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錫麟以排滿革命為職志,到安徽謀差得巡撫恩銘信任,任警察學堂總辦。而徐因此伺機刺殺恩銘,并在刺殺之《光復文告》中說:“今則名為立憲,實乃集權中央,玩我股掌,禁止自由,殺戮志士,苛虐無道,暴政橫生”,因而號召“重建新國,圖共和之幸福,報往日之深仇”。后事敗被捕,有人責問徐:“恩銘臺待你不薄,何故如此?”徐對曰:“恩待我是私交,我對他是公義,私交何得勝過公義?我一死而已,不必多言!”恩銘搶救無效死亡,徐被處以極刑。當被告之“明日當割爾心肝”時,徐大笑曰:“區區心肝,何屑顧及!”臨刑時,徐視死如歸。清廷對其剖腹剜心,祭奠恩銘,肝則為衛隊分食。衛兵們也說:“大人待你那么好,你竟然殺他,我們要看看你到底長的是什么心肝!”
宣統三年(1911)三月初十日,溫生才于廣州刺殺滿洲將軍孚琦成功。孚琦性好縱游,稅駕往觀,回署時,行至東門直街諮議局前麒麟閣門次,溫突從人叢中躍出,闖至轎前,持槍向孚琦猛擊,衛隊駭絕奔去,轎夫亦逃,溫得從容射放。孚太陽穴、腦門、頸項、胸部各中一搶,當倒轎中身死。溫見目的已達,棄槍由積厚新街遁,至永勝街,為巡警追獲,遂遇害。兩廣總督張鳴岐集群僚親訊,問曰:“何故暗殺?”曰:“明殺。”問:“何故明殺?”曰:“滿清無道,日召外侮,皆此輩官吏階之厲耳!殺一孚琦固無濟于事,但藉此以為天下先,此舉純為救民族起見,既非與孚琦有私仇,更非有人主事。”眾人為之默然。
宣統三年,端方被委任為渝漢鐵路督辦,因欲與湖廣總督瑞澄爭功,強行將四川當地民辦鐵路收歸國有,激起保路運動。至9月,四川局勢瀕于失控,朝廷將四川總督趙爾豐免職,命端方署理,率新軍入川鎮壓,至資州,11月27日新軍嘩變。此前有幕客得知消息后,勸端方微服遁逃,但其以為有恩于部隊,不足為慮,未走。據喻血輪《綺情樓雜記》載:“有營官董海瀾倡議入行館,驅端至側屋,謂我輩將假爾室開會,兵入室,搜行篋無所得,即欲殺端。時兵皆舉搶待發,曾廣大止之曰:‘此中滿人,不過端氏兄弟兩人耳,尚有無數漢同胞,豈能玉石俱焚?眾遂逼端至行館大門一小屋中。”當新軍將士將其拉赴刑場時,端方曰:“吾本漢族,投旗才四世。吾治軍始鄂湘,而兩江,而直隸,遇兵士不薄,今四川尤有加。眾曰,此私恩耳。今日之事,乃國仇,不得顧私恩,遂揮刀刺之。”(向楚《四川辛亥之役》)嘩變士兵割下端方首級,作為革命的“投名狀”,浸入煤油盒內呈送武昌。
馮國璋反對袁世凱稱帝,曾對梁啟超與蔡鍔說:“我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之人,我的電報對他是個重大打擊。我們之間,不可諱言是有知遇之恩的。論私交我應該擁護他,論為國家打算,又萬不能這樣做,做了也未必對他有好處,一旦國人群起而攻之,受禍更烈。”蔡鍔少年時家貧卻志遠,外出求學,在長沙時只借得兩毛錢,至漢口借親戚洋六元,由漢至京,袁世凱借洋千元,由此成行日本,學業終有成。對袁氏的雪中送炭、慷慨資助,蔡可謂結草銜環、銘感五內。但后來袁世凱稱帝時,蔡輾轉到云南,后列數袁之罪狀,并予之“最后之忠告”,宣告云南獨立。袁被迫取消帝制后,他仍堅決反對袁繼續為總統。談到袁世凱,他則表示袁待他“禮遇良厚,感念私情,雅不愿其兇國害家之舉”。反袁乃公義,是“為國民爭人格”,故無法“兼顧私情”。
邵飄萍在《京報》抨擊張作霖。張托人私下問邵,自己過去幫他不少忙,何以如此不講交情,邵答曰:“奉軍過去幫忙的,是邵飄萍個人,而報上所載,乃《京報》全體員工所為,與為邵某人無關。”張為之切齒,幾個月后將其捕殺。
私交,乃微忱微意,公義,乃大是大非。因公義而覆私交者,皆堪稱大丈夫。平叛安史之亂的功臣仆固懷恩自恃功高,私心頓萌,于唐代宗時起事叛亂,其母對兒子的軍變行為很是憤慨,提刀追趕大罵:“吾為國家殺此賊,取其心以謝軍中。”不久,仆固懷恩兵敗逃竄,不久病死。代宗念其舊功,不加罪,并將其母親接到京師供養,將其小女兒收留于宮中養育。洪承疇降清后以兵部尚書經略湖廣、兩廣、滇黔。洪承疇入都后,其母猶在,自閩迎入京,太夫人見洪大怒罵,以杖擊之,數以不死之罪,曰“汝迎我來,將使我為旗下老婢耶?我打汝死,為天下除害。”洪承疇疾走得免,太夫人即買舟南歸。洪母雖為婦道人家,卻有丈夫之氣。甲午朱衣道人案發,傅山入獄,友人營救,其母聞聽坦然道:“道人兒自然當有今日事,即死亦分,不必救也。”明月清風遺恨在,千秋萬祀屬誰知,洪母與傅母,可有一比。“九一八”事變后,日本關東軍扣押了奉天行政長官臧式毅,軟禁三個月后,臧不尊母命投降了日本人,任偽奉天省長。臧母曾為其送飯,并將一塊鴉片煙貼在碗下送入,希望兒子服毒殉國,保全名節。但臧最終還是把碗原封送了回來。其母失望至極,投繯自盡,以身為誡。自洪母臧母讓人想到了陶母湛氏。陶侃少時曾任潯陽縣衙小吏,掌魚市交易。一次他派人送給母親一條腌魚,湛氏退還腌魚,并寫信責備道:“爾為吏,以官物遺我,非惟不能益吾,乃以增吾憂矣。”
瘋狂時代,親人檢舉、朋友倒戈、同僚揭發、下屬反目者舉不勝舉,讓人直感世態之炎涼、人情之無常,大丈夫者耶?非也。徐錫麟、蔡松坡起事之前,起事之中,對于公私取舍,定是輾轉反側、絞思再三過的,叛逆之時,仍毫不避諱地感念故情舊思,然而公私兩廂比較,大義終使然,非常之人終有非常之事。至于那些隨風搖擺、首鼠兩端的人物,判斷是非的立場恰在于己之私利,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唯上唯官,決無獨立之思想。唯上唯官者,最后的落腳還因己之得失。其行為看似公義,實則私欲矣。
介子平,1964年生人。供職山西出版集團,兼任 《編輯之友》雜志社副主編。副編審。出版作品《青燈》《煙霏云斂》《少年文章》 《消失的民藝——年畫》《褪色的記憶——連環畫》《雕刻王家大院》《風華丹青》《大韻書法》《田園將蕪》《苦酒微甘》《此間少年》《民國文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