高深、艱澀的理論辨析和獨特、陌生的視角,通過靈動、翔實而富有創建性的觀點和論據,填補恢宏結構架構中的縫隙,使論述真實可感并且富有信服力;另一方面,論者試圖建構多元合一的理論體系,使原本看起來獨立的單篇文學、文化現象剖析和某一典型性的觀點辨析,呈現為一系列關于城市文化、視覺文化的集束型研究成果,而這方面的研究對于文化研究,尤其是城市文化、視覺文化研究來說,提供了非常具有借鑒性的價值和意義。
并且,曾軍將在文化中新近凸顯出來的視覺文化,與現代化、全球化中顯現的城市化“文化化”結合,發掘二者內在的聯系,創造出一種“城視文化”理論分析方法。這種文化視域的獨特性與普適性、自足性與普泛性,使文化研究擁有更廣泛的視域,更寬廣的理論基礎。這是當代中國文化研究的突圍發展的一支脈絡,也是文藝批評的創新之路。
注釋
[1]“城視時代”可以解釋為“城視文化”的“時代”,那么“城市文化”就是將中國城市化、現代化進程中的城市文化、視覺文化進行整合而形成的新型文化理論。相應地,從方法論上來看,這種新型的文化研究方法就可以稱之為“城視文化”理論分析方法。
[2]參見《城視時代》第一章第三節《“視覺”到“視覺化”:重新理解視覺文化》。
[3]在《城視時代》一書中的具體表現是,曾軍用“城視文化”理論分析方法,將視覺文化對文學敘述方式、新媒體文學、新型的藝術形式等產生的影響,以及視覺觀看本身內蘊的政治學原理等,跟城市文化的城市景觀、市民價值觀念、區域性文化、地域性文學敘述特點、文化傳承問題,以及一些非城市性文化問題等都聯系起來。
[4]所謂“新媒體文學”,是指基于電子媒體和網絡媒體而產生的新型文學品種和活動。
[5]“情境主義的觀看”是對一種受客觀現實影響的不自由的觀看方式、觀看行為的研究,而“自由觀看”是一種抵抗觀看的情境限制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