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睡眠者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現代藝術走起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抽象路線。隨著抽象表現主義流派(abstract expressionist)在美國的興起,藝術作品從具象的、立體透視的傳統繪畫中得到進一步的解放。抽象表現主義反對繪畫的目的性(比如為畫一匹馬而畫“馬”),無意識狀態下進行的即興創作讓繪畫跳脫了描繪現實的束縛,但同時帶來的是極為主觀的、晦澀難懂的抽象繪畫。
抽象表現主義運動中的代表人物—杰克遜·波洛克(1912-1956年,美國畫家),繪畫時常把巨大的畫布平鋪在地上,手中揮動筆刷,將顏料肆意潑濺其上,沒有草稿,沒有目的,使每一幅作品成為他潛意識里的情感表達。他的作品記錄了他肢體的舞動、身體的韻律,藝術評論家稱他為“行動畫派”,說他的作品是充沛的內在感情力量的體現。然而,當人們在美術館里仰望著他巨幅的作品、觀賞著錯綜復雜的線條和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畫面時,不少人會在心中暗爆一句:“這是什么鬼?”這可是畫家隱秘而高深的自我表達啊!
20世紀60年代,就在抽象表現主義大行其道的時候,美國藝術界出現了一個反其道而行之的“怪咖”,他就是安迪·沃霍爾(1928—1987年)。作為波普藝術最重要的領袖,沃霍爾讓藝術與日常生活和現代社會接軌,使其變得輕松有趣,從而結束了藝術脫離大眾生活、縹緲孤高的時代。沃霍爾出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童年時患有罕見的神經系統疾病—風濕性舞蹈癥。因此,兒童時代的沃霍爾性格孤僻并十分自卑,與同齡伙伴格格不入。生病在家的日子里,畫畫與電影成了沃霍爾逃離疾病傷痛的主要方式。在他14歲時,父親因病離世。失去了父親的沃霍爾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也是在這個階段,他開始變得更加自我封閉、敏感細膩。在藝術學院讀書期間,沃霍爾開始頻繁使用筆名,例如會在賀卡上用“一個安德魯”(a “Andre”)的簽名,來隱藏自己真實的姓名和身份。身處消費主義、大眾文化盛行的時代,沃霍爾敏銳地感受到精英文化曾宣揚的個體差異正逐漸被削弱。這些因素,促成了他藝術作品中“獨特自我”表達的缺席和個人藝術理念的形成。
與之前的高深隱晦的抽象表現主義不同,在沃霍爾的作品中,主觀的“自我”概念被抹去,把現代藝術從“無意識的自我表現”拽到了客觀易懂的大眾藝術領域,把曾經不可親近的高雅藝術(high art)的光環和對藝術大師們的癡迷崇拜,噼里啪啦地都給攪碎了。他的藝術成就和藝術特色集中體現在他的波普藝術中。
那么,何為波普藝術?波普,“Pop(Popular)”的音譯,意即大眾化的、流行的。波普藝術,就是大眾藝術、流行藝術。
看看波普藝術出現的歷史背景—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流行文化開始席卷整個社會。大眾傳媒的興起(如電視的普及),加快了流行文化的傳播;現代的大眾消費主義盛行〔有學者歸因于福特主義(Fordism)〕,商品的標準化、規模化的批量生產,讓人們的消費品位趨于一致。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藝術家們也逐漸開始倡導易于解讀的通俗大眾的藝術理念,并與之前高雅藝術所擁簇的小眾精英文化恰恰相反。
1962年7月,沃霍爾舉辦了自己的首個波普藝術個展,他的《坎貝爾濃湯罐》(“坎貝爾”是美國家喻戶曉的速食濃湯品牌)系列手工印刷作品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什么,把超市貨架上的東西搬到高雅的藝術館里,這也是藝術嗎?”從作品技法上說,《坎貝爾濃湯罐》系列采用的是半機械半手工的批量絲網印刷,打破了藝術作品是藝術作者原創手繪的傳統;從主題上看,作品中的“坎貝爾濃湯罐”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物品的直接復制,與之前高大上的藝術主題完全相悖;從數量上看,32幅幾乎一模一樣的作品更是讓人震驚,因為藝術通常被認為是與“獨一無二”聯系在一起的。
但沃霍爾卻坦然地說:“我玩藝術就是為了賺錢的!”沃霍爾早年以商業廣告插畫師嶄露頭角,此后商業性始終貫穿于他的藝術生涯。沃霍爾說自己沒有什么深度的靈魂,相反,他說自己是個相當膚淺的人,錢對他才是最重要的東西。他否認自己的特別之處,甚至說“人人都可以成為安迪·沃霍爾”,更不想以光芒萬丈的“藝術家”自居。
所以,在藝術中,他不想探討什么“自我表達”的深奧命題,因為他覺得在流行文化蔓延的年代,每個人都差不多。他覺得所謂的“自我”不過是那些占少部分的中產階級(bourgeois)在宣揚個人主義的意識形態罷了,目的不過是舉著“獨特自我”的旗幟與其他階級劃清界限。如果你看看沃霍爾的訪談,你就會發現這個話癆很少提及自己,他最愛說“everybody”, 而不是“I”。比如:“每個人都需要一些想象”,“每個人都應該喜歡每個人”,“波普藝術是給每個人的!”在他的藝術里,他泯滅了一切“自我”的可能。
首先,沃霍爾把日常生活中觸手可及的事物作為他作品的靈感源泉。因此藝術作品的主題不再含有藝術家全新創作的“原創性”。比如可口可樂瓶、報紙上出現過的新聞照片,他都給“盜用”來了。好萊塢名流的照片,只是被他上了個色而已。
再看沃霍爾作品中使用的技巧。版畫復制(print making)、絲網印刷(silkscreen)取代了耗時費力的手工繪畫,簡單快捷,一次能印一沓。因為沒有技術含量,人人都可以進行創作,并且做出來的成品沒有任何區別。因此,創作過程本身也否定了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發揮的獨特作用。
他的有些作品還直接使用現成物品(readymade),甚至都不需要藝術家的再加工,就直接搬到了美術館里。
沃霍爾的不少作品是批量創作的,大量復制是他的藝術標志之一,就像流水線生產的產品,不斷重復,一模一樣。相較于獨一無二地記錄藝術家個體情感體驗的作品,沃霍爾批量創作的作品中不摻雜任何藝術家的個人情感。
沃霍爾打破了藝術家“獨立工作”的模式,四處尋求合作,并和一群人共同商議藝術創作的點子。他是第一位建立個人藝術工廠的藝術家,雇傭了一群工人幫他“生產”作品。藝術工廠里總是忙得不亦樂乎,氣氛也歡快融洽。至于他的靈感,他坦白交代:“哦,常常是別人給我想的!”所以,他的作品不再是他一個人的成果,而是一群人的智慧。
相對于個體的情緒表達,沃霍爾更愿意把作品對焦于更為廣闊的社會現實上。例如那一個接一個的瑪麗蓮·夢露的頭像,被認為是對當時明星崇拜風氣的諷刺和批判。而在他“引用”的照片作品中,肯尼迪刺殺事件、種族沖突、飛機失事,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極刑電椅的照片,都被他用絢爛的色彩覆蓋印刷,這是無心的戲謔還是有心的反諷?把嚴肅的社會話題包裝成色彩艷麗的波普藝術,沃霍爾在作品中回避了所有可能的個人情感,也因此把思考和答案留給了觀者,而非由藝術家主導藝術作品的意義。
“避免自我意識”給了沃霍爾一種創作的自由。因為藝術作品從抽象表現主義的個人探索延伸到了對更廣闊的日常社會的重新發現。拒絕自我表達也被認為是沃霍爾的一種自我保護。看他的作品,這種無處不在的“自我消滅”讓我常想,他也許不過是把自己的一副空殼丟給了千萬慕名而來的好奇的觀者,將聚光燈聚在了他看似空空的皮囊上,真實的自己則藏在一旁。
但是,無論如何,這個拒絕自我表達的“怪咖”打破了高雅藝術與低級藝術的界限,讓他的藝術再也沒有社會等級的劃分,無所謂富人窮人,無所謂教育程度,每個人都能明白他的作品,并能在他的藝術里自得其樂。另外,沃霍爾作品中自我表達的淡化瓦解了觀者以往理解藝術作品時所承受的來自藝術家本人對自己作品闡釋的壓迫感。換言之,藝術作者的耀眼光環不復存在,讀者因此獲得了解讀作品的自由空間。正如沃霍爾所說的那樣,他本人并沒有什么神秘可言,如果你想知道關于安迪·沃霍爾的一切,只需要看看他的表面,他的繪畫和電影—他,就在那里。
安迪·沃霍爾曾自述:“我無法告訴你什么是波普藝術,它只是把外面的拿來放在里面,或者把里面的拿來放在外面,將平常的事物帶到家里。波普藝術是給每一個人的,我不認為藝術是給少數人的,我認為應該要給美國的所有民眾。”這大概是對波普藝術精神最好的闡釋—不再神秘莫測,它只是通過將人們習以為常的日常事物和大眾圖像重置于藝術領域,從而重新定義了藝術的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