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
深夜讀方方的《軟埋》,不禁背后發涼。但仔細想想,除了文字制造的恐懼又有什么是真正讓人感到害怕的呢?鬼大屋里滿院子的墳塋,曾經四處可見,也許早早被推平,此時正被我們踩在腳下?;蛘呤悄菆鲆欢仁Э氐倪\動?可能對很多人來說,它只是浮于紙面的材料甚至是故事,它還能真的進入我們的生活讓人緊張或恐慌嗎?那些生死離別,那些跨越地獄之門的游走,正在漸漸模糊,甚至人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種日常生活的負擔,離得越遠越好……大概這就是“軟埋”,無法轉世的人、無法延續的時間和事件就那么隨風散了,很難構成真正意義上的記憶。
當人們把那個女人從水里救上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你是哪里人?住哪個村?你多大年齡?你家里還有什么人?你怎么掉進了河里?是翻船了,還是壞人把你扔下去的?就你一個落水嗎……”后來這個女人成了丁子桃,她人生的起點重新開始于川東的一個小城,無論對丁子桃還是其他人來說,她的人生只需要拿這個當開頭就已經足夠,那些想起來就渾身刺痛的東西也就漸漸放棄了,之后幾十年的時間形成了某種重建一個人歷史的過程。當然,這種重建十分必要,因為救過她的吳醫生對她講,“忘記不見得都是背叛,忘記經常是為了活著”。這其實構成了小說要講述、辨析的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中,我們很難或者說并不適宜作為一個局外人進行馬后炮式的判斷,因為事關生死,一切以生命來換取的所謂記憶、道德和價值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可疑的。因此,《軟埋》并沒有走向那種不近人情的反思或譴責。恰恰相反,它帶著對當事人滿含溫情的體諒展現了記憶如何被消化,如何被置換,又如何被喚起的過程。
變成丁子桃的胡黛云開始了她新的生活,當然,它是被當成新的歷史或記憶來敘述的。丁子桃已經老了,老到所有的皮膚都趴著,連一條像樣的皺紋也撐不起來。作為這樣一個老婦人,她似乎有很多東西值得回憶,或者說得殘酷一些,在這個不太可能改變什么的時候,大概也只能回憶了??墒牵∽犹易钆碌木褪腔貞?,這倒不是說她的記憶里有多少可怕的創傷,而是她恰恰想不起自己受到了怎樣的傷害。她的歷史是不完整的,僅僅開始于1952年春天,之前的東西好像在不安分地跳動,卻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感觸,至于具體是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于是,這個只有后半生的女人就帶著種種疑惑和不知來由的恐慌卻又心安理得地度過了幾十年??赡軐τ诙⌒√?,這大概成了她的幸運,因為她的生活漸漸正常,“每一年的時間,都如一張嚴實細密的膜,將她記憶背后的東西層層覆蓋,一年一張,歲歲年年,由薄而厚,凝結成板,那些深藏在她意識里的魔鬼統統被封壓了下去”??傊闪硕∽犹抑蟮呐穗m然常有困惑,但終究有了一個可以被人接受的身份,無論是做保姆,還是后來嫁給吳醫生,她都可以在這個新的身份下獲得一份日常生活的安穩。后來有了兒子青林,即便是吳醫生車禍身亡,她也依然可以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其中最重要的是,丁子桃真的就成了丁子桃,再也沒有人追問她被人從水里救上來之前的事情,更沒人還會想起她在成為丁子桃之前一定有另外一個名字和另外一種生活。
小說在這里呈現出一種切實的生活經驗:為人妻,為人母,把兒子養大,看兒子遠走他鄉然后出人頭地……它在完成一個故事的同時也在追問著歷史或是記憶之于人們日常生活的意義。即便我們不知曉女人作為胡黛云的任何經歷,大概也能判斷她作為丁子桃的生活更能使其心安,或者更加安全,畢竟在丁子桃的生活中,所有的威脅都來自那說不清的地方。當然,小說逐漸揭開的秘密更是證實了她已經遭受的和可能遭受的傷害都僅僅來自她此前的身份。在這個時候,有此問題便無法回避了。所謂記憶,到底在人的生活里發揮著怎樣的作用?當事人的歷史和旁觀者的歷史存在著什么的區別?一個人作用于具體生活的記憶和某種抽象的歷史到底有著怎樣的錯位甚至是沖突?《軟埋》中,丁子桃的存在和后來青林等人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小說讓這些看似平常、平靜的生活背后隱藏著巨大的危機,這就逼迫人們對此做出選擇:是追求一個他者的歷史敘述,還是要在本就艱難的生活中以遺忘換取一份安穩?一切抽象的道理都很難真正進入當事人的生活,因為對于當事人來說,記憶意味著痛苦和威脅,小說對丁子桃的描寫無疑是有力的:“她記起自己曾經有過的恐懼,閉著眼對自己說,我不回頭。我不上當。我不抓你們。我不要回憶。我不需要知道我從哪里來,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更不需要想起我家里有什么人。我都不需要?!?/p>
的確,丁子桃的生活并不需要1952年之前的那些記憶,那么,誰需要?
在小說的敘述里,青林一度顯示出需要這段歷史的樣子。因為母親丁子桃的種種跡象表明她是一個藏有秘密的人,這些說不清來由的只言片語讓青林感到奇怪:“她并非是他心目中原有的那個母親。她似乎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藏有秘密的人。這秘密使她有如一本大書。他此前所知,只是書的封面,而這本書的內容,卻從來未曾翻閱?!比欢?,當青林真的面對父親吳家名的陳年日記時,一陣莫名的恐慌襲來,他將日記重新放回箱子,“我恐怕還沒有準備好”。當青林在母親的昏迷之中重新翻開父親的日記,已經是兩年之后。他能夠從日記里獲得的信息當然十分有限,畢竟吳家名對自己妻子之前的事件也全然不知。青林雖然從日記里發現了一些有關母親的關聯性時段和事件,知道了自己父親的身世,但很快,閱讀時的震動消失殆盡,他漸漸覺得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仿佛每一天的日子都如一盆水,日復一日地從他腦子里潑過,生生把這些強烈的情緒沖洗掉了”,“真要費時費力去尋找,青林想,對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意義呢”。然而,大學同學龍勇忠的介入讓青林改變了主意,一同踏上去川東尋求母親身世秘密的道路。龍忠勇在小說中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他促成了青林的出行,直接影響著丁子桃秘密的開啟,甚至在青林幾乎要完成母親1952年前全部歷史的窺探卻在最后的節點放棄以后,又一次返回川東,走進鬼大屋。面對青林矛盾的心情,他給出的答復是:“歷史需要真相”“有人選擇忘記,有人選擇記錄”———小說最想表達的意思在這里揭開。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相比更愿意保持生活的安寧,寧可在最后放棄探求母親秘密的青林來說,龍忠勇更需要丁子桃1952年之前的記憶,更需要歷史的“真相”。
至此,龍忠勇到底是誰?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丁子桃的身世與龍忠勇無關,青林與他的同學關系也不能構成他去探求“真相”的根本動力。他作為一個建筑史學者,對于古舊建筑的研究當然是分內之事,更重要的是,他對建筑的研究關聯延伸至家族的興衰,“反過來,這樣的建筑,它的興盛和廢棄過程,一旦了解清楚了,又可以幫助我們真正了解中國歷史的拐點和它真實的發展軌跡”,“我們要真正了解莊園建筑,自己心里必須要有真實的歷史。就算跟書上描述的完全不同,但我們也只能依據建筑本身提供的數據來確認當時的歷史”。相較知識分子這一更富有現代意義的稱謂,也許一個嚴苛、忠于職守的“史官”更適合龍忠勇的身份。他的精神理想要求他去挖掘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身世之謎,從而去探究那個時段整個社會的動向。他更需要一種無關個人日常生活境遇的歷史真相,更需要一個自在的不受后來外力干擾的“客觀存在”。所以,龍忠勇在小說中扮演著一個“矯正者”的角色———無論是吳家名對自己身世的主動放棄,還是他出于對丁子桃的保護,或者青林在情感上面對父母慘痛經歷背后的遲疑、回避與無力承受,乃至青林即將出發時劉小安對他的勸慰:“沒必要非得去追尋什么真相。你要明白,這世上很多的事,都不可能有真相的。所以,活著圖個簡單省事,經常就是人生的真諦”———龍忠勇對這些主動的或被動的遺忘,這些天長日久時間的“軟埋”,都構成了一種強有力的回應和牽制。他的存在讓那些基于現世安逸而消解、淡化歷史的行動成為徒勞,這正如青林得知龍忠勇依然在調查事情真相之后的感嘆:“是呀,我選擇了忘記,你選擇了記錄。但你既已記錄在案,我又怎能忘得掉?”其實這在某種程度上恰恰反映著作者對于歷史的基本態度,也反映著作者設定龍忠勇這個人物乃至創作《軟埋》的主要意圖。
不過,事情到這里遠沒有結束。如果僅從如何看待記憶、如何面對歷史來說,1952年之后的故事足以形成一個完整又值得深入體味的小說,但方方又在這個基礎上完成了1952年之前兩個家族的遭遇,讓丁子桃在十八層地獄里逐層游走,頗為殘忍地使其最終變回胡黛云。
相對小說有關時間或記憶的“軟埋”,胡、陸兩家在土改中的遭遇實現了現實的、肉體上的軟埋。丁子桃在地獄中一層層的穿越讓我們看到,作為富家小姐的胡黛云嫁到陸家,運動中的陸家遣散了長工和用人以期自保。不想因為胡黛云與小姑子慧媛的矛盾,加之對與慧媛產生感情的“下人”王金點的不屑,一時口無遮攔道出了王、陸兩家的陳年仇怨,致使被陸家收養多年的王金點離家出走。之后,滿懷仇恨的王金點以革命干部的身份歸來,主持了對陸家的斗爭,這也就構成了陸家老小集體自殺的直接原因。小說以丁小桃旁觀式的回顧呈現出那場運動的殘酷與失控?!拔鞔宓姆都?,全家被趕出大宅,住進了牛棚。宅院被充作了倉庫。北坡的劉家宅子,呼呼地住進了七八戶人家。正房偏房住的都是外人,自己一大家子擠在下人的屋里,進進出出還要受氣。當年見著他們點頭哈腰的人,全都踩著他們過日子。山南坡頂村的陳家,四代同堂,死得只剩幾個老弱,被攆到村頭的土地廟里,靠討飯度日。村里的幾個痞子瓜分了他們的屋子和丫頭。”胡黛云家里只剩她自己,哥哥凌云在路上被打死,父母都被槍斃,二娘和嫂子本不在斗爭名單之列,卻也在沸騰的斗爭中被點了“天燈”,慘叫三天三夜之后不知去向,“店鋪和屋子自然改作他姓,家中字畫和書燒了好幾天,燒完的黑灰也被一擔擔挑到地里肥田了”。陸家在得知即將被批斗的消息后,毅然決定自己選個死法:“好歹自己選擇死,比被人打死斗死強?!庇谑?,陸家花園里每個角落都有一座新墳,這是整個家族的人,躺的是一個個被軟埋的、不能轉世的尸身。在那場暴力狂歡式的運動中,陸家和胡家的結局似乎并不存在什么偶然逃脫的可能,即便除去那些零散的意外,在那樣一種天翻地覆的群眾運動和權力變革中,當某個特定的身份標簽被牢牢地釘在身上,沒有人能夠拯救別人,也沒有人能夠拯救自己。而小說中劉晉源等革命者對這段歷史的敘述則顯然沒有那么殘酷,他們更多地在強調著形勢的艱難和革命的必然代價,依然認定“矯枉必須過正”,“當年并沒有人出來分析,窮人為什么會窮,窮人中有沒有地痞流氓,更沒人說,哪些富人是好富人,哪些是壞富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現學,而且打完仗剿完匪,殺心還沒有褪盡,就覺得鎮壓是最簡單有效的方式”。小說在此顯示出歷史敘述的多面性,或者用小說最后的話說,“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會有它真正的真相”。然后,整個事件的呈現卻無時無刻不包含著小說中一個隱藏的聲音對歷史細節的追問,這個追問來源于作者,來源于小說創作中所秉持的歷史觀處理歷史信息的一種必然方式和結果。而對于小說來講,則是一定要把胡黛云身世的來龍去脈像楔子一樣砸入一個已然完整的敘事文本之中,讓它成為“軟埋”的眼中釘、肉中刺。
小說面對被“軟埋”的記憶保持著十足的彈性,它沒有簡單地演化為事過境遷之后不同政治框架中的“變天賬”,反而對于當事人,對于那些主動或被動的遺忘,保有一份基于個人日常生活的體諒和同情。但與此同時,小說也沒有因為這種彈性使自己面對歷史的態度變得曖昧不清,相反,龍忠勇的出現,丁子桃在十八層地獄中的艱難穿行,已然明確著方方對歷史與記憶的態度,她在小心翼翼地區分著當事者與局外人不同的處境和責任,讓傷痛不致被時間“軟埋”,讓罪責不為時間以及生活的安逸所吞噬,更使后來者保有了一分反思乃至追責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