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喦
曾經,作為一種文體,詩歌有過非常久遠的輝煌。但是,當人類與時間一道跨入工業時代,詩歌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最近有幸讀到唐毅詩集《十九張機》,感覺他的詩仿佛“打通”了中國傳統詩歌與當代詩歌的“氣脈”,既有漢語詩歌傳統承繼,亦不乏西方現代的先鋒、終極、智性以及哲學意味。
韻味:于無聲處見神奇
韻味是詩歌的生命和精神,來自自然抑或自然而然且發乎于情的、恬淡的、靜虛的可以搖動心靈,而不是激情澎湃,或打雞血般的煽情、吶喊與叫囂。我所鐘情的詩歌,是信手拈來、娓娓道來式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這首《鳥鳴澗》所描摹的春山、明月、落花和鳥鳴,有一種迷人的意境與韻味。在這一點上,唐毅的詩便將此種特質呈現得恰到好處。先讀讀他的《藕田所見》:
那天我去市郊,看見田間一位婦人
她采集的藕像她的手腕一樣白
抬頭望我的那一眼
有些意味深長,像是笑問客從何來
從她的眼波里,我讀到了流午
就像看到藕會想起荷
想起曾經葉綠花紅的日子
已然恍如隔世,甚至懷疑記憶是否真實
我相信,真的有過那么一天,作者去市郊看見了“田間一位婦人”,也相信“婦人”有過抬頭望他的“那一眼”,從“那一眼”里,作者“讀到了流年”“想起曾經葉綠花紅的日子/已然恍如隔世,甚至懷疑記憶是否真實”,這神來一筆,將俗世的一個平淡場景轉瞬升華到無以復加的境界,可謂于無聲處見神奇。
在晚唐詩人、詩論家司空圖看來,“韻味”要突出言外之意,并視其為詩歌藝術追求的“詣極”,不僅從鑒賞,也從創作的角度強調了“韻味”這一詩歌美學范疇的重要作用,對后世詩學產生了巨大影響。韻味的微妙之處在于能夠體會,卻又很難說出來a唐毅恰恰在其短小的“半口語”及“八行詩”中體現了先賢們關于詩歌的審美精華理論,即詩之“韻味”。再看他的另一首《拈花記》:
幾位諧和的人圍坐林下
那些穿過枝葉間的光,像是一支支蠟燭
家長里短的談天
午后的池塘聽了,卻兀自微笑
一條魚游過繁華水域
來到近岸,正好透過藻荇看到一顆流星
宇宙那角又有風起
誰要離去,搖一搖花就可以了
“家長里短的談天”讓“午后的池塘聽了,卻兀自微笑”,可“微笑”并未停止,“一條魚游過繁華水域”“看到一顆流星”,之后,“宇宙那角又有風起”,點睛之筆在于“誰要離去,搖一搖花就可以了”。
“拈花”一詞源于佛教語,有彼此默契、心領神會之意。作者想起的是心心相印的人,還是宇宙間的俗常事?是一種美好的期許、愿望,還是心靈的等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作者并非故意設置這樣的謎題,這便是司空圖所說的“韻外之致”,即我們常常說的“有余意”。其巧妙就在于將韻味、意境、格局有機地聯系在了一起。
唐代詩人李商隱、韋應物、王維等均有“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的名篇佳句,而唐毅似乎得到了先人們的真傳,悟到了“韻味”的妙處,寥寥幾筆便“帶”出一個個場景,組合了各種再簡單不過的意象,以蒙太奇手法營造意境一一在句與句之間,留下巨大的空間。唐毅的詩所表現的情景是不同的,但其共同的特點是,景物鮮明如在眼前。
在詩集《十九張機》中,《我曾種下一片藍》《平安夜》《鄉居》《九月》《登高》《城市與田園》《龍鳳古鎮》《城里有蓮》等作品都具有這種特質。
意境:現實生活中的一縷光亮
唐毅的詩之所以能夠讓讀者感受到無盡的“韻味”,是其境界和格局的顯現。
所有詩歌一般都有作者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而將生活中的諸多所見、所聞、所感、所想提煉成詩,這需要作者具有大功力,這種大功力就是要有意境和格局。
在社會知識系統大轉換的時代,眾多人的思維與行動常常轉換于捻指數錢、市儈茍利與內心充滿矛盾、痛苦、反思的精神大挪移之中,因此蕓蕓眾生中的大多數便淪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平庸之輩。但始終有少數的“鐵中錚錚,傭中佼佼者”,這些“少數”能夠把詩歌(文學)當做解救自我精神危機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方式。他們堅信:在缺乏信仰的國度里,文學就是最后的《圣經》。這不得不令我們恒生敬佩之心,也使我們看到了現實生活中的一縷光亮。
從詩集《十九張機》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位詩人對現實生活的觀照是平淡的,也是樂觀的。這是一種態度,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因為有這種樂觀的生活態度,才有其作品創設的曼妙的、韻味十足的意境。在唐毅的詩里,即使有對生活,對快節奏的現代物欲的思考與批判,但呈現給讀者的,都是積極應對的樂觀態度。如《我曾種下一片藍》:
小園空出來了。我該種些什么呢
最好的當然是種詩
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看見
能夠感受到一朵詩的存在
那就種一棵皂英、一棵桐
可以去邪或者納福
就像我曾種下一片藍
早晨打開門,便看見長出一株蓬勃的云
面對機械簡單而又斑駁復雜的文化環境,能有種詩的念頭無疑是彌足珍貴的奢侈念想。詩人以一種比擬的修辭方式叩問我們這個時代文化缺少靈魂的時代病,并不發牢騷,像是隨意間的發問,也像是心里埋藏已久的一粒思考的種子在空出來的小園發出了新芽。美好的愿望如果不能實現,那就做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如同種下“皂莢”“桐”“可以去邪或者納福”,這種很現實、很本真的想法,既是詩人的發自肺腑的初衷,也是現實中人們可以身體力行的點滴小事,彰顯的是“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的觀念。
當每一個人都能在日常生活中堅持做到從小事做起的時候,就會發現,“就像我曾種下一片藍/早晨打開門/便看見長出一株蓬勃的云”一一這才是作者精心“培養”的意境,也彰顯了一位詩人不同尋常的人生境界。
在唐毅的另一首《夢與馬》中,他又一次以一位詩人身份來定位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也是詩人除了在“職業場”外最為看重和最為得意的一種身份,即“我是詩人”。因為“我是詩人”,所以我可以盡情地“夫子自道”:
我曾夢到自己打馬離開鄉下
馱著數十軸行卷,緩緩地行進在驛外
采自田間的半口語詩
一半留在塾中,一半送往京城
春風在我的薄寒衫上翻動
這些紙片會不會隨風散入洛陽市井呢
夢里的馬還長著翅膀
剛進城門,就和韓愈碰了個滿懷
在現代化進程中,人們以動車、高鐵的速度在接受著無序的現代化進程,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化,越來越職業化也使人本身失去了自我。用什么找回理想中的自己?或者說人們試圖盡力嘗試著努力找回自己喜歡的職業,但在現實面前,均顯得有些回天無力。唐毅卻能夠清晰地認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其骨子里顯露出來的“夫子氣”,如同《夢與馬》中的“夢到自己打馬離開鄉下/馱著數十軸行卷
采自田間的半口語詩春風在我的薄寒衫上翻動剛進城門,就和韓愈碰了個滿懷”。這既是詩人的自我寫照,也是詩人的自我眷戀。其實,這也是一種“是真名士自風流”的境界。
格局:有大情懷方有大智慧
另一方面,我們說唐毅是一位有格局的詩人,可以在其諸多作品中領略到他的田園意識。一位真正的詩人,胸懷千山萬壑是極其自然的,那么,說他胸藏萬里江山,應該也是可以的,這也是一位真正的詩人應有的格局。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樂山樂水”本是人類的自然回歸,是自然與生命的一種融和。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由鋼筋水泥建構的城市越來越多地侵占了可以種植糧食的農田,三十多年的城市發展成就,被一種叫做霧霾的東西妖魔般地驚嚇到了。于是,人們又開始選擇折回路徑,向往田園、眷戀鄉愁。這時問題來了,有人開始思考。無奈與困惑滿天飛,謾罵與詛咒不絕于耳。對于如此重大問題,我相信唐毅是有所思考的,但他的思考是安靜的,也是平和的。
他的《城市與田園》,如是說:
可以放牧的城市是可愛的
我有一片湖、幾個島和萬頃良田
茂密的丘陵錯落其間
像制作精美的盆景,別開生面
不用歸去,田園也未荒蕪
我有菖蒲、蘆葦和玉米地
還可以在城市的稻花香里聽取蛙聲
看到牛尾巴濺起一個個豐年
在這里,城市與田園是渾然一體的,是不可分割的。在詩集《十九張機》中,無數次出現“池塘”“藕田”“玉米”“麥子”“倉儲”“炊煙”“水牛”“古船”“油燈”“蟬聲”“城堡”等頗為具體的物象,而這些物象不是絕然地歸屬于鄉間或者城市。在他的內心世界和詩歌世界,城市與田園是中國田園意識與城市文化二元對立空間的一次大整合,具有相當獨特的意義。
“可以放牧的城市是可愛的還可以在城市的稻花香里聽取蛙聲/看到牛尾巴濺起一個個豐年”,如果按照這樣的思維建設我們的家園,何愁不會有“一個個豐年”,何愁沒有可以望得見的鄉愁?唐毅的詩,語句洗練精巧,但意義非凡。因此,我們說唐毅是有格局的詩人,他的詩需要慢慢品味。
再錄一首他的《罪己書》:
未上枷的戴罪之身
在世間行走。有情與有罪并不矛盾
我說的神即自然
陽光、空氣、水和石頭、剪刀、布
眾神之神的恩賜
就是允許我們自由呼吸和戀愛
并在初一或十五懺悔
向所有植物、動物,還有自然生長的詩
一位詩人的格局與其情懷是息息相關的。
如果說“怎么寫”屬于技術層面,毫無疑問,唐毅創制的“半口語”及“八行詩”,已經有了化萬物為詩歌的“本領”。而且我們還看到,他正在進行的“八行詩”疊加,又創作出別具一格的長詩。那么,“寫什么”則關乎其情懷。有大情懷方有大智慧。一位詩人思考什么?關注什么?都是由其情懷決定的。
唐毅說過:“胸襟決定著一位寫作者的境界、品位、格局以及可能的藝術走向。”這一點,從在前面引用過的《藕田所見》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當代知識分子(士大夫)是如何關注社會、關注民生的。他有一首《香火》:“點燃香火。人們面若桃花/端坐廟堂的塑像也有些臉紅了/被朝拜這么多年/是不是該先予人溫飽,再賜人富貴呢”,就把這樣的情懷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位詩人的格局并不依賴于詩歌形象上的宏大。唐毅還說過:“精致的東西也可以是‘大的。”
詩歌,尤其是當代詩歌,在越來越缺少音樂性的時候,韻味就顯得尤其重要了。一首詩明朗或朦朧、冗長與短小都不是評判詩之優劣的標準。詩歌離開了靈魂的主宰,也就離開了真情實感。沒有靈魂浸透在藝術作品中,就不會有生命力和感染力,詩歌的靈魂所在就是韻味、意境和格局。
而人品與文品是相互映照的,所以我們說唐毅的詩有格局,同時也是說他的人生態度亦有格局。
好了,就寫到這兒吧。本來,唐毅的詩是精巧洗練的,我卻這般磨磨嘰嘰。但是,還得有一句作為殿后語:唐毅的詩,每一個字都是有溫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