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偉
天擦黑了,繆宇成還彎著腰在看一塊模板,一個工人站在他身邊,唾沫四濺地跟他解釋著……繆宇成的臉有些陰,他不說話,而是皺著眉,用手拂著模板上的灰塵……
這些天,公司里的一些工人干活總是吊兒郎當?shù)模孟裨诘却裁础K裁靼祝麄冊诘仁裁矗恢毕氚l(fā)火,沖著某個人狠狠地罵他一頓或者訓他一通,可他不敢,他不敢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什么偏差。他在想該怎么和眼前的這個工人說,是用激烈的言辭呢還是婉轉(zhuǎn)一些的口吻?要照平時,他早就往工人身上擂一拳,半是親熱半是責怪的口氣說,你小子,你看看,你看看,你都搞成什么花樣了,重來!你不好好干,小心老子叫你滾蛋!但今天,這些話他都說不出口,喉嚨口就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
遲疑時,電話打來了,是老婆汪苗的。汪苗帶著哭音說:繆宇成,你在哪里?快回來,出大事了!
繆宇成的心一凜,他時刻擔心著的事情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他簡短地說:知道了,我馬上趕回來。收了電話,他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平靜,不露出一點慌亂來,他將手中的那塊模板丟在地上,拍了拍手,什么也沒有說,緩緩地走出了車間。
那工人驚慌失措地跟在他身后,誠惶誠恐地繼續(xù)解釋著。
繆宇成擺了擺手,工人駐了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頭也不回,徑直走向了自己的坐騎——一輛寶馬x6。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他的心里閃過這么一個念頭。
就在一個星期以前,公司的法人代表陳列寧被市紀委叫去“喝茶”,隨后又被刑拘時,他就在替岳父擔憂,那火會不會燒到他的身上去?他清楚岳父和陳列寧的關(guān)系,那不是用朋友兩個字就可以概括的。他曾經(jīng)把這種擔憂傳遞給汪苗,汪苗遠沒有他緊張,她笑著說,你瞎擔心干什么?陳列寧是陳列寧,我爸爸是我爸爸,怎么可以相提并論?我爸爸又不是三歲小孩?!他想想也是,岳父汪大鋒,從小在這個城市里長大,從普通公務(wù)員開始,一直做到這個城市的副書記,那道行,不是一般人所能抵達的。但不知為什么,繆宇成還是沒來由地擔心。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陳列寧進去后不到十天,汪大鋒也被紀委叫去談話了。紀委那邊打來電話,讓家人準備些生活用品及替換衣服。
汪苗一見繆宇成,就撲在他懷里哭得昏天暗地:你說,你說,怎么辦?
繆宇成苦笑笑,他裝作輕松地說:你別哭,船到橋頭自會直,爸爸說不定只是在里邊住幾天,馬上會出來的。
那你快點把爸爸的替換衣服送過去。汪苗淚眼婆娑地說。
媽媽呢?繆宇成沒看見向來見了風就是雨,時時沖在汪苗前面的丈母娘的面,有些奇怪地問。
汪苗咬著嘴唇說:媽急倒了,住醫(yī)院掛吊針呢!
那我去看看她。繆宇成說。
汪苗推了他一把,你去爸那里,媽我會照顧的。
繆宇成開著北京現(xiàn)代往另一個城市趕的路上,心里又冒上來一個念頭,看來,我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宇成,汪書記想和你見個面,你要精心準備準備。康樂忠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隨后他又說,你小子艷福不淺啊,居然能讓汪書記對你感興趣。
繆宇成有些羞澀地說:還不是你康總的功勞,你把我說成了一朵花,汪書記就注意到了。你要不說,人家堂堂書記怎么可能認識我一個小老百姓呢?
康樂忠哈哈大笑:書記也是小老百姓一路過來的,這叫什么,這叫緣分。像你,從老家出來,要不是到這個城市,你我就不可能相見,如果我們不在一起工作,我也就不會發(fā)現(xiàn)你的才能……你要相信緣,也要相信命。命中該有的東西。總歸會有的。緣分來了,逃都逃不開!
說心里話,繆宇成還是非常感謝康樂忠的,如果沒有他的提攜,他至多也就是這家效益相當不錯的大企業(yè)里的一個小民工,被淹沒在幾千號工人之中。而不像現(xiàn)在,他的身分是康樂服裝股份有限公司銷售部的副經(jīng)理,一個有頭有臉的白領(lǐng)。當然,他也清楚,并非自己真的有什么過人的本領(lǐng),只不過,他的機會比別人更好一點罷了。
他初來康樂,在整理車間當運輸工,就是把一車又一車的成衣從別的車間拉過來,然后在他們的車間進行后道加工。這個車間里,別人的活兒都挺輕松,只有他是最累的。可他不怕累,因為相比其他的民工,他要自由多了,可以隨意走來走去,從這個車間到那個車間,不像有的民工一天就要坐十幾個小時。
據(jù)說當時車間主任挑人時,用了一招,說喜歡干這個活兒的人請舉手,結(jié)果一班人都舉了,只有繆宇成無動于衷,車間主任問他為什么不舉手?他漲紅著臉說,我舉了也白舉,那么多的人,怎么可能挑到我?反正輪不到我,索性就不舉了。
車間主任眼睛一亮,當即就要了他。別人不服氣,說這個小黑皮就是會玩鬼點子,說穿了就是耍嘴皮子。繆宇成笑笑,也不去跟別人理論,安安心心地當著他的運輸工。
合該他有福氣,有天下夜班,因為是熱天,他不想去出租房睡覺,熱得受不了,他于是跑去河邊看人家抓魚。一直看到凌晨,后來眼睛酸得實在撐不住了,說要回去睡了,再不睡,跌河里喂魚了。那個抓魚的見有人陪他抓魚,高興得不得了,那天抓到的魚又多,他就讓繆宇成帶幾條回去吃,天熱,怕魚死了,那人就叫他連水桶帶著一起走,只要明天還過來就行了。
繆宇成拎著水桶,晃唧晃唧地回出租房。半路上,碰到幾個人圍著一個人打,那人都被打倒在地了,那幾個人還不罷休,用腳拼命踢他。這怎么成,那人不是要被打死了嗎?繆宇成一急,瞌睡立馬跑掉了,他見情況危急,顧不得別的,立馬沖了過去。他的殺手锏是將手中的鉛制水桶當武器,后來還把水桶扣在了一個人的頭上……
后來當然是警察出場才平息了事態(tài)。叫繆宇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他無意中救下的人居然是自己的老板康樂忠的一個朋友,那人后來知道繆宇成是康樂忠的員工時,在康樂忠面前,對他贊不絕口……
繆宇成去見汪大鋒還是有心理顧忌的,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和這么高級別的官接觸過,好在有康樂忠陪他一起去,還給他打氣。說你也不要太自卑,汪書記家的千金呢,也是有短處的,短處就是結(jié)過婚,一年多就離了。原因你也清楚,那個人膽子大到開地下錢莊,堂而皇之地與汪書記對著干,汪書記都有些怕他了。汪小姐傳出話來,說這回一定要嫁給老實一點的。
汪大鋒開門見山,問繆宇成對待這個婚姻有什么想法。繆宇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想法,他嚅囁著說,我沒有什么想法,我就是擔心汪苗看不上我。汪大鋒說,成不成,當然要靠你們倆談?wù)効矗吓模驼劊缓吓模筒徽劇N乙蚰阏f明的是,我之所以找你談,是因為你的素質(zhì)比較高,人老實,肯吃苦,符合我們的要求。對你有利的是,這件婚事如果能成,你就可以改變身分,那是你花一輩子的力氣都達不到的……
繆宇成對汪大鋒還是相當佩服的,他能夠三言兩語就能把事情說清楚,有些還真說到了繆宇成的心窩里。比如他說,你一個打工者出來打工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就是一個,過得比別人好,既可以光宗耀祖,又可以讓別人羨慕你。這種生活哪里來?靠偷靠搶,那是犯法的事,當然干不得;中彩著獎,那概率極低,恐怕這種鴻運輪不到你頭上。那你靠什么達到目的呢?放在你面前的康莊大道是,成為我家的女婿。當然,我也理解你心中的那點小疙瘩,汪苗是結(jié)過婚的人,這是事實,汪苗如果沒結(jié)過婚,我想你不會在我們的考慮人選之內(nèi)。她離婚,是因為她嫁錯了人,他的前夫是個公子哥兒,如果聽任這樣的婚姻繼續(xù)下去,恐怕我們一家子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繆宇成又一次漲紅了臉,對于這個,他不是沒有過小九九,當時他心想,我怎么可以和一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結(jié)婚呢?我還是一個童男子。但他還是被汪苗的優(yōu)越條件給打動了。畢竟她的婚姻只持續(xù)了一年多一點;畢竟她還沒有小孩;畢竟年齡相仿,雖說大了一點,但也僅僅是一歲而已;畢竟他是堂堂副書記的女兒,而且還是家里的獨生女;畢竟她家境好,她自己又在工商局工作……而自己又算什么呢?家在江西的窮山溝里。雖說現(xiàn)在收入還可以,一年也能掙個十來萬元錢,但到底還是一個打工的,前程在哪里?說來也是一個虛無飄渺的事。權(quán)衡利弊以后,他丟開了那個小九九。
汪大鋒很豁達,說:我這里也就是個意向,成不成,還是靠你們。看得出來,汪大鋒對繆宇成基本上還是滿意的。有一個細節(jié),很說明問題,汪大鋒問他有什么愛好?繆宇成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喜歡抓魚,看到別人抓魚,我就手癢。
汪大鋒很開心地說:那好,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小時候,我也是喜歡抓魚的,我抓魚的水平還是蠻高的
繆宇成睜大了眼睛,連聲說好,說什么時候一定要欣賞欣賞汪書記的技藝。汪大鋒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小繆啊,你不要口口聲聲汪書記汪書記,你叫我老汪……
得到了汪大鋒的許可,繆宇成和汪苗正式交往起來。叫繆宇成有些喜出忘外的是,汪苗雖然談不上漂亮,但還是很嫵媚、很清秀的一個女人,雖然個子不高,但因為打扮得體,倒也嬌小可人。最初,他認定她即便不是歪瓜裂棗、賊眉鼠眼,也是睚眥必報、脾氣很臭的家伙,否則哪會輪到他這等角色。正因為有了點驚喜,那戀愛進入狀態(tài)很快。繆宇成身高1米76,雖說黑了點,但長相俊朗,很有一點男子漢味道。汪苗一看就喜歡上了,再加上繆宇成說普通話,這讓老是習慣講土話的汪苗有很大的新鮮感。還有繆宇成的鄉(xiāng)村生活是她從來沒有涉及過的,很平常的一件事,叫他說來,也讓汪苗一驚一乍。還有繆宇成事事遷就汪苗,讓生活在前夫大男子陰影里的汪苗如沐春風。細節(jié)決定一切,好多的細節(jié)綜合起來,讓汪苗又有了嫁的念頭。于是,這婚姻就順理順章,順風順水……
汪大鋒的情況很不樂觀。先是紀委談話,再是移交檢察院,再是刑拘。在這個城市向。來威風凜凜的汪副書記終于像一棵大樹一樣轟然倒地。
那段時間里,他成為許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坊間關(guān)于他的傳聞比螞蟻還多。比如,從他家的地板下面和床墊里,起出了不少于3億的現(xiàn)金、存款、股票、基金等資產(chǎn);比如他家的各種各樣的超市卡總重量達4公斤;比如,他家有9本房產(chǎn)證……本來,上面還想救他的,給了他好幾次機會,先是地級市紀委的一位副書記特意到汪大鋒的辦公室找他,問他有沒有需要向組織上說說的。汪大鋒談笑風生,說我汪大鋒明人不做暗事,絕對沒有什么東西向組織隱瞞。那位副書記意味深長地說,好,沒有最好,請你自己去和書記說。隨后他就帶了汪大鋒去見市紀委書記。紀委書記說的也就是副書記說過的幾句話,意思是有事情和紀委說說清楚。汪大鋒口氣依然強硬,我真的沒有什么可說的,因為我是光明磊落的。紀委書記見問不出什么,便揮手讓他走。他剛走到樓下,檢察院的車就等在那里了……
汪大鋒還在紀委接受調(diào)查的時候,他的老婆高俊秀待在他的辦公室里,連續(xù)五天不吃不喝鬧絕食,說是紀委冤枉了汪大鋒,是有人存心陷害他……
傳聞很多,但有一點繆宇成很清楚,無風不起三尺浪,那多半是真實的,只是在數(shù)據(jù)上有些出入而已。說老實話,他也沒有想到岳父會有這么大的問題。他原來的想法是,在眼下這樣一個年代里,有個一官半職的,你要么不查,一查,多多少少總歸會有點問題。但汪大鋒這么嚴重,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怎么會是這樣?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照這個數(shù)目,那已經(jīng)不是吃幾年官司,而是人頭保不保的事了。他私下里問過汪苗,你爸拿這么多,你知道嗎?汪苗無力地搖頭,他從來沒有說過,這個連我媽也不清楚,我媽要清楚,也不會鬧絕食。她是正兒八經(jīng)以為我爸是冤枉的。
繆宇成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麻煩真的大了。
繆宇成嘆氣,汪苗就心慌,她說,你想想辦法啊。她帶著哭音說。
繆宇成想,我能有什么辦法。汪大鋒案已經(jīng)成為省紀委的重點案子了,有誰敢去碰?再說,現(xiàn)在人人自危,哪里還顧得上替汪大鋒開脫說好話?可他不會把這種想法流露出來,他輕輕地拍拍汪苗的后背說,你別急,船到橋頭自會直,我正在想辦法。
說來也可憐,樹倒猢猻散,原先一直門庭紅火的汪家一時冷冷清清。抓的抓,病的病,要說有多凄涼有多凄涼。繆宇成試著打電話給原先和汪大鋒關(guān)系相當不錯的人,但這些人無一例外地馬上掛斷了電話。這個結(jié)局在繆宇成的意料之中,他也不是非要人家怎么幫忙,他只是想聽聽人家是什么意見。哪知人家根本不愿意聽他說話,好像他是洪水猛獸似的。他覺得焦灼。他從來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他不知道該怎樣去應(yīng)付。連他自己都快崩潰了。
在事情沒搞清楚以前,人們對汪家還是抱有同情心的。但事情一明朗,尤其是從汪大鋒家抄出那么多的財產(chǎn)后,人們就憤怒了。他媽的,這個汪大鋒也貪得太厲害了,還共產(chǎn)黨的市委副書記呢!怎么比搜刮民脂民膏的國民黨還厲害?連他的一班親戚也心態(tài)不平。媽的,這個汪大鋒,太過分了,你超市卡多得用不了,重達幾公斤,送幾張給我們用用,也不為過啊!眾叛親離。這就是汪大鋒從政三十多年的下場。
汪大鋒自被紀委叫去談話,就再也沒有回家過,繆宇成很想和他見次面。但一直沒有機會。繆宇成努力爭取著這個機會。汪大鋒卻等不到這個機會了,他被刑拘后沒幾天,就在看守所里撞墻而死。
汪大鋒死得這么決絕,又叫許多人想不到,坊間的傳聞又如水橫溢,有說汪大鋒是丟卒保車,他用自己的死,換來更多比他職務(wù)更高的人的安寧;有說他自知罪孽深重,與其等著判死刑,還不如來個自我了斷;有說汪大鋒所以如此,可以讓案子到此結(jié)束,否則再查下去,會引發(fā)海嘯地震也說不定……
如遭晴天劈靂,繆宇成一下子蒙了。他難以置信,想十來天以前,他還和汪大鋒一起吃飯,聊得非常開心,他們甚至還說要找個時間,一家人出去一次,走走,玩玩,散散心。現(xiàn)在,汪大鋒卻說沒就沒了。這人生哪,真是無常!
繆宇成出世以來,第一次感到生活原來這么殘酷。他強忍著難以言說的悲哀,張羅著汪大鋒的后事。
在殯儀館里,汪大鋒老婆高俊秀幾次昏厥,汪苗淚如雨下,她撲在玻璃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喊:繆宇成,你把爸給我叫回來,他才53啊!他拿的錢,我們退,他該吃幾年官司就吃幾年,我們等……我就想要爸啊,從此以后,我沒有爸啊!她像一只小獸一樣嗚嗚叫著,爸啊,你傻啊,你怎么丟下我和媽媽不管了,還有我家汪小繆,到處找你呢……
等到女兒呱呱落地,取名叫汪小繆時,繆宇成的一顆心才徹底落回到心腔,他想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之一了,有一跤跌在青云里的感覺。念初中時讀過的那篇《范進中舉》的課文也會時常浮在他的眼前。他細瞇著眼想,我可不會像范進那樣,幸福來了就把持不住了,我有足夠的定力。
繆宇成不只一次地想,這個世界就是為有想法的人準備的。想當年,自己在老家的深山溝里放羊時,就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有朝一日,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樣的。那個早晨,他偷偷跟著來村里專門收羊毛的人,翻了好幾座山,然后扒了裝羊毛的車到了浙江江山。那一年他才16歲,剛剛念完初中。打的第一份工是替水站送水。他看這活兒實在太機械,于是又有了一個新想法,不管怎么樣,得有一點技術(shù)。于是幾個月后,他又一路向東,到了衢州,然后是金華,然后是義烏、紹興、杭州,一直到寧波康樂忠的服裝公司,當運輸工他不舉手,是他不想干這份沒技術(shù)的活,他想干有技術(shù)的,至于后來他靈機一動說的話,也純粹是應(yīng)付的話,不想?yún)s歪打正著。干著運輸工,他想的卻是從別人那里學一點技術(shù),所以他一有空,就往質(zhì)檢員的身邊湊,他很快弄清楚了正品與次品的區(qū)別,還明白了次品中也有可以繼續(xù)往外發(fā)的……
所以有一天質(zhì)檢員因病請假時,他悄悄地對分管的副總說,讓我來試試,你把關(guān)。等那批貨驗完,那個副總?cè)绔@至寶,他表揚他說,不錯,小青年,你完全可以勝任。
至于后來有機會得到提拔,他老是有層出不窮的想法出來。這一點,深得老板康樂忠的贊賞,他多次在員工大會上講,做員工就得像繆宇成那樣,時時刻刻為企業(yè)著想。腦袋用來干什么的?還不是考慮問題的!多想著點公司,要和企業(yè)同呼吸,共命運!
繆宇成坐在臺下,聽到老板表揚自己,他不好意思地摸著自己青青的頭皮笑了。他告誡自己,少說多干,才是像他這種人的出路。
能攀上汪書記這棵大樹,當然離不開康樂忠。康樂忠和汪大鋒的關(guān)系不一般,康樂忠好多場合都說,汪書記是我的恩人,當年我剛辦企業(yè)的時候,汪書記還是外經(jīng)貿(mào)局的副局長,給過我不少的關(guān)注。汪大鋒每次都會擺擺手說,這主要是靠你自己努力,我只不過做了些穿針引線的小事嘛,呵呵,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汪大鋒從外經(jīng)貿(mào)局副局長的任上直升副市長,是他津津樂道的事,他當初是作為副市長的陪選人出現(xiàn)的,但想選的人沒選上,陪選的卻被選上了,有些假戲真做的樣子。后來,汪大鋒在官場一直平平穩(wěn)穩(wěn)。他有個原則,寧可做副職,也不愿意跑出這個城市,托詞是:對這個城市太有感情,喜歡在老家工作,還有就是說不慣普通話……等到他事發(fā),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只老狐貍,怕一走出這個城市,他的騷味就會散開來……
可以這么說,汪大鋒這些年一路順風,最讓他頭痛的就是女兒的婚事。
汪苗找的對象是她的高中同學張亮。和現(xiàn)在風靡的《爸爸去哪里》的模特張亮同名同姓,也是人高馬大,相貌堂堂。家境殷實,父母都是公務(wù)員,都有一官半職,在這個城市里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铮貏e是張亮的媽媽,是個勞模,得過全國五一獎?wù)拢群芨摺?/p>
汪苗和張亮讀書都不怎么樣,高中畢業(yè)后,靠了家長的關(guān)系,都進了效益不錯的事業(yè)單位。本來,門當戶對,有多少人看好他們這一對!不說青梅竹馬,至少也是兩小無猜。兩人的婚禮排場,若干年后還讓人不時提起,可見當時有多么的風光和奢華。有一個數(shù)據(jù)可以表明,據(jù)說參加婚宴的車總數(shù)要超過500輛汪大鋒是很寵愛汪苗的,雖說對張亮并不怎么滿意,但汪苗看中的,他還是認可的。可這個張亮喜歡折騰,又是開酒店又是辦浴場,把風聲搞得很大,儼然一副大老板的樣子。暗中還搞地下錢莊。有一回公安局夜查,抓了現(xiàn)行,一查老板,居然就是張亮。傳喚張亮,這小子還口出狂言,公安局長有什么資格傳喚我,你有本事叫汪書記叫我!
那公安局長早就對汪大鋒有看法了,正好趁機發(fā)飚,說老子干不了,不干了!他真的寫辭職報告。后來事情被人勸阻了,但搞得汪大鋒很尷尬,顏面全讓張亮給丟盡了。
而那個時候,張亮長時間不在家不說,還在外花天酒地,與女人的關(guān)系亂得像娛樂圈明星。和汪苗的婚姻也亮起了紅燈。汪大鋒痛下決心,決定快刀斬亂麻,他要女兒趕緊和張亮離婚。那時,汪苗對張亮已經(jīng)心灰意冷,父親的提議正中她的下懷。事實證明汪大鋒有遠見,張亮與汪苗離婚后不到一年,他因販毒被抓進了監(jiān)獄,判了12年有期徒刑。
成了汪大鋒的乘龍快婿,繆宇成是有過一些想法的,最大的狐疑是:汪大鋒憑什么看中了我,真的是因為我踏實肯干?但踏實肯干的小青年多了海了去,這樣的美事干嗎會落到我的頭上?這是一個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要不,是汪苗有生理方面的疾病?一直到汪苗懷孕,這種懷疑才排除。那又會是什么?繆宇成想不通。想不通他就盡量少想,他給自己的安慰是,自己能混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汪苗生下孩子,汪大鋒專門找繆宇成談過一次,就是關(guān)于小孩姓什么的問題。我是把你當上門女婿看待的,那就讓你女兒姓汪吧,你的姓在后面,就叫汪繆。繆宇成沒意見,他老家兄弟姐妹有五個,他才不在乎姓什么。倒是汪苗不答應(yīng),說汪繆和汪苗土話讀起來就是一個音嘛,到底是叫我還是叫我女兒?汪大鋒想了想說,那就在汪與繆之間加個小吧。
叫繆宇成惴惴不安的是,他的一些想法好像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多。比如,有段時間,他考慮得最多的是想做康樂忠新成立的印務(wù)公司的老總,這其實也是康樂忠的主意,他曾和繆宇成一本正經(jīng)地談過這件事。
繆宇成很興奮,心里頭有頭小鹿在拼命地撞,那是他期盼已久的職位。但康樂忠有個附加條件,他要繆宇成和汪大鋒說說,他想要原來服裝公司后面的那塊大約六畝左右面積的地。
繆宇成覺得奇怪,他想憑康總和岳父的關(guān)系,不至于要他傳這個話。
康樂忠笑著說,你說肯定要比我更管用。
繆宇成和汪大鋒一說,汪大鋒就阻止他道,你少參與這件事,康樂忠這個家伙,算盤打得也太精了,這六畝地,別說他拿不動,就是比他實力再強的老板也拿不動,那是專門留給老干部局的體育活動場地。
繆宇成這時候才明白,那是燙山芋,看著好看,吃著就難了。他如實和康樂忠說了。
康樂忠打著呵呵,是這樣啊,那就算了。至于讓他當印務(wù)公司老總的事也擱了淺。
繆宇成有些失望,他特別想做一番事業(yè),現(xiàn)在有這么一個機會,卻錯過了。他有時候免不了要在汪苗面前嘀咕,汪苗自然要和汪大鋒說。汪大鋒不以為然,他訓斥汪苗,告訴繆宇成,要沉得住氣懂不懂?時機還沒成熟,成熟了總歸會有他的用武之地的。
繆宇成一如既往地在康樂服裝公司做他的副總,主要管銷售部這一大攤子,但郁悶是顯而易見的。大概是汪小繆快要兩歲的時候,有一天,汪大鋒把他叫到了他的書房里,書房里坐著兩個老頭,一高一矮,兩人都是胖子,坐在椅子里,根本看不到擱在肚子下的手。
汪大鋒對繆宇成說,來,見見你陳老伯,方老伯。
兩個老頭同時朝他伸出手,高胖的說,我姓陳,名字比較好記,叫列寧。矮胖的說,我是方治根……
那天起,繆宇成成了東方模具公司的總經(jīng)理,法人代表是陳列寧,財務(wù)總監(jiān)是方治根。
等陳列寧和方治根離開書房后,汪大鋒這才原原本本和繆宇成說這個公司的由來。他說得輕描淡寫,陳列寧和方治根都退休了,他們有時間來辦企業(yè)了,我想讓你鍛煉鍛煉……你要記住,要多向陳列寧和方治根請教,他們是這方面的行家、專家……
汪大鋒案并沒有因為汪大鋒自殺便偃旗息鼓,隨著案情的深入,東方模具廠便成了重中之重,陳列寧、方治根先后被刑拘,繆宇成也多次被紀委叫去談話。每次去,繆宇成都以為自己會出不來了,會像陳列寧和方治根一樣被刑拘,然后等待審判,然后,去監(jiān)獄服刑。但奇怪的是,最多一天時間,他又會被送回到家里或者公司里。
東方模具公司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工人紛紛回了家,只有門衛(wèi)老孫和他養(yǎng)著的兩條藏獒還忠實地守在廠里。看見繆宇成,老孫會撲出來,拉住他的手不停地搖,繆總,公司什么時候可以重新開工,總不會就關(guān)了吧。兩條藏獒則搖頭擺尾地舔著他的皮鞋。
繆宇成苦笑笑,他也說不準接下去會怎么樣。他雖然是這個公司的總經(jīng)理,但許多事情并不是他說了算的。他想如果紀委不找他談話,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一些事實。那些事實把他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有一條消息叫他震驚,東方模具公司其實是一個把黑錢洗白的公司,生產(chǎn)模具只是它的幌子。短短的3年時間,經(jīng)過這家公司的資金高達3億多元……
我的天,這是怎么回事?繆宇成的臉頓時綠了。他氣憤的是自己居然壓根兒不知。在他的印象里,陳列寧盡管是法人代表,但他很少來公司,來了,也就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聽聽他的匯報,喝喝茶,然后在網(wǎng)上下棋。方治根倒是天天來上班。但他在忙什么,忙他的幾盆花,今天他把它們搬到這里,明天又把它們搬到那里。可就是他們,竟然背著他在做這等勾當。那么,他們做這些,汪大鋒是不是知道?
叫他郁悶的是,隨著汪大鋒的自殺,他永遠無法得知這個秘密了。他猜測,汪大鋒應(yīng)該是知道這個事情的,幕后的策劃者可能就是他,陳列寧和方治根都是他昔日的部下,得到過他的提拔,他們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個法術(shù)做到。可是,汪大鋒做這些,為什么會避開他呢?這不是小事,這是天大的事,汪大鋒說什么也得讓他知道。否則,他算什么?他覺得不可理喻,他是汪大鋒的女婿啊,哪有防著女婿的?我分明就是一個傀儡。是的,就是傀儡。想到這個,繆宇成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繆宇成把自己的苦悶說與汪苗聽。汪苗也弄不明白,她說爸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保護你,怕你也陷進去。但汪苗的解釋有些牽強附會。因為這樣一說,也可以這樣理解,汪大鋒根本不相信他,他寧可相信他昔日的部下,也不愿意相信他。那又說明了什么?事情是不能細究的,繆宇成一細究,那破綻就像煙花一樣開放了。
爸就是這樣一個人,把什么都放在心里。這次抄家抄出來的東西,我和我媽也不是十分清楚。你不要往心里去,爸對你還是非常器重的,否則也不會把我嫁給你,他肯定是希望我們好好過日子的,也希望你能獨當一面汪苗開導著繆宇成。
繆宇成悶聲不響,眉頭卻怎么也舒展不開。
宇成,現(xiàn)在我們家都慘到這個份上了,你不要再七想八想了,沒多大意思。我們要想想我們的未來……汪苗眼里噙著一泡淚。
繆宇成無言地點點頭。沒事,你放心吧。那些天里,一向不怎么失眠的他徹底失眠了,有時候,能眼睜睜地到天明。他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個問題,汪大鋒避開他的目的是什么?
汪大鋒自殺后,幾乎所有的人都斷絕了和汪家的來往,都像避瘟神一樣避著他們,汪苗和高俊秀也識趣得很,能不打交道盡量不打交道,能不開口盡量不開口。她們淚也流盡了,嗓子也啞了,剩下的全是麻木。他們度日如年。汪苗帶了汪小繆回了娘家,她要陪著精神快要崩潰的母親,生怕她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汪苗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在做夢,那種只有電影電視里才能看到的東西,一下子落到了自己的頭上,自己由觀眾變成了演員,她有說不出的痛。
記憶里的父親一直是她的驕傲,從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他的光環(huán)里,也享受著他的權(quán)力帶來的無數(shù)實惠……她一直以為這種幸福將伴隨她永遠,因此她從來沒有想過別的什么。直到災(zāi)難來臨,她才明白,幸福是那么得短暫。
說心里話,爸在干些什么,她倒真的從來沒有好好地過問過,因為她不關(guān)心,她關(guān)心的是她自己的小姐妹和自己的衣食住行。抄家抄出那么多的東西來,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怎么可能呢?
汪苗和高俊秀如行尸走肉,繆宇成便理所當然成了汪家的代言人,他里里外外地忙碌著。就在他心里的疙瘩還沒完全消除時,一個傳聞像風一樣在這個城市走,傳到他耳里時,他心慌意亂。
那傳言是:舉報陳列寧的人就是繆宇成。理由是:東方模具公司的三個主要負責人,兩個被刑拘,只有一個人像沒事一樣自由自在,這明顯不正常。由此推斷下去,那汪大鋒受牽連也是因為繆宇成。汪大鋒為什么要自殺,因為實在忍受不了繆宇成的背叛,怕大家知道真相,故早早了結(jié)自己……
你們把我抓起來吧,我真的受不了了。繆宇成有一天,特意跑到紀委去,跟一個曾經(jīng)找過他的干部說。
那人奇怪地問,我們?yōu)槭裁匆ツ悖?/p>
繆宇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你們不抓我,別人以為是我把汪大鋒逼死的!
那人來了興趣,拖過一把椅子,坐到了繆宇成的對面,什么事,你把來龍去脈說說。他還給他泡了一杯茶。
繆宇成困難地咽下一口口水,迫不及待地說起來,就像后面有老虎追著他似的。他說完,盯著那紀委的干部。那人把拳頭塞進自己的嘴里。就像把笑塞回去似的,他把椅子拖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后邊,揮一下手,你啊,怕什么怕?不就是傳言嗎?你信傳言干什么?回去回去,你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汪大鋒是汪大鋒,你繆宇成是繆宇成,橋歸橋,路歸路的事,何必硬套在一起?你要有事,不要你說,我們也會找上門來的。
繆宇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我寧可吃官司,也要比受這份罪好,現(xiàn)在我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會對我點點戳戳,好像我真是個舉報者……
那人把他轟了出去,搞什么搞?你應(yīng)該去醫(yī)院。
別人的熱嘲冷諷還好一點,丈母娘高俊秀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不啻于一個炸雷,把他炸得體無完膚。高俊秀曾經(jīng)是醫(yī)院的護士長,職業(yè)習慣,看任何人的眼光仿佛都是在看病人,里面有懷疑,有厭惡等諸多成分。原本,她對繆宇成態(tài)度是不冷不熱,這樁婚事是汪大鋒一手促成的,她不反對,也不贊成,屬于默許。但平素里看不起繆宇成,那是顯而易見的,她平時很少直接和繆宇成說話,有什么事都是通過汪苗傳遞。比如,叫繆宇成來家里吃飯,她打電話給汪苗,說,你們一起來吧。讓繆宇成辦事,她就把要辦的什么事跟汪苗交待清楚,然后說,你和他說說。
汪大鋒的事一出,看繆宇成鞍前馬后地忙,她也看在眼里,對他的態(tài)度明顯轉(zhuǎn)好。
繆宇成受寵若驚。但那些傳聞一進入她的耳朵,她的臉又像刷了一層漿糊,她私下里和汪苗說,你爸死得不明不白啊,別人憑什么知道那么多的底細?人家都進去了,就他繆宇成一個在外面逍遙?他一個總經(jīng)理,難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這不可能啊!還有,他說他在東方模具公司就是管經(jīng)營上的事,其他的也不是很清楚……疑點是那么得多,多得連她也無法說服自己。
汪苗緊張地捂住了高俊秀的嘴,媽,你不要去相信那些流言,肯定是別有用心的人挑撥的,繆宇成是什么人?他是我老公,是你女婿,他沒有必要這樣搞,這樣搞,不是自己要自己的好看?傻瓜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高俊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想懷疑他,可你怎么解釋這些事情呢?汪苗也犯疑,是啊,別人都有事,為什么繆宇成就一點事都沒有?這不合情理啊。
高俊秀陰沉著臉說,怕就怕家賊。我老是在納悶,我們家一直平平安安的,怎么這個繆宇成來了就不太平了?他辦那個模具廠才幾年,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把你爸都搭進去了
汪苗急哭了,媽,你不要這樣瞎猜,繆宇成不會是這樣的小人。
高俊秀又嘆了一口氣,你以為我想這樣啊?
汪苗是個肚子里藏不住東西的人,被母親一說,她就忍不住要去盤問繆宇成。繆宇成一聽,更不高興了,一張臉漲得像豬尿泡,別人懷疑我,我無所謂,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但你一懷疑,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想到自己的委屈,他的喉嚨也響了,東方模具公司里的許多事,我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你也知道那個公司的法人代表是陳列寧。我也奇怪,我這個總經(jīng)理到底是怎么當?shù)模课蚁雭砥鹑ヒ蚕氩煌āD惆职趾孟翊嫘牟蛔屛抑馈?/p>
早跟你說過,不要瞎懷疑。我爸決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汪苗執(zhí)拗地說。
他有什么想法?他的想法就是把我當傀儡。繆宇成氣惱地嚷。
他哪里把你當傀儡?把你當傀儡,會讓我嫁給你,你不要忘了,我是他的獨生女兒!汪苗不樂意了,她想你繆宇成怎么可以說這樣的話?你憑什么,你也不想想自己有幾斤幾兩?難道你也想落井下石!
繆宇成,你不是人,你恩將仇報!汪苗一激動,說出的話就尖刻了。
繆宇成跳將起來,哎哎哎,汪苗,你給我搞清楚,不是我來找你的,是你爸先找的我。如果他不找我,我怎么會找你……
汪苗號啕大哭,她一字一頓地說,繆宇成,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你也是一個偽君子,你一直在騙我……
直到話說出口,繆宇成才意識到把話說絕了,可他在氣頭上,也顧不得這些了,他不依不饒地說,我騙你什么?我自己倒是被人騙了,騙我的就是你爸爸,你爸爸騙我當傀儡總經(jīng)理,我屁顛屁顛干得起勁,還天真地以為他老人家相信我,哪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汪苗針鋒相對,她索性跳到繆宇成的身上,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他一巴掌,滾開,不許你污辱我爸!她破口大罵,爸把你當寶,你卻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兩人大吵一場,幾乎把什么惡毒的話都用上了。
繆宇成嘴巴上占不到便宜,一氣之下,他就跑出了門。回了老家。他要躲清靜去。惹不起,我還躲得起。
老家也有人知道汪大鋒出事了,老家現(xiàn)在有那么多的人都在那個城市打工,而且有好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是繆宇成給介紹的工作,訊息暢通得很。這次看到繆宇成形單影只地回來,便都過來噓寒問暖。不管他們是真情還是假意,繆宇成都懶得答理他們。
他們中有的人悄悄問,聽說是你舉報了你岳父?他得罪你什么了?
繆宇成勃然大怒,惡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連這樣的謠言你都信?那是別人往我身上潑污水,存心看我的笑話。話不投機半句多,那些來看他的人看他心情不好,便紛紛散開了。
繆宇成生自己的悶氣,看你丟人現(xiàn)眼,現(xiàn)在跑到老家來干什么?還想躲清靜?他噼噼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光。
其實,回家才兩天,繆宇成就后悔了,他想自己怎么就沖動了?汪苗有什么錯?她是無辜的。汪大鋒不單單是瞞著他,就連作為他老婆的高俊秀也不一定清楚他在干什么,更不要說是汪苗了。他覺得有些內(nèi)疚,于是便給汪苗打電話。
汪苗要么不接電話,要么把電話摁掉了。他知道她真的動氣了。她愈是動氣,他越想讓她說話,他想把矛盾解決在萌芽狀態(tài)。后來,他就把電話打到高俊秀的座機上。
汪苗被迫接了。
繆宇成幽幽地說,苗苗,我錯了。我不該沖你發(fā)火。我向你道歉。他要她猜他現(xiàn)在在哪里?汪苗懶懶地說,管我什么事?繆宇成說我現(xiàn)在在江西老家,就在你上次待過的山腰里坐著呢,你帶汪小繆過來吧,可以散散心,這些天我真的心情很差……他嘮嘮叨叨說了很多……他極盡自己的所能,千方百計挖掘著汪苗這些年來的亮點,把她說得像宋慶齡一樣偉大。
再后來,高俊秀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繆宇成,你有毛病啊,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散心,把老婆孩子丟在家里,什么意思啊,你快給我回來!
繆宇成哦哦哦地答應(yīng)著。對高俊秀,繆宇成有一種說不出的怕,這個女人不大說話,但一說話,就會讓他感受到一種壓力。他與汪苗結(jié)婚前,她與繆宇成單獨談過一次,她要他發(fā)誓,一輩子對汪苗好,如果三心二意,電打雷劈。繆宇成作了保證,她還要他在紙上寫下來,簽上名。繆宇成頭上的汗涔涔地下。她還對繆宇威說,我們家苗苗感情上受過創(chuàng)傷,這方面你得花大力氣,要讓她開心。她開心了,什么事情就太平了。繆宇成把頭點得像墻頭的草。
繆宇成走南闖北也十來年了,知道怎么哄汪苗,汪苗的愛好是購物和游玩,他就不厭其煩地在這兩方面滿足她,汪苗逛商廈,他是忠誠的拎包者,履行著秘書和辦公室主任的職責,汪苗游玩,他是最好的導游、保鏢和司機。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心。繆宇成有一次喝醉了酒,在別人面前談心得體會,說對付女人,在外面,要把自己放得低一點,在里面,要讓自己軟一點,在床上,要讓自己硬一點……
這話傳到汪苗耳里,汪苗黑了臉,晚上在被子里扯他的耳朵,說不許他再這樣說。當時弄得繆宇成莫名其妙,他反駁說,不是一個玩笑話嗎。
玩笑話也不許說!汪苗強詞奪理。
發(fā)神經(jīng)啊。繆宇成嘀咕。
后來偶然一個場合,繆宇成才搞清楚汪苗發(fā)火的原因,那是他的前夫張亮說得最多的話,他每次和朋友喝高興了,都會拿汪苗說事,說汪苗就是一只聽話的哈巴狗,我叫她什么時候到,他保證什么時候到。叫她在床上怎么樣,她就怎么樣繆宇成悚然一驚,他告誡自己不能得意忘形。
他連夜乘火車趕回來,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山上挖的一株蘭花送到她面前,讓她轉(zhuǎn)交給高俊秀,他知道高俊秀喜歡養(yǎng)蘭花。
汪苗嗔怪道,現(xiàn)在媽哪有閑心養(yǎng)這個?
繆宇成認真地說,愈是這種時候,愈要堅強,愈要和平時做得一樣。再說,養(yǎng)花還能調(diào)節(jié)心情,我們要幫媽媽從陰影里走出來。他特意用了我們兩字。汪苗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繆宇成粗粗的腰,箍得緊緊的,久久不愿松開。她輕輕地說,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繆宇成笑了,他拍了拍汪苗的后背,我敢不回來嗎?你是我的神額!
兩人冰消前釋,有種重生的感覺。
生活好像又恢復(fù)了平靜。
可是,繆宇成卻懨懨的,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案件還在調(diào)查中,東方模具公司還無法正常生產(chǎn)。繆宇成變得閑空起來。他越來越多地待在家里,因為他不想出去,一出去,人家看他的目光都帶著非常復(fù)雜的內(nèi)容,說的也都是關(guān)于案子的問題。他煩死了。
他想這個案子跟我沒有關(guān)系,汪大鋒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跟我毫無關(guān)系。繆宇成現(xiàn)在特別懷念進入東方模具公司以前的生活,那時候可以說是他最美好的時光,工作上,得心應(yīng)手,他是公司里灸手可熱的人物;生活上,找到了汪苗這么一位背景顯赫的年輕美眉,可以無憂無慮地談?wù)勄椋f說愛。他當時還萌發(fā)過一個念頭,想去大學里念書,彌補一下以前的缺陷。那時候服裝公司經(jīng)常會收到許多大學里發(fā)來的招收進修生的廣告。
你敢逃?你逃就不要再回來。汪苗斷然否決。
繆宇成有些遺憾,要不是汪苗阻止,他真的就想去了。
待在家里,干得最多的就是家務(wù)。原先汪大鋒家里請有保姆,汪大鋒一死,保姆就走了。小家請有鐘點工,但他在家里,請鐘點工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再說,這時候也不希望有別的人進入到他們家里來,惟恐他們在外面說三道四。別看汪苗是個時尚潮人,穿得鶯歌燕舞的,但在家里,就是一個邋遢大王,替換下的衣褲裙子胸罩滿天飛,幾天前用過的咖啡杯、茶葉杯,可能還擱在沙發(fā)上……只要是星期天,她常常會一睡就是大半天,即使醒著,也會半靠在床上看電視……
汪苗的懶散是繆宇成深惡痛絕的,他說過她不知多少次,說一回,好上幾天,但沒有多少時候,她又會恢復(fù)原樣。后來繆宇成都懶得說了。這段時間,汪苗變本加厲,整天渾渾噩噩,如果不是他催著。她恐怕連洗澡換衣都會忘記的。
繆宇成也不大會干家務(wù),可他待在家里,實在看不下去,于是就一樣一樣地收拾。這些對繆宇成來講還能忍受,不能忍受的就是他必須重新和以前的那幫子人打交道。
家里待厭了,他就出去逛逛,與汪大鋒有關(guān)系的人,一個也不愿意見他,非常時期,誰愿意自討沒趣?他有自知之明,這批人見不了,就只能見那些先前的打工朋友。這些人他好久不聯(lián)系了,不聯(lián)系的原因,一是忙,二是汪大鋒一家反對,汪苗責怪他,說你得注意自己的身分。你不是原來的你了。
那批打工朋友倒也不見外,都勸繆總想開點,人總歸有失意的時候,哪能一輩子都順暢呢?起先繆宇成還挺感動,覺得朋友還是小的好,從小到老忘不了,但時間一長,他還是覺出了尷尬。那批人明著是勸慰他,暗地里卻是幸災(zāi)樂禍地奚落他,看他的笑話。呵呵,想不到你繆宇成也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想當年,你可是威風凜凜啊,你一個農(nóng)民,居然娶了市委副書記的女兒,你了不起啊,你太牛了!可今天呢?俗話說得好,爬得越高跌得越慘……呵呵,繆宇成,你自己要小心,要堅強,你可不要步你岳父的后塵啊……
那些陰陽怪氣的話,繆宇成聽了當然不好受,又不能發(fā)作,只得悶悶地回家。但回家更悶。面對著汪苗百無聊賴的樣子,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于是他還得出去,出去次數(shù)一多,那批昔日的朋友說話就更肆無忌憚了,他們終于說到了那些像蚊子一樣飛來飛去的流言:聽說是你舉報了你岳父?
繆宇成臉紅脖子粗地和他們解釋,但越解釋,他們就越覺得繆宇成心里有鬼。人嘛,難免會出錯,好在汪大鋒已經(jīng)死了,死無對證了。好在你生米煮成了熟飯,要是現(xiàn)在還在和汪大鋒的女兒談著,你就雞飛蛋打了。他們這樣勸著繆宇成,那模樣,就像繆宇成真的干過這事。
繆宇成的一張臉變成了苦瓜。
高俊秀和汪苗都有自己穩(wěn)定的工作,他們可以借助工作來緩沖一下情緒,但繆宇成連個正當?shù)墓ぷ鞫紱]有(東方模具廠一直停工),他心里的壓力可想而知。他不想再和那批人打交道了,和他們在一起,不但不能減輕壓力,相反卻增加了無數(shù)莫名的煩惱。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真是千真萬確啊!繆宇成感慨不已。
不和那批人來往了,他的寂寞有增無減,有時候,他會產(chǎn)生出去隨便找個工作的念頭,但和汪苗一說,汪苗馬上把他彈回去了,你啊,沒出息,在家里待幾天都待不住。你現(xiàn)在找工作,還不是讓人家看笑話?
他辯解說,我只是覺得悶得慌。
汪苗說,你不是可以干千家務(wù)嗎?
繆宇成說,那是兩個概念。
汪苗沒有任何商量余地,你就是什么都不干,也得待在家里。我們再窮,也不至于差這么一點錢吧。
他又和汪苗商量,我們是不是可以換個地方?跑得遠一點。別人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汪苗不以為然,你啊,什么餿主意?到別的地方去?讓我干什么?去打工?做服裝廠的縫紉工?虧你想得出來!
繆宇成到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汪苗和自己終究是不一樣的,她過慣了安逸的生活,離開這個城市,意味著她什么都不能……
繆宇成的苦悶一天多似一天,他像籠子里的一只老虎,坐臥不安。有時候,他會對著被自己擦得纖塵不染的玻璃窗發(fā)呆,他問過自己,到底想過什么樣的生活?首先是自由,其次是沒有壓力,三是自己喜歡的,四是有追求的……說心里話,他認為自己在做東方模具公司的總經(jīng)理時,是達到了這一標準的,所以那段日子他也是比較滿意的。他就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讓這個公司一點一點地壯大,讓每一個人都瞧瞧,他繆宇成真的是有水平的人,而不是像別人所看待的那樣,只是一個靠躺在老婆懷里的寄生蟲。他自認為做得還是非常賣力的,從最初的一無所知到一個熟悉模具生產(chǎn)各個流程的人……
可事情的發(fā)展,卻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什么都不懂,幼稚得一塌糊涂。可是現(xiàn)在,這一切都沒有了,以后怎么辦?繆宇成茫然至極。
和高俊秀的磨擦越來越多,因為高俊秀要汪苗一家都搬去她那里,以便彼此有個照顧。最主要的是讓汪小繆的飲食起居更正常一些。繆宇成心里是不高興的,但囿于汪苗,他勉強同意了。
本來難得在一個飯桌上吃飯,現(xiàn)在坐到一起來了,天天要面對高俊秀那張?zhí)貏e嚴肅的臉,繆宇成心里直發(fā)怵。有一天,他們一家正吃著飯,高俊秀的一個同事來他們家里,給他捎來醫(yī)院里發(fā)的一箱蘋果。高俊秀讓汪苗去洗幾個嘗嘗,汪苗正在給女兒汪小繆喂飯,就吩咐繆宇成去做。繆宇成洗了幾個,放在盤子里,然后就端了過去,自己則抓起其中的一只,甩了一下水漬,然后用嘴將皮啃下來,吐在自己的左掌心里,然后咔嚓咔嚓地啃起來……
那位同事很驚奇地看著他,他卻渾然不覺,跑到汪苗那里去逗女兒去了。高俊秀看不下去了,嘟噥了一句,什么樣啊,吃個蘋果都一副土樣。那同事也附和說,現(xiàn)在的蘋果農(nóng)藥殘留物很多,不削皮,把農(nóng)藥就吃進去了。吃多了,會中毒的。
高俊秀輕蔑地說,他不要緊,你不讓他吃,他身體倒不行了……
那同事大驚小怪地說,那可不行。還是少吃為妙,不就削削皮嘛,很方便的。
用嘴更方便!高俊秀高聲地說。不知道那時候高俊秀是調(diào)侃呢還是幽默,繆宇成聽了格外刺耳。
等客人一走,他就悄悄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媽老是取笑我,不就吃個蘋果嗎,搞得這么一本正經(jīng)。
汪苗心不在焉地說,你計較什么。媽要說讓她說去。又不損失你什么。
繆宇成那時的火就騰然升了起來,他口氣很嚴厲地說,怎么不損我什么,當著客人的面,取笑我。什么意思?不就是看不起我,你們看不起我,當初為什么要找我?我這樣吃蘋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高俊秀惱怒地將果盤推到了地上,照你的意思這樣吃蘋果是對的,我們都要像你一樣吃?
繆宇成漲紅了臉,我沒有說讓你們也這樣吃,我只是習慣了。
壞習慣可以改,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為什么屢教不改?成心和我唱對臺戲啊。高俊秀推了推鼻梁上的琺瑯架眼鏡后,將手叉到了腰上。
繆宇成覺得高俊秀太會上綱上線了,他委屈地一攤手,我哪里是這樣啊!
高俊秀見繆宇成死不承認,終于發(fā)作了,你能,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飛得起來了,好,我看你怎么飛?
繆宇成張嘴還想辯解,汪小繆突然哭了起來,那嘹亮的哭聲,把全家人都震住了……
繆宇成是在一個雨天后離開這個城市的,他喜歡雨天,因為雨天給他干凈的感覺,他在汪苗的電腦上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這樣寫道:苗苗,我不應(yīng)該不辭而別,可我不這樣,就走不成。我不是永遠地離開你,我真的想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這樣對你,對你媽媽,對我,都有好處。你是一個好老婆。我和你坦率地說,幾年前,我是真的喜歡你,才和你結(jié)婚的。并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完全是沖著你是市委副書記的女兒來的。如果你不合我的要求,我想我們還是不能走到一起的。謝謝你對我的好,當然,我也很感謝你爸爸和媽媽,他們待我非常不錯。如果不是爸爸這個事情,我想我們會生活得很幸福。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做對不起你家的事,那些都是謠言。我想我會憑自己的本事立腳的。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證明我的本事的。等我落腳后,我會和你聯(lián)系的……
對于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心里早有準備,去年去佛山出差的時候,他和當?shù)氐囊患夷>邚S的老總有過交談,兩人相見恨晚,那人曾力邀他加盟到他的公司。他當時婉拒了。前些天,他和他聯(lián)系了一下,那人居然還記得起他來,歡迎他過去。
到那里會怎么樣,他不去考慮,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終于可以躲開那些是是非非了,這些天來,他被這些是非搞得焦頭爛額。他做夢都想著脫身出來。他清楚,接下去,那個汪大鋒真的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他需要的是把自己、汪苗和汪小繆的生活照顧好,那才是他的責任,他不能也不想依舊生活在汪大鋒的陰影里,那是過去時了。汪苗眼下一定不會理解他的做法,但終有一天她會理解的,只要她還愛著他繆宇成,他有足夠的信心,何況他們還有了女兒汪小繆。
在開往廣州方向去的列車啟動的那一刻,繆宇成忍不住給汪苗發(fā)了一條短消息:苗苗,我好像又回到了我的1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