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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獨詩律與小說,稱絕代之奇”,并稱“絕代之奇”的詩歌與小說在唐五代具體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中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和表現(xiàn)。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曾評價唐人小說:“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詩筆”的運用是唐五代小說取得重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鬼怪趣詩類型唐五代小說中,不但人能作詩,鬼魂精怪亦能作詩,精彩紛呈、蔚為大觀的鬼怪小說中,形形色色的鬼怪逞意使才,妙語連珠,所作之詩不乏佳作。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鬼》中說:“雜傳記中,多錄鬼神靈怪之詞,哀調(diào)深情,不異疇昔。”明人楊升庵在《藝林伐山》卷一七中也說:“詩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傳奇小說中神仙鬼怪以傳于后,而其詩大有妙絕千古、一字千金者。”鬼怪能作詩,已是相當(dāng)神奇有趣,而鬼怪所作的趣詩就更有趣了,這些趣詩大多為“趣”而趣,純是一副游戲筆墨。《全唐詩》卷八百六十五和卷八百六十六收鬼詩兩卷,卷八百六十七收怪詩一卷,這些詩多是從唐人小說中輯錄出來的,《太平廣記》中多有收錄。
全唐五代小說中直接穿插詩歌的作品共有271篇,含鬼怪所作詩歌的作品共有67篇,含鬼怪趣詩的作品共有16篇。鬼詩或是自述身世凄涼、泉下寂寞之感,或是抒發(fā)盛衰變遷、生死興亡之嘆,或是和生者相和賦詩,寄托思念之情,趣詩相對比較少。《玄怪錄·劉諷》《河?xùn)|記·踏歌鬼》《宣世志·梁璟》中的詩歌是鬼所作趣詩的代表。精怪小說中則出現(xiàn)了大量的趣詩,虎馬牛雞、禿帚破鐺皆可為詩,妙趣橫生。
綜觀這些鬼怪趣詩,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一是戲謔打趣類。這類小說中的鬼怪往往活潑頑皮,聰明伶俐,不但不可怕,反而率真可喜,他們或是恣意歌唱,或是和作品的主人公戲謔談詠,極富情趣,一派輕松活潑的氛圍。如《玄怪錄·劉諷》中,夷陵空館中的一眾女鬼月夜相聚,飲酒行令,彈琴擊筑,“談謔歌詠,音詞清婉”。《全唐詩》錄其詩三篇,題為《空館夜歌》。其一曰:“明月清風(fēng),良宵會同。星河易翻,歡娛不終。綠樽翠杓,為君斟酌。今夕不飲,何時歡樂。”其二曰:“楊柳楊柳,裊裊隨風(fēng)急。西樓美人春夢長,繡簾斜卷千條入。”其三曰:“玉戶金缸,愿陪君王。邯鄲宮中,金石絲簧。衛(wèi)女秦娥,左右成行。紈縞繽紛,翠眉紅妝。王歡顧盼,為王歌舞。愿得君歡,常無災(zāi)苦。”
3篇皆為清詞麗句,婉轉(zhuǎn)有致,讀來朗朗上口,具有濃厚的生活情趣,宛若人間良宵歡聚,談笑風(fēng)生。這些女郎雖為鬼,卻殊無鬼氣,相互調(diào)笑打趣,妙語連珠,所作詩歌也充滿了輕松、明朗、樂觀、幽默的情調(diào)。這幾首趣詩曾得到大文豪蘇軾和黃庭堅的高度評價,黃庭堅認(rèn)為這些詩“當(dāng)是鬼中曹子建所作”,而“東坡亦以為然”。同時蘇東坡以為“邯鄲宮中,金石絲簧”這兩句“不唯人少能作,而知之者亦極難得耳”。蘇黃二公以鬼詩相互談詠打趣,開懷大笑。又如《河?xùn)|記·踏歌鬼》:“長慶中,有人于河中舜城北鸛鵲樓下見二鬼,各長三丈許,青衫白袴,連臂踏歌曰:‘河水流溷溷,山頭種蕎麥。兩個胡孫門底來,東家阿嫂決一百。言畢而沒。”二鬼就像是鄰家的頑皮小兒,用無賴天真的口吻,把臂共唱了一首清新歡快的民謠,語氣活潑戲謔,詼諧幽默。
二是即席聯(lián)句類。在這一類小說中,眾鬼怪良夜相聚,把酒吟詩,根據(jù)一個規(guī)定的題目,即席聯(lián)句,共同吟詠相同的事物或是抒發(fā)相似的感情。最有代表性的當(dāng)推《宣世志·梁璟》。梁璟在商山夜宿時遇到三丈夫,分別為王步兵、蕭中郎、諸葛長史。梁璟雖知其為鬼,但仍是與之飲酒聯(lián)句,成詩兩篇,即收入《全唐詩》中的《秋月聯(lián)句》和《天明聯(lián)句》。《秋月聯(lián)句》為:“秋月圓如鏡(王步兵),秋風(fēng)利似刀(蕭中郎)。秋云輕比絮(梁璟),秋草細同毛(諸葛長史)。”《天明聯(lián)句》為:“山樹高高影(蕭中郎),山花寂寂香(王步兵)。山天遙歷歷(諸葛長史),山水急湯湯(梁璟)。”
這種聯(lián)句頗有文人雅戲之風(fēng)味,所作之詩并無多大意義,純是一副游戲筆墨,考的是各人的急才和文采。不但聯(lián)句本身給人帶來趣味的享受,就連聯(lián)句的過程也是妙趣橫生,這集中表現(xiàn)在諸葛長史這個鬼身上:每當(dāng)輪到他聯(lián)句,他總是“沉吟”、“嘿然久之”,一副苦思不得、窘迫尷尬的樣子躍然紙上,等到他好不容易想出一句,往往換來眾人一陣大笑,笑曰“拙則拙矣,何乃遲乎”,就如文士相互打趣玩笑,歡樂幽默的氣氛撲面而來。
三是自寓身世類。這一類趣詩最多,也最為普遍,在精怪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精怪們往往用隱語、典故的方式自寓身世、暗示本相,這些詩其實就是詩謎,多經(jīng)作者精心構(gòu)思、巧妙經(jīng)營,最可見出作者的才氣和學(xué)識。這類詩也多有聯(lián)句、即席賦詩的形式,但是和第二類詩不同,這類詩主要是由精怪吟詩暗示本相,而不是吟詠風(fēng)物。
如《玄怪錄·元無有》,元無有在維揚郊野的空莊中遇到四人,相與談詠聯(lián)句,至天明,元無有發(fā)現(xiàn)堂中只有故杵、燈臺、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四怪。《全唐詩》把此聯(lián)句題為《維揚空莊四怪聯(lián)句》:“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fā)(故杵)。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燈臺)。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水桶)。爨薪貯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破鐺)。”從四怪所吟之詩來看,這些詩均符合它們各自的用途和特點,這四個器物怪的詩就是對自身準(zhǔn)確傳神的寫照。《靈怪集·姚康城》中的破銚子、破笛、禿黎穰箒所賦之詩也是類似的作品,如破笛所吟之詩:“當(dāng)時得意氣填心,一曲君前值萬金。今日不如庭下竹,風(fēng)來猶得學(xué)龍吟。”極為巧妙地暗示了自己“笛子”的本相,同時又有榮辱沉浮的感嘆,但這不是詩的主旨,作者主要還是以文為戲,制造幽默趣味。
王洙的《東陽夜怪錄》繼承了這種構(gòu)思,并且將其發(fā)揚得淋漓盡致。《東陽夜怪錄》主要講了秀才成自虛雪夜投宿渭南縣東陽驛南佛舍,遇老病僧安智高(呼為高公,橐駝),又有前河陰轉(zhuǎn)運巡官、試左驍衛(wèi)胄曹參軍盧倚馬(呼為曹長,驢),桃林客、副輕騎將軍朱中正(呼為朱八,牛),敬去文(犬),奚銳金(雞)四人偕來,相與誦說詩章。
作者煞費苦心,巧妙布置,刻意展現(xiàn)自己的學(xué)識和才情,在八怪所作之詩中大量運用了典故、隱喻、雙關(guān)等手法,從不同角度暗示精怪的本相,“至八怪詩詠談?wù)摚嘟越栌玫涔剩髌浔鞠啵x各詩直是詩謎耳。十?dāng)?shù)條注語頗能破其機關(guān),唯猶未盡之”。如敬去文的詠雪詩:“愛此飄飖六出公,輕瓊冷絮舞長空。當(dāng)時正逐秦丞相,騰躑川原喜北風(fēng)。”“當(dāng)時正逐秦丞相”一句用了秦丞相李斯“東門黃犬”的典故—《史記·李斯列傳》載,李斯被殺前對其子說:“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此典故暗示敬去文是一條獵狗。又如朱中正詩:“亂魯負(fù)虛名,游秦感寧生。候驚丞相喘,用識葛盧鳴。黍稷滋農(nóng)興,軒車乏道情。近來筋力退,一志在歸耕。”“亂魯負(fù)虛名”用了魯國豎牛作亂的典故,《左傳》載魯國叔孫氏家臣豎牛作亂,被叔孫昭子誅殺。朱中正用此典暗示自己是牛,但是由于豎牛并非牛,所以說“負(fù)虛名”。“游秦感寧生”用的則是寧戚半夜喂牛的典故。“候驚丞相喘”用《漢書·丙吉傳》中宣帝丞相丙吉出行見牛趕路吐舌喘氣,從而預(yù)測到氣候反常的典故。“用識葛盧鳴”,《左傳》載介國國君葛盧懂牛語,從一頭牛的鳴叫聲中知道它曾得重用。“黍稷滋農(nóng)興”則暗示牛從事田間勞動。“一志在歸耕”則隱喻牛回農(nóng)村耕地。
這些詩關(guān)合動物自身的特點,用典精確,取喻奇辟,有機鋒側(cè)出之妙。同時,這些詩亦有寄托,微含寓意,表達對社會人生的感悟,但作者之意并不在此,更多的是以詩為戲,以造文趣,“作者有意在鄙陋—精怪的原形和高雅—精怪吟詩之間的極不協(xié)調(diào)中制造滑稽感”,其間的巨大反差所造成的詼諧嘲謔效果是十分強烈的,并且“通過精怪們謎語式的自喻詩來制造妙趣橫生的效果”,文章的趣味性也由此而生。
近代詩人樊增祥《樊山詩集·蒲州道中閱題壁詩戲書其后》云:“敬文苗立總能詩,涂遍蒲東及絳西。”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也諷刺文理不通的丁敦齡:“未識原文作底言語,想尚不及《東陽夜怪錄》中敬去文、苗介立輩賦詠。”
鬼怪趣詩之所以出現(xiàn),一是小說作者“好奇”的審美心理。唐五代小說的作者普遍具有“好奇”的氣質(zhì)和審美心理。鬼魂和精怪的世界本就光怪陸離,眾說紛紜,充滿了想象力和吸引力,這給唐五代小說作者提供了天馬行空般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而唐五代小說作者“好奇”的審美心理使得他們格外關(guān)注這片領(lǐng)域,在繼承六朝小說成就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大膽的發(fā)揚和創(chuàng)新,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和才情,不但“蒐奇則極于山經(jīng)十洲,語怪則逾于齊諧列異”,而且賦予這些鬼怪吟詩作賦的能力。
鬼怪之事已是一奇,而鬼怪還能作詩,那就更是奇上加奇。當(dāng)然,唐人小說中非人類的“詩人”,除了鬼怪,還有各種各樣的神仙,但是神仙作詩,似乎還理所當(dāng)然,因為神仙是世間凡人所崇拜敬奉的對象,得道成仙也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神仙自是無所不能,逍遙快活,歡聚賦詩當(dāng)然可以理解。然而鬼怪也能作詩,則頗堪玩味,因為鬼怪自來為人所恐懼厭惡,是異類的象征,是這些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異類,居然也能出口成章,吟詩作賦,這本身就是一個奇特而充滿了趣味的現(xiàn)象,充分展現(xiàn)了小說作者“作意好奇”的氣質(zhì)。
社會上普遍的娛樂風(fēng)氣和文人的娛樂心態(tài),這也是鬼怪趣詩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唐五代時社會上有濃厚的娛樂風(fēng)氣,上至皇帝,下至布衣,常常相聚談笑諧謔,賦詩取樂,唐五代筆記中有不少這樣的記載,如劉餗的《隋唐嘉話》中的一則記載:太宗宴近臣,戲以嘲謔。趙公無忌嘲歐陽率更曰:“聳髆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應(yīng)聲云:“縮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團團。”帝改容曰:“歐陽詢豈不畏皇后聞?”趙公,后之兄也。皇帝和群臣也經(jīng)常互相“戲以嘲謔”,可見當(dāng)時娛樂風(fēng)氣之濃。
大文豪韓愈也是“以文為戲”的代表人物。韓愈著《毛穎傳》,鄭重其事地為一支毛筆立傳,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滑稽效果。對于韓愈“以文為戲”的行為,世人多加非議,而柳宗元讀《毛穎傳》后則為韓愈辯解道:“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棄者。”這種“以文為戲”的行為,正折射出了文人們輕松幽默、寬容開放的娛樂心態(tài),正是這種娛樂的心態(tài),使得小說作者自覺追求小說的娛樂功能,促使了鬼怪趣詩的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