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
魯迅在1935年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時,對同一篇作品,有時直接采自初次發(fā)表的期刊,而非作者自編的小說集。在魯迅看來,那些經作者再次添削、修飾之后收入集子里面的作品,未必一定會比“質樸的原稿”好[1]。魯迅這里所說的“質樸”,不完全指風格而言,系更多貫注了作者充滿生氣的完成形態(tài),而添削、修改則會破壞此種狀態(tài)的完滿性質。魯迅的編選方法,涉及了小說寫作的一個基本原則:小說是不可以修訂的。
小說是心境和語境的結合。在這方面,魯迅也曾貢獻出了“除了自己,大概沒有人會覺到的”創(chuàng)作經驗,他結合《不周山》的創(chuàng)作情形說道,一旦進入寫作狀態(tài),一口氣寫下去,人物、場景逐漸活動起來,有了自身的生命,此時如“有什么分心的事情來一打岔”,中斷了寫作,過了許久再來寫,“性格也許就變了樣,情景也會和先前所預想的不同起來”[2]。俞平伯于1922年作《紅樓夢辨》時就寫道,小說是個性的流露,也是環(huán)境、心境的體現(xiàn),“如環(huán)境心境改變了”,作者無法完成他以前未完成的作品[3]。至于語境,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每個時代皆有標示其風尚的概念、語匯、話語等。時代變遷了,語境也隨之而變化[4]。小說攝取所處時代的語匯,提取其精粹,且加以形象化、典型化,凸顯了一時代的特殊語境,當完成之后,即自成系統(tǒng),作者本人便脫離了寫作時的心境、語境,脫離了當時的現(xiàn)場,回不去了。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同理,作家也不可能妥帖無間地返回當時的心境和語境中。無論重寫、改寫還是修訂,都要求作者再度返回并置身現(xiàn)場;絕難返回的事實,則證明了重寫、改寫或修訂之不可能。即便是大家如王蒙,亦未見得動手自如、結果圓滿,遑論他人。順帶一句,當代那些自己動手或由他人代勞的小說“修訂本”,基本上是在欺騙讀者。試舉一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出版了一套“九元叢書”,其中收路遙中篇《人生》,把第二十章馬拴對劉巧珍說人家高加林現(xiàn)在成了“國營干部”一詞,擅自改為“國家干部”,一字之差,歷史語境頓失?!皣鵂I干部”意味著城市戶口、固定收入以及種種優(yōu)惠補貼,這曾是一個農民不敢想象的事情。
王蒙有兩部長篇小說的命運頗為奇特,從完成初稿到出版,時間跨度二三十年。一部即《青春萬歲》,這是王蒙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得最早,發(fā)表得很遲,中經兩次修改:第一次在1962年,正值中蘇交惡,計劃出版時遵命刪去了寫蘇聯(lián)的部分,第二次在1978年,刪掉了被認為感情不夠健康的個別段落和詞句。兩次修改、修訂,其實就是刪節(jié),并無增添,均受制于外力因素,非作家本人內心要求,這一點非常重要。對此,王蒙仍然心有不甘,他要的是未加增刪、修飾的“原貌”,遺憾的是,除了當年發(fā)表的部分章節(jié)可用于恢復原貌,已經找不到原稿或五十年代的校樣了[5]。第二部就是《這邊風景》[6]。這次沒有外力因素干擾,王蒙卻主動增刪、修飾,不像《青春萬歲》那樣一意且一力于保持原貌。方蕤(崔瑞芳)熟悉王蒙的創(chuàng)作情況,她在《凡生瑣記:我與先生王蒙》一書中寫道:“當然,王蒙也不是一切順利。他花了很大力氣寫作和修改的《這邊風景》卻終于沒有搞成。這本書寫成于‘四人幫統(tǒng)治時期,整個架子是按‘樣板戲的路子來的,所以懷胎時就畸形,先天不足。盡管有些段落很感人,有些章節(jié)也被報刊選載過,但總的來說不是‘優(yōu)生,很難挽救,最后只好報廢?!盵7]創(chuàng)作于“‘四人幫統(tǒng)治時期”,基本構架依照“樣板戲”的路子———描寫了20世紀60年代“發(fā)生在風景這邊獨好的伊犁河谷”一個生產大隊的事情,人物劃分為革命群眾與地富反壞右兩個陣營,以追查“反革命盜竊”案(小麥失竊)和謠言(加入蘇聯(lián)國籍)為主線,穿插“社教”運動、“四清”運動等政治事件,而所有矛盾又皆由一兩個壞人背后挑撥,語境方面基本上屬于“文革”話語系統(tǒng)。顯然,王蒙之所以數(shù)次修訂,蓋因他想“救活”這個文本。救活之法,一則為淡化階級斗爭氛圍,一則增加日常生活描寫。在第六章“小說人語”中,王蒙頗為自信地寫道,盡管因著順應“政治正確”而多有“政治宣揚”的文字,“生活實感則用它的活潑潑的生命挽救了一部塵封四十年的小說”。王蒙摯愛他筆下描寫的民族,第二章“小說人語”中,王蒙回憶了他于2008年重返伊犁,當年的老農認出之后抱著他號啕大哭;第五十一章“小說人語”中,王蒙說,當他讀到一個做錯事的老實人被女醫(yī)生譴責這節(jié)文字時,自己激動得禁不住熱淚盈眶、淚流如注。一個作家?guī)资晡丛趾料鳒p地熱愛著另一個民族,其情深意切有如斯者!這或許也解釋了作家何以主動修訂文本的一個心理及情感因素。
然而,這種修訂從根本上說不可成立、難以成功,因為文本的內部結構出了問題。那個以階級意識形態(tài)隨意凌辱人民、戕害人性的時代被徹底否定了,很大程度上順服而非質疑此種時代風氣的文本,無論怎樣淡化或增飾,總有一種或隱或顯的暴戾之氣。即便如此,它也是一個完整的文本,哪怕它在文學上的價值甚微,作為一個特殊時代的見證,其意義亦不容忽視。它又有如一個機體,拒絕改動、整容,改動越大,矛盾、漏洞、相互抵觸之處愈多。仔細讀下去,原有文字與后加文字,昭昭在目,判然有別,而且相互妨礙。以下嘗試拈出文本中一個詞語、一個句子、一個細節(jié)描寫,略加評析。
第九章第一段中的一個詞語:
……鄉(xiāng)村里年長的、被尊稱為阿科薩卡勒(銀須長髯)的長者,常常告誡后輩們每天要拿出一段時間,每天要有幾次來想一想死亡,想一想自己的終結和世界的末日,人人要有這樣的終極關注。有了終極掛念終極敬畏也就有了警覺和自律,有了崇拜和祈求,有了鄭重和虔敬,有了堅定和規(guī)范,有了依傍和歸宿。
本段文字系后加,與五六十年代背景氛圍格格不入,彼時宗教被定為迷信,故而宗教生活亦在掃蕩之列,基本上絕跡了。此處發(fā)聲的敘事者不管他站在何種角度、處于哪個時段,他所講述的長者勸誡后輩們每天要抽出一點時間“想一想死亡”———實際上就是做一點宗教功課,這種模糊背景的修訂法反而破壞了背景的統(tǒng)一性,也讓筆下的歷史變得含混不清。其中最成問題的是與宗教相關的“終極關注”一詞。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絕無可能存在產生“終極關注”或“終極關懷”這個詞語的人文土壤;王蒙創(chuàng)作本部長篇小說的1975—1978年的中國,也沒有這個詞語,其時整體社會心理轉向更緊要的政治訴求,無暇亦無余裕心情將“終極關懷”納入關注范圍。“終極關懷”一詞的流行,始于20世紀90年代。莫言在2005年做過名為《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的演講,其中說道,“終極關懷”是前幾年才成為“時髦話語”的[8],當指90年代中期。何西來曾專門論述過“終極關懷”一詞,認定這個詞語流行時間大致在所謂“人文精神”討論前后,在討論過程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有相當數(shù)量的學者把“終極關懷”當成了“人文精神”的基礎和依據(jù),將之作為一種價值觀念或“思想武器”,來對抗世俗社會[9]。
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一書中說過,拉伯雷的長篇小說“具有深刻的百科全書的特點”,當時所有領域的知識和實際生活,都在他的小說中通過專門細節(jié)準確地表現(xiàn)出來。巴赫金特別指出了一個尚未被認識到的特點:拉伯雷小說中占大多數(shù)的描寫均是首次出現(xiàn)的新事物、新名稱、新詞語,“拉伯雷對重要的新事物和新名稱非??釔?、非常敏感”。很難想象,拉伯雷的小說中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與其時代無關的詞語、術語,或用錯某個詞語、術語。巴赫金說,有學者曾經懷疑拉伯雷小說中豐富的海洋術語的準確性,隨后便有另一位學者考證,證明拉伯雷對這些詞語、術語的運用是充分的、可靠的[10]。同理,王蒙先生的小說在某種意義上可稱之為當代中國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而百科全書所要求的時代性和準確性,又反過來證明這種隨意性較大的修訂,只能導致常識、知識上的錯位和錯誤。
第二十一章描寫哈什河的句子:
……渠首在伊犁的上游哈什河?!且晾绲拿利?、富裕和歡樂的源泉。挺拔的白楊,郁郁蔥蔥的果園,一望無際的田野,各種人畜工農商百業(yè),都依賴著這生命的乳汁。
而且我做的這些事,太費勁了,太吃力了,上級說,這樣那樣是“滑向了資本主義”,而我要做的是“堅持社會主義”,為什么,資本主義只須要輕輕一滑,而社會主義,硬是要使出吃奶的力氣、咬牙切齒地頂在那里;為什么資本主義就像哈什河順流而下,社會主義卻像是一道難以修好壘結實的大壩,隨時有被沖垮的危險呢?
哈什河水,波濤滾滾,激蕩轟鳴,似乎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呼嘯。
在“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話語系統(tǒng)中,江海湖泊、霧雨雷電、草木蟲魚等自然形象、景觀,基本上政治化了,成為強行植入種種政治內涵的象征,不再具有單純的審美意義。二元對立是這些自然形象、景觀共享的一個特點:革命/反革命,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等等。在《這邊風景》中,資本主義就像哈什河一樣“順流而下”,可確定系原文本中的文字———這是小說“核心人物”、愛國大隊七生產隊隊長的一段內心獨白,他與壞分子斗,與落后分子斗,與一切剝削行為斗,慨嘆自己“做的斗爭難道還少嗎”。問題是,許多事情剛一解決,新的事情又出現(xiàn)了,稍不注意,種種貪圖享受、眼中只有物質利益等現(xiàn)象便叢生出來,這當然是資本主義,它如哈什河一樣滔滔而下,沖決堤壩,不費力氣就占了上風。此處哈什河的象征意義、傾向性確然無疑??闪钊瞬唤獾氖?,同一段落中哈什河又被賦予了完全相反的意涵———波濤滾滾、激蕩轟鳴的哈什河,猶如千軍萬馬一般奔向前方、奔向勝利。無法確定此處描寫為原稿所有,還是后加文字;但能夠判明同一章開首部分形容哈什河是“伊犁的美麗、富裕和歡樂的源泉”“生命的乳汁”,則為后補描寫無疑。同一個象征,同一個意象,在同一章節(jié)中同時擁有兩種截然相反、不相兼容的意思,這種過于明顯的矛盾、漏洞,這種一眼看去即知其相互抵觸的硬傷,出現(xiàn)在王蒙的作品中,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第三十六章描寫麥素木、古海麗巴儂夫婦招待客人禮節(jié):
……古海麗巴儂用雙手把茶盤高舉,庫圖庫扎爾連忙伸手來取,古海麗卻輕輕一閃,把茶盤伸向自己的丈夫。茶水也罷,其他食品也罷,先由丈夫取下,再由丈夫獻給賓客,不知道是為了表示隆重還是以示男女授受不親,反正這種多費一套手續(xù)的做法,正是一種老式的禮節(jié)。
第三十九章寫麥、古夫婦的“色誘”計劃:麥與隊長“勢不兩立”,為了除掉這個障礙,他竟然想到讓妻子引誘馬車夫泰外庫,令其在社教運動中站出來反對隊長。
不能確定遞茶水細節(jié)是否為后補,但“正是一種老式的禮節(jié)”一句則多少顯出修削痕跡,意在用日常生活細節(jié)沖淡政治色彩。麥素木是一個被寫得很壞的人物,是小說中的反面形象,他的妻子古海麗巴儂并不能因此亦成為一個壞人。從后加外貌描寫文字,可證此女性就是一正面形象:高個,膚色黧黑,身材苗條,“眉毛細長,扁扁的大眼睛,鼻準端正面且高聳,她的如水的目光和微微噘起的兩片小嘴唇,嘴角的兩邊紋路,嬌媚之中又顯示一種成熟甚至清醒”。這樣一個美麗、嬌媚而又成熟、清醒的女性,嚴格遵守“老式的禮節(jié)”,連異性客人的手都不敢碰觸,怎么會突然間不僅同意了其夫的色誘主意,而且“宣布了她的方案”,甘愿把自己的“突他克”(下身器官)送給一個男性,且在想象中“陶醉地閉上了眼睛”?同一人物,兩副面孔。后加形貌及禮儀習俗描寫,與文本中原有“色誘”情節(jié)嚴重排異。倘要刪改,該拿掉的正是“色誘”一節(jié)。這個細節(jié)并非王蒙所獨創(chuàng),而是“當代文學”共享的一個套路和模式?!侗╋L驟雨》中的地主韓老六讓自己的女兒去勾引農會委員,《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中的地主錢文貴讓侄女去引誘農會主任,《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地主姚士杰則把親妹子獻上,去拉攏農會小組長??h某科原科長麥素木亦不甘落后,把自己的妻子當作了工具。讓妻子、女兒、侄女、妹子等獻上肉體,作為誘惑和“拉攏”手段,以達到所謂“破壞”目的,這是“當代文學”中最為臭名昭著的道德敗壞、想象力低下的一個套路,其影響所及,連王蒙亦不能幸免,因而未能免俗。
王蒙的文字永遠地具有一種吸引力,滿足多種閱讀期待。然而,《這邊風景》中太多修改、改不勝改之處,恰如一件綴滿了補丁的衣服,初看新鮮,吸引人的眼球,再看則顯眼、刺目。亦如方蕤所說,懷胎時畸形、先天不足的文字,無論怎樣補救,依然擺脫不了畸形兒的命運。
注釋
[1]《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頁。
[2]《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頁。
[3]俞平伯:《紅樓夢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5頁。
[4]曠新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理論批評概念》,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頁。
[5]王蒙:《青春萬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24頁。
[6]王蒙:《這邊風景》,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
[7]方蕤:《凡生瑣記:我與先生王蒙》,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14頁。
[8]莫言:《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1期。
[9]何西來:《新時期文學與道德》,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58頁。
[10][俄]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