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勝連
五月,“胡武功事件”給全民上了一堂生動的文物保護課。陜西攝影家胡武功從上世紀80年代起開始關注拍攝唐陵石人石馬,對這些千年古物一直懷有深厚的情感,看到石人石馬近年“漸變”,歷史感和文物感日漸消失,以為文物部門人為清洗美白,進行了“破壞性保護”。2016年5月5日,中國網圖片中心發貼《胡武功怒了唐陵石人石馬被“洗澡”》,各網站紛紛轉發,一時在社會上掀起軒然大波,不明就里的網友怒指文物部門“破壞文物”。5月6日,成陽市旅游文物局發表聲明,否認對唐建陵和唐崇陵墓石進行過人為清洗,稱“石刻變白”是戶外露天存放石刻的一種自然保存狀態,與這些年不斷加重的“空氣污染”“自然風化”有關。隨后胡武功通過《法制晚報》做了道歉,各大媒體相繼報道了事件的來龍去脈。“胡武功事件”如一石激起千重漣漪,文物古跡保護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身在十六朝古都的職業文物專家“長安布衣”蔡兄處在事件漩渦之中,表現得職業而有理性,這位雅昌青銅版主、古陶版大咖發貼說,雄偉的唐陵石刻歷經千年風雨侵蝕,石刻表層繁衍生長的苔蘚、地衣、霉菌等微生物群造成的有害病灶是一種有害物質,對石刻構成嚴重危害,使文物面目全非,銹跡斑斑。科學嚴謹的清理石刻表層的病害工作,是在國內外專家充分論證下,報國家文物局批準才進行的。那為何拍攝唐陵石刻長達三四十年的攝影家還會走眼呢?蔡兄一語道破天機:攝影家追求視覺歷史滄桑感,古玩收藏者以表層風化包漿作為鑒定真偽的重要依據,而文物保護專家是為了文物更好地保護下去,傳承給后代子孫。
包漿究竟為何物?包漿,古玩行業專業術語,指文物表面由于長時間氧化形成的氧化層。包漿其實就是光澤,專指古器物經過長年累月之后,在表面上形成的一層自然的光澤。不止瓷器,木器、玉器、銅器、牙雕、文玩以及書畫碑拓等紙絹制品都有包漿。顯然,唐陵千年石人石馬上的那層風化后的銹跡并不是包漿,文物保護部門將文物的銹跡進行清洗,對石刻裂隙進行加固處理,對石刻表層進行化學加固等方法處理,恢復石刻文物本來的面目,這是一種科學的文物保護措施。而對青銅器等金屬器物而言,皮殼更成為鑒定器物年代的重要外部依據。現代識別青銅器時,將其外部特征叫做皮殼,比如有不同的銹種:綠銹、水坑銹、電解銹、工藝銹、化肥銹、黑銹、仿古銹等等,而青銅等金屬器外表的加工工藝,如錯金、錯銀、鍍金、鍍銀也是皮殼的一種。就此意義而言,玩古就是品味包漿,體會皮殼。
今年春上,長年一起逛攤的好友焦兄從網上尋到一只精亮而頗有年份與分量的用端香熏,銅鑄爐身,用端獨角站立,頭部為蓋,前端環扣聯結器身,鼓目張口,須發飛揚,頭、尾、四足及身腹上作火焰紋,生動威武,雕造精工。這件角端香熏,古樸敦厚,色澤典雅,實乃書房的陳設佳器。眼光獨到的焦兄得意地說,這件寶貝是不經意從一位老畫家的畫案上發現的,真靠好人緣。角端是一種傳說中的神獸,其形怪異,犀角、獅身、龍背、熊爪、魚鱗、牛尾。據說能夠日行一萬八千里。在官方,象征光明正大、秉公執法;在民間,象征吉祥如意、風調雨順。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用端銅熏都有著期盼國泰民安、生活富裕、人世昌隆、人壽年豐的美好寓意。最后焦兄不經意地說,這件銅熏配有木盒包裝,從形制和皮殼看,應是一件近代仿造中國的日本銅器。
由于歷史原因,東北地區存有相當數量的近世日本器物,其中不乏日本明治時期、大正時期的藝術精品,大量昭和早中期及中國偽滿洲國的日常生活器物也在舊物市場上隨處可見,特別是近二十年城市改造,舊房拆遷,遺存的東洋舊物重新泛起,一些古玩愛好者懷著文化情愫,對這些迥異于中國風格的舊物投以近乎挑剔的審慎目光,在鑒別與收藏中探尋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與東亞文化的多樣性。
焦兄的角端銅熏勾起了身邊藏友搜尋老銅熏的渴望,四月初,幾位藏友周末閑逛古玩城,經過新張不久,專門經營文玩、珠玉、雜項的“多寶堂”時,我從玻璃窗外看到一只站起的精巧小銅豬,好像在俏皮地向我打著招呼,女店主熱情地將我們迎進店里,一上手才知道,竟是一只泥金的日本銅制香熏,有年份,至少百八十年,器身上的泥金多已褪色,但銅器底色依然瑩潤;有分量,手頭很重,精銅鑄造,造型可愛,小豬挺立,背部弓起,中間有可活動熏蓋,頭部高昂,略顯夸張的長豬鼻上有兩個出氣孔,爐內焚香時,裊裊的篆煙恰可從中散出。焦兄望著精巧的銅熏,滿懷歡喜地說:這叫旺氣。這句討喜的話瞬間打動了我,于是我三顧茅廬幾番往來,最后面慈心善的店主陳女士終將心愛的銅熏轉讓于我。可惜包裝銅熏的原裝木盒已逸失,它的前生已不可詳考。
《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薩蘇曾解釋過:在日本,家豬、野豬是兩回事。“豬”在日本專指野豬,在曰語讀音里有“鄉村的獅子”的含義,成為勇猛、剛強的象征。野豬在日本被尊為亥神、山神、田神或農神。傳說野豬背上的毛放進錢包里可以財運不斷;野豬生育能力強,有平安生產的象征意義;豬頭很結實,可保佑人們的交通安全。而日本的家豬是19世紀末從西方引進的,被稱為日本家豬優良品種的“日本黑豚”,更是1978年才培育成功。日本野豬與引進的家豬從形象到血統都相距甚遠,日本人只稱家豬為“豚”。 就此,我通過白云書院翼廬海鵬兄向旅曰書法家劉作勝博士請教,認真謙和的劉先生微信解釋說,野豬是日本人喜歡的一種動物,棕色毛發,體形不大,多群居,偶爾在居所附近出沒,日本人覺得野豬身上有一種呼嘯山林,弘毅精壯的禪味。
手上這只銅熏精工鑄造,簡潔大氣,野豬形象活潑可愛,微瞇的雙眸,稚嫩的獠牙,靈巧的前蹄,纖美的尾巴,成為整個作品的神來之筆,完美體現了日本近代銅器制作的水平。如果說焦兄收藏的用端銅熏造形尚取法中國,那么這只野豬銅熏則是日本民俗文化的天然產物,它不僅是一件可揚名香道場的實用器,也是一件在中國流傳而不多見的日本藝術品,可惜沒有鑄造者名號,只能留下無名的遺憾。
輕云軒主人侯寶昌先生是一位奇人,平時樂善好施,清明節遭遇車禍,雖然座駕翻倒損毀,但他卻全身而出,于是放下一切,整天待在店堂內,虔心供佛,靜心抄寫《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五月一天,我看好了“輕云軒”的一只老錫壺,老侯憨然一笑說:“拿去吧,給個供佛香火錢就行。”
這是一只近代日本鑄造的歲寒三友錫壺,嬌巧伶俐,楚楚動人,還有些許的惹人憐惜。典型日式飲壺造型:長引壺流、高聳壺身、Y字提梁、西式壺蓋,都在提示著日和血統,環繞壺身薄雕著蒼松飛鶴、寒梅傲雪、倭竹龜壽等吉祥圖案,壺底銘刻著“工美堂”的名號。整壺品相完整,皮殼老熟,是一件大開門的老錫器,歷經近百年歷史能保存如此完好,也是機緣造化。錫是“綠色環保金屬”,性涼,散熱效果極佳,用錫制酒具斟酒,夏天清涼爽口,冬天溫酒導熱較快,令人適意。因此用錫制作酒壺,不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在晚清民國時期都曾盛行一時。
皮殼是鑒別錫器新舊的重要依據。老輩人說,一件老錫器,如果長期處于干燥環境中,外表除了光澤不如新錫器光亮以外,一般變化不會太大。但歷經數十年的老錫器,表面會生成極薄的氧化膜,會因為錫料中其它金屬含量的不同而呈現黃褐、紫灰、紫黑、銀灰、黑褐等色澤,并與金屬錫的質感、光澤混合形成特有的皮殼。手上這只日本老壺器身上已經呈現明顯的黃褐色皮殼,老壺的味道十分純正。
春去夏來,旅順郊野的櫻花早開過了,高爾基路道上飄出陣陣槐香,幾案前的野豬銅熏依然泛著金光寶氣,似乎香余還溫,三友錫壺卻有些落寞凄然,淡淡籠著清冷的舊時月色,歲月無言,萬物生發。我想起孫海鵬著《翼廬慵譚》記敘的羅繼祖先生一則逸事:“嘗為日本某首相書聯,語云:‘門前雪中先生柳,此地空余黃鶴樓。見者愕然,皆曰此非聯語。而知鯁廠者皆曰,此老是聯,別有用意,最宜。”依稀記得唐代王維《老將行》詩云:“路旁時賣故侯瓜,門前學種先生柳。”清乾隆進士唐仲冕《題九江陶淵明祠》有句:“門前學種先生柳,嶺上長留處士墳。”羅老作聯意趣深長,著實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