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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鳥

2016-11-19 08:41:24郝煒華
山西文學 2016年4期

我伸出了嘆息的手

我失去你。又找到你

——摘自金鈴子詩集《越人歌》

1

“子健鳥屋”關門,老板宋子健不知所終后,蘇小棋突然迷上做飯。廚房本是父親蘇有亭的一畝三分地,他在里面做飯、洗碗、喝水、咳嗽、看書、發呆。這一畝三分地一下被蘇小棋占了,蘇有亭非常不適應,只好坐在床前,看紀有蘭。

紀有蘭下肢癱瘓,穿衣、吃飯、洗漱、大小便都由蘇有亭伺候。蘇有亭伺候得細心,紀有蘭干干凈凈,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異味。

蘇有亭瞇起眼睛,像端詳一件工藝品一樣端詳著紀有蘭。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灑在紀有蘭身上,紀有蘭的臉連同肩膀都亮閃閃的。蘇有亭抓起紀有蘭的手,他剛剛為她修剪了手指甲,十個指甲邊緣光滑,整整齊齊,透著光澤。蘇有亭說:“你看,它們像玉做的一般。”

蘇小棋端著菜出來,正好聽到蘇有亭的話,將菜碟重重一放,轉身又去了廚房。

蘇有亭將紀有蘭抱上輪椅,推到餐桌旁,蘇小棋將菜全部擺到桌上。清蒸鱸魚、辣椒炒肉絲、農家韭菜、油燜大蝦。半年的練習,蘇小棋做飯的手藝大增。她將油燜大蝦推到紀有蘭面前,那是紀有蘭最喜歡吃的菜。紀有蘭拿筷子夾蝦,蘇有亭一把將菜碟拖過來,說:“不能自己吃,卡著怎么辦?”他夾起一只蝦,剝去皮,蝦肉夾碎了,放到紀有蘭碗里。

蘇小棋不吃蝦,只吃面前的辣椒炒肉絲。辣椒太辣,她一邊吸氣,一邊跟蘇有亭說話。“我爺爺,想當年,我爺爺怎么打我奶奶的?”

“你爺爺打人可出名了。”紀有蘭放下筷子,激動地說:“一只小瓷盆,里面盛滿開水,一下砸到你奶奶頭上。小瓷盆破了,你奶奶的頭也流血了……”

蘇有亭正在剝第二只蝦,聽到紀有蘭的話,將剝好的蝦肉放到自己碗里。“你見過我爸打人?你還沒嫁過來,我爸就死了。”

“雖然沒見過,但是聽說過。”

蘇小棋冷笑一聲,夾起一條肉絲,扔進嘴里。

“看吧,”蘇有亭說:“又上小棋的當了。小棋……”

蘇小棋不接話,扭頭看窗外。窗外一棵樹,長著細密的葉子。微風吹拂,樹葉搖動,一個白色的影子在樹葉間若隱若現。蘇小棋“咦”了一聲,放下筷子,走到窗前。樹葉搖動得更加厲害,白色的影子一會兒有一會兒無,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突然間,從樹葉里飛了出來。是只通體雪白的大鳥,拖著長長的尾巴,斜斜地飛向天空,又斜斜地飛下來,盤旋兩圈,落到蘇小棋家的窗臺上。

蘇小棋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著那只鳥。鳥歪著腦袋,瞪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也看著蘇小棋。

蘇有亭走過來,說:“這是什么鳥?我六十多歲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鳥。”他打開窗戶,想看仔細。誰知,鳥一展翅膀,飛進了屋里。

“讓它出去,讓它出去。”紀有蘭大喊,“家里人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飛進一只鳥?”

鳥一點不怕紀有蘭的喊叫,飛過客廳,飛進主臥室,飛出來,飛進小臥室,落到地板上。

“你們不知道,鳥雀專往沒人住的房子里飛,專往人氣不旺的家里飛。老蘇,咱媽生病那年,家里就飛進很多麻雀,瘋了一樣,后窗飛進來,前窗飛出去。”

紀有蘭說的是農村老家的房子。蘇小棋不記得曾經有麻雀在房子里飛來飛去。蘇小棋只記得房子后面有一排梧桐樹,樹上住滿了麻雀。凌晨四五點,麻雀嘰嘰喳喳亂叫,六點左右卻聲息全無。蘇小棋躺在炕上,透過狹小的后窗看那些梧桐樹,樹干筆直,樹葉碧綠,綠得似乎過分,綠得都發黑了。蘇小棋閉上眼睛,想到院子里養的一盆菊花,那花長得旺盛,葉子同樣綠得發黑,碗口大的菊花一朵又一朵擠在一起,仿佛再不盛開,就來不及似的。除了菊花,院子里還種著刺槐樹、榆樹、石榴樹,它們的葉子茂密得要將樹枝壓斷,同樣綠得發黑。蘇小棋睜開眼睛,看到晨光從前窗瀉進屋內,看到兩只麻雀從窗外交疊著飛過。露水的涼氣順著墻角,蛇一樣爬進她的被窩。蘇有亭、紀有蘭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東屋傳來奶奶的呼嚕聲。屋子太空曠了,太安靜了。蘇小棋裹緊被子,有種置身野外的感覺。

農村的那個家,鳥雀、植物過于活躍,過于旺盛了。

“鳥為什么不能來?”蘇小棋說,“養著它好了。”

大鳥似乎聽懂了蘇小棋的話,翅膀一展,從地板飛到窗臺上。陽光灑到大鳥身上,大鳥雪一樣的白。

蘇有亭說:“我也覺得養著好。老紀,家里有只鳥,也好跟你做伴。”

蘇有亭的話音剛落,蘇小棋就走進小臥室。小臥室內擱著單人床,緊挨著窗臺。蘇小棋爬到床上,抓那只鳥。鳥一展翅膀,落到地上,又一展翅膀,飛到了床底下。

蘇小棋鉆進床底,鳥跌跌撞撞地跑到墻角。蘇小棋趴下身子,將手伸到墻角。鳥又一展翅膀,飛到另一處墻角。床底下騰起細密的灰塵和白乎乎的絨毛,蘇小棋咳嗽起來。她鉆出床底,手抓床尾,一用勁,將床拖了出來。

鳥似乎累了,縮在墻角沒再撲騰。蘇小棋揪著它的兩只翅膀,來到窗前,一用勁扔了出去。

2

蘇小棋來到花鳥市場。如她所想,“子健鳥屋”依然鎖著門。擺在門口的虎皮蘭、龜背竹、龍骨有些黃了,蘇小棋跟鄰居討了壺水,澆進花盆里。鄰居是個賣魚的老頭,門口以及店子里擺滿大大小小的魚缸,里面游動著形色各異的魚。來的次數太多,老頭認得蘇小棋了,遞給蘇小棋一只馬扎。蘇小棋坐下來,眼前是層層疊疊的綠,耳邊響起嘰嘰喳喳的鳥鳴,她打了一個激靈,綠消失了,鳥鳴也消失了。眼前只有拎著鮮花、提著魚蟲鳥蟲、抱著貓狗的行人,他們仿佛要向蘇小棋展示自己的幸福,在蘇小棋面前悠閑、自信地邁著步子。蘇小棋嘆了一口氣,宋子健也許在某個城市的花鳥市場,也這樣悠閑、自信地邁著步子。

一個穿紫色皮衣的女人來到蘇小棋面前,問:“哪兒有賣饅頭的?”蘇小棋搖搖頭,站起身,耳邊又響起嘰嘰喳喳的鳥鳴。鳥鳴來自何處?蘇小棋四下看,這條街只有“子健鳥屋”——一家關了門的鳥店,其他的是賣魚、賣貓、賣狗、賣花、賣花盆、賣漁具的店子。離這條街最近的樹也有200米。鳥鳴來自何處?

蘇小棋回過頭來,看到“子健鳥屋” 的兩扇綠色木門。木門雖然鎖著,中間卻敞著一條拳頭寬的縫,鳥鳴似乎是從那條縫里傳出來的。蘇小棋走過去,臉趴到門縫上。門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混雜著鳥毛、鳥食、鳥糞……各種與鳥有關的味道涌進蘇小棋的鼻腔,蘇小棋幾乎要掉淚了。這樣熟悉的、濃郁的味道多久沒有聞到了?早知道這樣可以聞到,為什么不天天來聞?蘇小棋閉上眼睛,再睜開,鳥鳴消失了,可是味道依然存在。她長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哪來的鳥鳴啊,宋子健養的鳥,從不嘰嘰喳喳地叫,它們要么不開口,要么一開口便像人一樣說話。

“子健鳥屋”只有兩種鳥,一種是八哥,一種是鷯哥。與飛進蘇有亭家的大鳥不同,它們通體烏黑,沒有一根雜毛。蘇小棋第一次進店里,被這些黑色的鳥嚇了一跳,說:“它們像被潑了黑油漆。”

宋子健坐在高高低低的鳥籠后面讀書,聽到蘇小棋的話,站起身, 書隨手擱在面前的茶幾上。一本有著墨綠色封皮的書。他走過來,說:“這么多人到我店里,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

“這有什么奇怪?”蘇小棋說,“我家沒養過鳥,但是養過雞,我家雞身上潑過油漆。”

那是十幾只小雞,白色的羽毛,黃色的小腿,天天在屋子里、院子里、村子里跑來跑去,有時跟別人家養的雞跑到一起,便被別人捉進家里。不長時間,十幾只小雞只剩下八只。為了保全這八只小雞,紀有蘭找來一碗藍油漆準備抹到雞身上。抹了藍油漆的雞,即使被人捉去,也可以要回來。紀有蘭將小雞歸攏到一個水槽里。那個水槽曾經養過鯽魚,蘇小棋玩過一個剪魚的游戲——將魚抓起來,迅速剪斷頭尾,扔進水里,魚的頭、尾一上一下依然游來游去。就在那個水池里,母親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刷子,命令蘇小棋抓雞。這個時候,蘇有亭從屋里出來,他的手里拿著一只花瓶,一抬手,將花瓶扔了過來。花瓶擦著紀有蘭的頭皮飛到墻角,跌得粉碎。紀有蘭的手一抖,碗里的油漆灑出去一點。她本來可以繼續抹油漆的,蘇小棋已經揪住一只雞的兩只翅膀,可是蘇有亭的行為破壞了她的心情,她拿著碗像潑水一樣將油漆潑了出去。黏稠的油漆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到水槽邊上,落到雞身上。紀有蘭將碗一摔,回身沖向蘇有亭。

蘇小棋趴在水槽邊上,她的身上也被潑上了油漆。她聽著身后“噼里啪啦”的聲音,蘇有亭與紀有蘭的吵架已經從謾罵上升到肉搏。蘇小棋不回頭也能想象出他們用手抓對方,用腳踢對方的情景。她低著頭看著那些頭頂上、翅膀上、身子上、爪子上沾了油漆的小雞,它們在水槽里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有兩只小雞張開翅膀,試圖飛出水槽,可是它們從空中摔了下來,跌得頭昏腦漲,歪著身子,在原地轉著圈……陽光很熱,蘇小棋的后背熱烘烘的。她看著那些小雞,覺得它們那樣可憐,覺得它們那么像自己。蘇小棋的頭趴在胳膊彎上。那里有一點小小的、安靜的黑暗。

蘇小棋的臉上有東西流了下來。太陽這樣曬,流出來的應該是汗。蘇小棋在袖子上蹭了蹭,知道那不是汗,是淚。

3

第三次到店里時,宋子健遞給蘇小棋一杯茶。他請蘇小棋到茶幾旁邊坐。茶幾旁邊本來只有一張椅子,不知什么時候又多了一張。蘇小棋端著茶杯坐過去,看到一本書扣在茶幾上,封皮是墨綠色的。應該是第一次到店里,宋子健讀的那本書。一個多月過去了,薄薄的一本書竟然沒有讀完。

宋子健坐到另一張椅子上,端起另一只茶杯。透明的玻璃茶杯,棗紅色的茶湯。宋子健的手寬、大、白,茶杯在他手里顯得很小,茶湯顯得更紅。兩人都沒說話,屋里到處是八哥、鷯哥弄出來的聲音。這些黑色的鳥在籠子里跳來跳去,用嘴啄著棲木,歪著頭看蘇小棋與宋子健。它們都會說話的,可是一句話不說。

這樣坐著,蘇小棋終于覺著尷尬,轉頭看宋子健,說:“我想買……”

宋子健將手指豎到唇邊,嘟起嘴唇,制止蘇小棋再說下去。他仿佛用心聽著什么,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蘇小棋看過去,那里只有高高低低的鳥籠,一層又一層一直推到室外的陽光。陽光下是擺在磚地上的虎皮蘭、龜背竹,磚地前方是馬路,稍遠處是暗紅色的圍墻,圍墻下簇擁著一個又一個花店。行人在馬路上往來,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蘇小棋感覺奇怪,突然聽到“唰啦唰啦”的聲音。有人從虎皮蘭、龜背竹旁邊走過,衣服掃了虎皮蘭、龜背竹的葉子。一個男人立在門口,然后走了進來。男人并不高大,不知道為什么,屋子卻一下子擠了,一下子暗了。

宋子健走過去,介紹鳥的價格,“它們都會說話,八哥800元一只,鷯哥貴一些,3000元一只,還有6000元的。”他指著一只鳥,說:“白日依山盡。”鳥馬上回應:“黃河入海流。”隨著鳥的開口,屋子里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謝謝”“歡迎光臨”“恭喜發財”“318,318。”

男人看那只鳥,“它為什么說‘318?”

“這只鳥原來掛在馬路邊上, 318路公交車天天從那里經過,鳥天天聽公交車報站名,學會了‘318。”

“是這樣嗎?”

宋子健點點頭。男人要買那只鳥。宋子健說:“它只會說‘318。”

男人仍然要買。宋子健說:“它很貴。”

宋子健報出一個數字,男人果然被嚇住了,什么話沒說,轉身離開店子。

蘇小棋說:“你不想賣這只鳥?”

宋子健說:“他也不想買這只鳥。”

宋子健轉動著鳥籠。鳥歪著腦袋看宋子健,那是一只通體烏黑的鷯哥,黑得就像……

“還記得你第一次到店里說的話嗎?”宋子健說:“‘它們像被潑了黑油漆。這是你說的話。那時我正在讀這本書……” 宋子健走到茶幾旁,拿起扣在上面的書,翻給蘇小棋看。蘇小棋看到一行字被黑筆劃了出來——“看到在木制四角型的鳥籠中,一只宛如涂上黑漆的鷯哥正拍打著翅膀。”

“多么相似的比喻。”

蘇小棋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將書拿到手里翻,看到幾行被紅筆劃出來的字——“小學三年級的秋天,沼田父母失和,準備分手。對沼田而言,那是想都沒想過,有如晴天霹靂的事。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父親、母親和自己會分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父母失和,準備分手”這是蘇小棋極其盼望的事情。自打她記事起,蘇有亭與紀有蘭就吵鬧不休。蘇有亭體瘦,紀有蘭彪悍,沒有學會使用“武器”前,蘇有亭經常打不過紀有蘭。紀有蘭經常跳到擺在堂屋的方桌上,大喊:“你能把我怎么樣?”有一個大年夜,紀有蘭將寫著奶奶名字的牌位摔得粉碎。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蘇小棋無數次產生自殺的念頭。一個雨天,蘇有亭、紀有蘭因為吵架將一堆脫了粒的小麥放在場院置之不管,任憑大雨將它們沖得到處都是。蘇小棋站到他們面前,很認真地說:“你們離婚吧。”

這是最合適不過的選擇,對蘇有亭,對紀有蘭,對蘇小棋都是一種解脫。

可是蘇有亭與紀有蘭都不同意,并且,紀有蘭將一口唾沫吐到蘇小棋的臉上。

4

一進門,蘇小棋就聞到一股腥腥、酸酸的味道,她四下打量,看到那只被扔出去的大鳥趴在窗臺上。紀有蘭在縫一只墊子,很不好意思地說:“扔了三次,跑回來三次。這鳥怕是跟咱家有緣。”

蘇小棋冷笑,“不要養的是你,要養的也是你。”

紀有蘭拖過腳邊一個草籃子,將墊子鋪進去,要蘇小棋拿到窗臺上。蘇小棋頭扭到一邊,說:“我不管,要拿你自己拿。”

“小棋,”紀有蘭的聲音突然軟了,“為什么我們想做的事情你偏偏不讓做,我們不想做的事情你偏偏要做。小棋,你要恨我們到什么時候?”

蘇小棋沒想到紀有蘭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抓起那只草籃子,拿到窗臺上。大鳥瞪著兩個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蘇小棋。陽光照到大鳥身上,大鳥的羽毛雪白,沒有一點點雜色。蘇小棋突然想到“子健鳥屋”里的八哥和鷯哥,那些鳥通體烏黑,黑得沒有一點點雜色。這只鳥跟“子健鳥屋”的八哥、鷯哥有關系嗎?這只鳥和宋子健有關系嗎?

“你會說話嗎?”蘇小棋對著大鳥輕輕說道:“你知道宋子健去哪兒了嗎?”

屋門“咔”地一聲開了。蘇有亭和兩個老頭走了進來。他們趴在窗臺上看大鳥。一個老頭說,這只鳥名叫“鷺鷥”,也叫白鷺,通體雪白的有大白鷺、中白鷺、小白鷺和雪鷺,這只鳥應該是小白鷺。另一個老頭說,這哪是白鷺,白鷺的尾巴是軟的,是長的,這只鳥沒有尾巴。它應該是白烏鴉,白色的烏鴉。瞧,它的嘴、眼睛、身子跟黑烏鴉一模一樣。羽毛是白的,就是白烏鴉。”

蘇有亭一推那個老頭,“什么白烏鴉?白烏鴉有這樣高貴的眼神嗎?白烏鴉肯安安靜靜待在這里曬太陽嗎?我老蘇再怎么沒眼光,也不能養一只烏鴉。”

蘇小棋伸出手來,在蘇有亭與兩個老頭的驚叫聲中,抓住鳥的翅膀,推開窗戶,一下子將鳥扔了出去。

“小棋,”蘇有亭指著蘇小棋,“不是我要養這只鳥,是你媽要養。”

“我媽?”蘇小棋冷笑,“你忘記了以前怎么打我媽的?你現在對她好?是因為愛她?是為了贖罪還是因為裝?”

為了表達對蘇小棋的不滿,蘇有亭與紀有蘭拒絕吃她做的飯。蘇有亭說蘇小棋使他在朋友面前丟了顏面。他們搬到這座城市不久,這兩個老頭是他僅有的朋友,他們都知道他與紀有蘭恩愛,他對紀有蘭的好一百個人、一千人都趕不上。現在,蘇小棋當面揭發他與紀有蘭的恩愛是假的,他對紀有蘭的好是裝的,他以后怎么做人。

紀有蘭說,蘇小棋一直恨她,既然恨她,她索性餓死算了,與其這樣天天看蘇小棋的臉色,不如早早死了痛快。

“你們現在知道看我的臉色了。”蘇小棋冷笑,這次回家,她冷笑的次數自己都記不清了。“你們知道我小時候看你們臉色過日子的滋味嗎?你們天天吵架,天天吵架,像仇人一樣打來打去,你們想過我的感受嗎?那個時候,我也想死啊。我自殺過,你們知道嗎?”

5

夜幕慢慢降臨,如同一塊黑色的布子將房屋、家具、沙發……嚴嚴實實地遮蔽起來。蘇小棋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了過去。醒來時,看到這巨大的黑暗,只覺得無力和空虛。她攤開四肢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著這濃得推不開的黑暗。城市里不應該有這樣的黑暗的,即使他們家不開燈,鄰居、院子、馬路上也應該有燈光,可是,現在,燈光全部消失了。蘇小棋扭頭看窗外,天上也沒有月亮和星星,整個世界仿佛掉進一個密封的深桶里面。

農村的夜就是這樣呀,沒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人們熟睡了的深夜就是這樣的。蘇小棋一個人在村子走著,跌跌撞撞,她盼望自己撞到一件東西上面,一塊石頭,一堵墻壁或是一根結實的木頭,撞上去就此死掉,多么幸福啊。可是,她什么都沒有撞到。順著那些彎彎曲曲的小路,她走出村子,走到村東的小山上。小山上有個水洼,一洼的黑水。蘇小棋坐在水邊,聽著魚在水里游動的聲音。這樣黑的深夜,這樣黑的水里,魚沒有睡去,它們用嘴唇吻著水面,用尾巴甩著水面,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雨毫無征兆地落下來,先是大滴大滴的水珠,后是連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雨線。雨線打在水面上,發出“唰唰唰”的聲音。蘇小棋的頭發、衣服全都濕了,她水淋淋地坐在那里,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既然不相愛,為什么要生她?就是為了叫她見證他們彼此的仇恨?就是為了叫她受苦嗎?如果叫她選擇,她不會選擇這樣的父母,如果叫她選擇,她不會選擇出生。

“嘩”地一聲,燈突然亮了。雪亮的燈光如同鋒利的刀將黑暗切割開來。蘇小棋爬起床,來到客廳,她中午做的飯原封不動地擺在餐桌上。茶樹菇排骨湯,鮮蝦仁炒雞蛋,醬汁藕片,它們失去了鮮亮的光澤,冷冷冰冰地躺在那里。蘇小棋坐在椅子上,拿起一塊藕片放在嘴里。細細碎碎的聲音從蘇有亭與紀有蘭的臥室傳出來,蘇小棋轉頭,看到蘇有年與紀有蘭的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的頭挨得那樣近,彼此的白發糾纏在一起,臉幾乎貼到一塊了。蘇小棋的喉嚨一陣難受,慌忙將藕片吐出來,抓起外套,轉身出門。

蘇有亭追過來,說:“小棋,不要走。你媽要給你一個金戒指。”

路燈是亮著的,馬路兩旁的樓房燈火通明。蘇小棋知道剛才整個宿舍區停電了。她急匆匆地走著,怨恨這電的突然來臨,如果不是這樣,她不會看到蘇有亭與紀有蘭挨在一起的臉。

馬路盡頭有個小吃攤,一些男女坐在那里吃飯。蘇小棋經過時,一個男人突然喊住她,“喂,宋子健的女朋友。”

宋子健?在這個城市,蘇小棋還是第一次聽到她之外的人喊這個名字。蘇小棋停下腳步,轉頭看那個男人。男人一手拿著一串羊肉串,一手舉著一個啤酒瓶子。瓶子里的啤酒只剩下一點。男人走過來,說:“宋子健欠我錢。”

“欠你錢?宋子健為什么會欠你錢?”

“318,因為318。”

“318?”

“那只只會說‘318的鳥。宋子健叫我不定期去店里詢問那個鳥。問一次給我三十元,一個月結一次賬。可是,宋子健找不到了,那些鳥也不見了,他欠我的錢也不見了。”

蘇小棋想起來了,那個只會說“318”的、通體烏黑的、沒有一點雜色的鳥,宋子健說它掛在馬路邊上,天天聽318路公交車報站名,就學會了“318”。可是,蘇小棋在網上查過了,他們的城市根本沒有318路公交車。

蘇小棋問宋子健欠他多少錢。男人說出一個數目,蘇小棋掏出錢給他。看著男人像小老鼠一樣游移閃爍的目光,蘇小棋突然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6

手機響了,屏幕上閃動著蘇有亭的名字。這是件奇怪的事情,蘇有亭極少給蘇小棋打電話,他們習慣了相互不交流。

蘇小棋抱著胳膊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室外陽光燦爛,樓下綠樹成蔭,成群結隊的麻雀在樹叢間飛來飛去。蘇小棋想到那只被她扔出去的大鳥。為了這件事情,她半個月沒回家了。蘇有亭按捺不住,要與她和解嗎?

蘇小棋站在客廳里,四下打量。家里沒有那股酸酸、腥腥的味道。窗臺上、陽臺上也沒有大鳥的身影,就連那只鋪了棉墊子的草籃子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紀有蘭坐在床上,沖蘇小棋笑,笑里夾雜著討好還有小心。她說:“你爸在廚房。”

料理臺上,擺著洗好的菜,西紅柿、土豆。爐灶開著小火,上面放著一只鍋。蘇有亭說:“知道你喜歡做飯,菜都收拾好了,你做吧。全是你喜歡吃的菜。”

西紅柿炒雞蛋、酸辣土豆絲,蘇小棋自小就喜歡吃這些。她站在料理臺前,將雞蛋磕破了,放到碗里拼命攪。“嘩啦啦,嘩啦啦”,雞蛋在碗里滑動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蘇有亭進屋,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只木頭盒子,他打開給蘇小棋看, “小棋,這里裝著房產證、金戒指、金項鏈、存折,是我與你媽攢下的東西。我們商量了,這些東西全給你。”

蘇小棋冷著臉不說話。鍋里的水開了,騰騰的熱氣冒出來。蘇小棋揭開鍋蓋,看到切好的排骨盛在鍋里,血水和泡沫都快溢出鍋沿了。紅燒排骨,蘇小棋也喜歡吃這道菜,做之前,必須先焯掉排骨里的血水。

蘇小棋拿了漏勺撈排骨,熱氣噴到她的臉上,濕濕的、騰騰的熱氣。她想到有一年春節,紀有蘭在廚房蒸饅頭,廚房里也冒著這樣濕濕、騰騰的熱氣。紀有蘭燒完火,站在案板前切菜。蘇小棋站在她身邊,頭頂剛剛到到達紀有蘭的腰。她拍打著紀有蘭,說:“我也要切菜,我也要切菜。”紀有蘭因為與蘇有亭吵鬧,心里正窩著一團火,她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拔下來,一下塞進蘇小棋懷里,大喊:“你切吧,你切吧,你切吧。”蘇小棋倒在地上,懷里抱著那把菜刀……

眼淚從蘇小棋的眼里流出來,一滴一滴,落到煮著沸水的鍋里。她說:“早知道這樣,為什么不早點對我好?”

“小棋……”

蘇小棋回過頭來,一臉的淚水,“你們不吵架會死嗎?我爺爺打我奶奶,你就要打我媽嗎?”

“小棋……”

“不是因為你們沒白沒黑地吵架,我的生活會這樣痛苦嗎?我會到現在都沒有男朋友,都不想結婚嗎?你知道嗎?我一想到結婚就頭疼,就渾身發抖。”

“小棋……”蘇有亭的眼睛瞪大了,臉慢慢地紅了,不是那種生氣的大紅色,而是絢爛的粉紅色。

“你現在對我媽好了。你知不知道,看到你對她好,看到你們在我面前示好,我就感覺惡心。你能告訴我,你是因為愛她對她好,還是想做個樣子給我看,給鄰居看,給外人看……”

屋子里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蘇小棋看到那只被扔出去的大鳥出現在廚房門口。這只鳥不是被扔出去了嗎?這只鳥為什么出現在這里?蘇小棋越過蘇有亭,沖到廚房門口。大鳥似乎感覺到不妙,撲棱著翅膀要飛走。可是它的動作太慢了。蘇小棋一把抓住它,她拎著它來到灶臺邊。鍋里的水“咕嚕咕嚕”冒著泡泡,血水和泡沫上下翻滾。蘇小棋抓著那只鳥就往鍋里按。

“小棋,”蘇有亭大叫,“那是一條命啊……”“撲通”一聲,蘇有亭栽倒地上。

灶上的鍋翻了,水從灶臺上淌下來。廚房的地板上,蘇有亭的身上都是浸著血和泡沫的開水。大鳥撲棱著翅膀,歪歪斜斜地從廚房飛出去,穿過客廳,繞過電燈,撞到墻上,飛進臥室,落到紀有蘭的頭上。

“小棋,小棋。”紀有蘭頂著那只白色的大鳥,拍打著床,“我們怎么做,你才能不恨我們?你爸有高血壓,我們都不敢告訴你……”

“不要這么虛偽好不好?”蘇小棋聲嘶力竭地喊道,長這么大,她第一次這樣不壓抑自己,第一次這樣不顧一切,第一次這樣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生下來,為什么不好好對我?你們什么時候才能不這樣自私,不這樣虛偽?什么時候才能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我?”

7

蘇有亭住院了,腦血管迸裂造成腦細胞大量死亡,他陷入深度昏迷之中。

蘇小棋站在病床旁看著蘇有亭。僅僅一個星期,蘇有亭就瘦了很多,臉窩、嘴巴凹陷,臉頰又瘦又長。蘇小棋看著,不相信她的身體發膚來自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她后退一步,身子靠在門框上,這個男人跟她有什么關系?

為了伺候蘇有亭,蘇小棋從家政服務公司雇來一個女人。初見女人時,蘇小棋倒吸一口涼氣,女人臉上的皮膚、五官像被撕碎、揉皺的紙片一樣,胡亂堆放到一起。看到蘇小棋驚懼的目光,女人說:“小時候,家里發生火災,將皮膚燒壞了。不僅臉燒壞了,手,”她伸出雙手,十個手指甲蓋全都朝上翻著,“身上,”她掀開衣服,肚皮上分布著一塊又一塊傷疤,“我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跡。”

不是因為那場火災,蘇小棋也雇不到這個女人。她給十幾家家政服務公司打電話,除了這個面目丑陋的女人,沒有人愿意伺候昏迷的病人。

女人在病房支了一張小床,一天24小時守在蘇有亭身邊,喂水、喂飯、收拾屎尿,擦拭身子,以至很多人認為女人是蘇有亭的孩子。

偶爾的,女人與蘇小棋聊天,說:“今世的自己可以看到前世的自己,今世的自己也會照見后世的自己。我前世肯定做下壞事,今世才遭此報應。說是幫你照顧病人,其實是替我自己贖罪。我要盡量地盡量地多做好事,爭取后世做一個正常的女人。”

蘇小棋感到愕然,如果有前世、今世、后世的話,前世的自己做了什么壞事,今世才遇到這樣的父母。前世的蘇有亭、紀有蘭又做了什么壞事,今世要結為夫妻,要在一起吵鬧不休,拼盡力氣傷害對方。他們又做了什么好事,吵著吵著突然不吵了。

為什么不吵了?蘇小棋想起來。有一年蘇有亭拿了一根草繩要去自殺,被紀有蘭攔了下來。第二天,蘇有亭就從家里消失了。紀有蘭打發蘇小棋出門找,蘇小棋一邊哭一邊找,從白天找到晚上,從晚上找到白天,城里、村里、田野,親戚家,都沒有找到蘇有亭。蘇小棋還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一個面色憂郁的少女,走在蒼茫的田野里,頭頂是閃閃爍爍的星星,眼前是灰綢子一般的黑暗,她一邊走一邊哭一邊喊“爸爸,爸爸,爸爸……”偶爾的,有騎著自行車的男人從身邊經過,詫異地看著她,卻沒有停下車來,沒有問她:“你在找誰?你爸爸去了哪里?”

三個月后,蘇有亭回來了,偷偷給蘇小棋看一張照片,說:“我是抱著死的心走的,遺像都照好了。在五臺山我遇到一個和尚,和尚給我算了一卦。前世、今生、后世都算了,所以我就不死了。”那張照片上,蘇有亭跟一個著灰衫的和尚站在一起。

就是從那時候起,蘇有亭不與紀有蘭吵了,紀有蘭再彪悍、再不講理,他也不對她大打出手。他經常忍耐紀有蘭忍得臉頰通紅。等到紀有蘭癱瘓,沒有條件彪悍,完全依靠他生活時,他就不需要再忍了。

8

醫院外有個街心公園。成排的樹木下擺著綠色長椅。蘇小棋坐在長椅上,手蒙到臉上,長嘆一口氣。

生活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像老鼠咬過一樣千瘡百孔?

“318,318。”公園里突然響起鷯哥說話的聲音。蘇小棋打了一個激靈,抬起頭,循著鳥叫的方向看去。不遠的一棵樹下掛著一只鳥籠,聲音是從鳥籠傳出來的。蘇小棋走過去,看到一只鷯哥站在籠子里面,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嘴巴,黑色的身子……

“是你嗎?”蘇小棋輕聲說道:“是你嗎?”

“318,318。” 鷯哥大聲叫道。

蘇小棋的眼淚流了下來,“你為什么只會說‘318,你不會說別的嗎?這個世上除了‘318,還有別的啊,比如‘陽光燦爛,比如‘生活幸福,比如‘夫妻和美。”

鷯哥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蘇小棋,仿佛聽懂了蘇小棋的話,又仿佛沒聽懂蘇小棋的話。突然,它轉了身子,朝一個方向撲扇了兩下翅膀。

一個男人從樹叢里走過來,手里拿著一本書,墨綠色封面的書,是宋子健。半年過去了,他依舊在讀這本書。

宋子健走了過來,看到蘇小棋眼中的淚花,手伸出來,按到蘇小棋的眼睛上,輕輕地,將所有眼淚擦干了。

蘇小棋想問他去了什么地方。為什么半年沒有蹤影?“子健鳥屋”的那些八哥、鷯哥去了什么地方?為什么只留下“318”?

可是,她跟他還沒熟到那個地步,雖然她喜歡到他的店里,雖然她喜歡跟他待在一起,可是還沒有熟到可以問他的生活的地步。

坐在長椅上,蘇小棋將蘇有亭住院的事情告訴了宋子健,將從小到現在經歷的家庭暴力、精神磨難、家庭成員——本該親密無間的人之間的戰爭、冷漠、謾罵、毆打告訴他。蘇小棋第一次將這些事情完完整整地說出來,第一次將這些事情告訴一個人。她覺得心里空了,身子輕了,渾身上下軟得不行,虛弱得不行。

宋子健的手伸出來,握住蘇小棋的手。他們倆真的還沒有熟到這種地步。可是,蘇小棋的手擱在他的手心里,一點都不想抽出來。

“還好,”宋子健說:“你的父母是親生的。我,從來沒見過親生父親。聽說,我父親是患糖尿病去世的。那時家里養著一只母狗,母狗生了一堆小狗,父親去世前一天,母狗死了。父親看著母狗說:‘有一天,我也會像它一樣,丟下自己的孩子不管。”

宋子健低下頭,兩顆大大的淚從他眼里掉出來,落到蘇小棋的手背上。宋子健見過的父親是繼父。半年前,繼父住進醫院,他關了鳥屋,將八哥、鷯哥放生后,回去伺候繼父。“一個星期前,繼父去世了。”

“看來,你與繼父關系很好。”

“不是這樣的。”宋子健說。繼父嗜酒如命,每天至少喝一斤酒,逢年過節,婚喪嫁娶,家中有親戚往來時,更要喝得大醉。有一次酒醉,竟然打開衣櫥往衣櫥里尿尿。他從來沒叫他一聲“爸爸”,他的家人——奶奶、姑姑、大爺從來不認他是自家人,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從來不喊他“舅舅”。提起他,老人、大人、小孩統一的說法是“那個姓劉的。”

“他在銀行上班。有一天,是3月18號,他又醉了酒,站在院子里跟我說:‘我跟你媽沒生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親生兒子。你如果想去銀行上班,我就去找領導……”

“不知道這句話中的哪個字、哪個詞激怒了我。我的手里提著一桶剛剛從井里汲出來的水。我舉起來,一下子將那桶水倒到他身上。他水淋淋地站在那里,大張著嘴,怔怔地看著我,一臉的驚訝,一臉的不理解,一臉的絕望。就是從那天起,他的身子慢慢地弱了,后來就病了……”

蘇小棋明白了自己為什么那么喜歡去“子健鳥屋”,為什么喜歡跟宋子健待在一起,是因為這個男人,跟她一樣,有著孤獨、寂寞而又傷痕累累的人生。

“這次死,他做了一件令我驚訝的事情。”宋子健說:“他要求將自己單獨埋在一個地方,立一個孤老墳。在我們那里,只有一輩子沒娶親的男人才會立孤老墳。他將我母親留給了父親。母親去世后會跟父親合墳。”

“這個男人是城里人,我的母親是農民,喪夫,比他大兩歲,帶著一個孩子,結婚后,他住進我家里。從來沒有人問他為什么娶我母親。從來沒有人問他為了這場婚姻付出了什么、犧牲了什么、忍受了什么。就在剛剛,我才想到,他也有痛苦。我從來就沒想過他有痛苦,從來就沒想過他的痛苦,我想到的全是自己……”

蘇小棋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將手慢慢地從宋子健的手里抽出來。她的眼前浮現出蘇有亭的面孔、紀有蘭的面孔、小小的自己的面孔。紛紛擾擾的事情涌現在眼前,糾纏在一起了。大白鳥、八哥、鷯哥、宋子健、蘇小棋、墨綠色封面的書,它們交替更迭,萬花筒一般翻來滾去。

那本墨綠色封面的書放在長椅上。蘇小棋拿起來,打開,看到兩段用藍筆畫線的字——“他用手指輕敲鳥籠外側。鷯哥理所當然地跑出來——在草叢里跑,跳,拍拍翅膀,又跳了幾下,很快地跑走了。沼田看著它滑稽的背影,感覺恍如放下了背負多年的重擔……”

“318,318。”籠子里的鷯哥大聲叫起來。

郝煒華,1970年代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主要從事中短篇小說創作,在《北京文學》《清明》《山花》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年度選本,被《小說選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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