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刑法修正案(九)關于貪賄犯罪新規定的終身監禁制度,不僅是我國嚴打貪賄犯罪的表現,也在刑罰裁量和刑法執行措施上具有一定立法意義。社會環境的更新會帶來制度的變革,新型制度的出現也會引發新的熱點和討論。本文旨在通過確定終身監禁的法律定位,探討終身監禁與現行刑罰體系能否兼容的問題。
關鍵詞 終身監禁 貪賄犯罪 刑法修正案(九)
作者簡介:鐘鋮,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刑法。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592(2016)03-269-02
2015年8月29日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對于貪污受賄犯罪新增加了如下規定:“犯第一款罪,有第三項規定情形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在其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即我國已經明確以立法的形式固定了終身監禁制度。由此將引發一系列探討和熱點,例如如何具體認定貪污受賄犯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如何把握終身監禁與死刑立即執行和無期徒刑之間的適用界限?如何裁判修正案正式施行前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貪污受賄犯罪人?現實帶來的問題和后續的思索遠不止如此,我們有必要對終身監禁圈定一個清晰的認識。
一、終身監禁在刑法理論中的定位
終身監禁制度是通過無限期的收監執行,終身限制犯罪人的人身自由的一種刑事懲罰措施。根據現行刑法的規定,目前仍不能將終身監禁認定為是一種獨立的主刑,至少刑法修正案(九)規定的終身監禁只能認為是一種相對特殊的刑罰執行手段。綜合來說,它是在我國刑法總則確定的既有刑罰體系和刑罰制度的基礎上,充分調度死刑緩期執行制度、無期徒刑執行制度的實有功能,僅適用于特定貪污受賄犯罪的刑罰裁量和刑罰執行特殊措施。
首先,終身監禁在刑罰裁量上處在死刑立即執行和死刑緩期執行之間。司法實踐存在因為數額、情節等問題難以對犯罪嫌疑人合理量刑。在貪賄犯罪中,表現為當貪污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同時該貪賄行為使得國家、人民以及社會公共利益遭受嚴重損失時,法官適用自由裁量權,對犯罪嫌疑人給予無期徒刑乃至死刑的刑事懲罰。死刑由死刑立即執行和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兩種基本形態構成,法官做出何種判決都對罪犯有重要影響,特別是生命刑不可逆,在如今的慎刑思想下,如果能判處罪犯死刑緩期執行或者無期徒刑,至少給予其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最新的刑法修正案(九)將貪賄犯罪的單純數額認定修正為“數額+情節”認定,筆者贊同這樣的修正,因為1997年刑法的五千元入刑起點在經濟發展迅猛的今日看來無疑已導致一種人人恐懼卻又人人俱貪的矛盾局面。反思以往純粹的數額標準入刑,人們很容易忽略犯罪情節,如是否對國計民生產生惡劣影響,是否有索賄情節,是否抗拒、干擾調查,是否拒不認罪等。 審視刑(九)修正后的貪污賄賂罪明確了“入刑數額結合情節表現”的彈性準則,更能體現罪刑法定原則,也是立法部門考量和實行寬嚴相濟政策的有力作為。反腐工作結合了一個彈性標準,在刑罰裁量和執行上,終身監禁制度便應運而生。在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時,至少可以在死刑和無期徒刑中找到立法上的支點。
其次,終身監禁制度在刑罰執行上依賴于現有的刑罰體系,即死刑緩期執行和無期徒刑。可能執行終身監禁的貪賄犯罪分子在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兩年期滿后才依法減為無期徒刑,這意味著否定了終身監禁成為獨立主刑的可能性 。同時,修正案中明確規定“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這意味著終身監禁依附死刑緩期、無期徒刑,在刑罰論體系中屬于死刑立即執行與純粹死刑緩期執行二者間的過渡性刑罰(但并非新刑種,可以理解為是在徹底廢除死刑的漫長階段中的一種相對合理的中間刑罰制度),在死刑尚未完全廢除的刑罰體系之下,兼顧著督促廢除或限制死刑和替代死刑立即執行的雙重職能。
二、終身監禁與我國現行刑罰體系的適用問題
我國關于廢除死刑的討論一直十分激烈,如今終身監禁的加入無疑更是引發了熱烈討論。清華大學周光權教授、律協顧永忠主任等專家認為,“在保留死刑、限制死刑適用的背景下,草案的這一修改是針對貪官更為嚴厲的懲罰措施,進一步表明中央反腐敗的堅定決心,釋放出依法從嚴懲處腐敗的清晰信號。” 既然立法已經規范了針對特別嚴重的貪賄犯罪分子可以判處其終身監禁,本文先理論分析終身監禁與我國現行刑罰體系能夠適用的基本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從合理性、合法性以及可行性三個角度出發探尋。
(一)合理性
首先是立法上的問題。從刑(九)的草案審議到最終通過耗時少于兩個月 ,這表明現在我國刑事政策轉化為刑法條文的過程縮短且趨勢加劇。我國刑(九)修正案的頒行距刑(八)修正案的通過只有兩年時間,而法的修改應當是十分嚴謹的事,如此頻繁的修改現行法律,帶來的結果很可能只是中看不中用,只是為了取悅百姓民心,沒能從根本解決問題所在。
其次,終身監禁制度忽視了刑罰的教育疏導作用。終身監禁制度作為最嚴厲的限制人身自由刑,已經實現了懲罰限制的刑罰功能。但同時,終身監禁使人產生絕望的聯想,既然已經身陷囹圄再無出頭之日,不如徹底放縱自己,多少有幾分逼“良”為娼的意味在里邊。犯罪預防分為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一般預防是指用刑罰手段對一般民眾產生警示和威懾,防止公民犯罪;特殊預防是指通過刑罰制止犯罪分子再犯罪。強力從外部的物理性監控能否真的使人洗心革面呢,因此純粹的終身監禁制度可能并不能產生最良好的特殊預防效果,仍舊應當綜合教育鼓勵機制加以考量。然而不得減刑、假釋卻在刑罰執行問題上又與之矛盾,因此終身監禁仍舊不能排除其存在的合理性懷疑。
再次,可能導致司法不公由執行部門向審判部門的轉移。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15年3月曾通報,觸犯職務犯罪、金融犯罪的身份犯相比一般罪犯,盡管量刑較重,但在刑罰的具體執行環節漏洞百出,與司法工作人員串通一氣破壞法制的現象時有發生。一些重特大貪污受賄罪犯,采取假計分、假立功、假鑒定等手段,違法獲取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 既然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那么在執行層面上已經沒有復蘇的可能,而這會不會將導致相關人員在審判階段就影響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呢,這個目前無法定論,有待實務問題出現再繼續探討,但確實有可能導致司法不公的風險出處出現轉移。
最后還要考慮的是維持成本問題。終身監禁執行的時間過于長久,同時不能減刑、假釋,終身監禁犯能夠創造的價值十分有限,而在他們相對無限的刑期中,卻要國家為之付出承重乃至是額外的財政支出,這明顯是這一制度的不合理之處。值得思考的是,在財政支出相對固定和秦山監獄床位有限的情況下,我們到底是應該選擇增加床位還是擴建監獄。
(二)合法性
法律修正案的頒布施行必然涉及一個溯及既往的效力問題。那么刑法修正案(九)增設的終身監禁制度能否溯及既往呢?綜合罪刑法定原則、從舊兼從輕原則以及有利于被告人原則,筆者認為應當以刑(九)的生效時間即2015年11月1日為界,對于2015年11月1日以前觸犯貪賄犯罪,依照修正前刑法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判處終身監禁并宣告不得減刑、假釋;依照修正前刑法應當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則不再適用終身監禁制度。
終身監禁制度一方面限制了死刑立即執行,另一方面配套死刑緩期執行合理適用,相對修正前刑法,它更好地維護了司法的公平正義,防止在司法實踐中出現貪賄犯罪罪犯通過減刑等途徑服刑期過短的情形,符合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 可以說終身監禁制度的增設完善了我國現行刑罰體系,并沒有違背法律的規范性范疇。
(三)可行性
終身監禁制度存在合法性和一定合理性,但可行性問題是實踐操作中不可避免的問題。筆者認為終身監禁制度具有可行性,但需要謹慎而為,對立法層面的合理刑罰運用考量和刑罰層面上的終身監禁具體適用問題應當慎重。終身監禁容易產生悲觀消極情緒,一旦身陷囹圄則可能永無出頭之日,這無疑與刑罰的教育改造初衷相悖。因此不妨推陳出新,在考察研究的基礎之上,適當借鑒現行國外司法實踐中的做法,對于不得假釋的終身監禁,經過嚴格評估也可以釋放或予以特赦,為這部分人保留出路,不僅體現人道主義精神,也更能發揮刑罰的積極性作用。
在立足現行刑罰體系和司法經驗的同時,我們應當以全球化的視角進行探索考察,以求這項制度能夠合法有效地施行下去。現代許多國家采用不同刑期的監禁取代死刑,其中包括終身監禁,而在使用終身監禁的國家里很多已經廢除了死刑。第七次聯合國死刑調查中,在完成問卷的38個廢除死刑的國家里沒有一個國家將終身監禁且不得保釋作為強制性的謀殺罪刑罰來取代死刑。很多國家已使用可自由裁量的最高為終身監禁的判決取代死刑,并將定期徒刑作為備選方案,同時犯人可以獲得假釋。 可見用限制和剝奪自由刑去取代生命刑是國際刑罰執行制度發展的趨勢。我國目前還只是在這條大道上爬行探索的幼嬰,今后實踐中必然還有許多問題需要克服和探究。
三、結論
筆者認為,在我國還不能完全廢除死刑的情況下,可以合理引入終身監禁制度來完善刑罰體系。但是目前要使終身監禁和刑罰體系完全兼容存在問題。我國學界長期呼聲要求廢除死刑,但是要完全以終身監禁來替代甚至廢除死刑很難,一方面在針對重特大犯罪時,終身監禁很可能并不能完全遵循罪責刑相一致的原則,也許剝奪生命意志并非足夠必要,但是在法制尚未健全的國家,如果要嚴格遵守法律底線,尚有保留死刑加以震懾的存在必要性;另一方面,從人道主義來說,不得減刑、假釋的終身監禁從長久來看,精神痛苦上甚至大于死刑立即執行,二者各有特性和功用。此外,立法還需要考慮社會公眾對死刑廢止的意向,當前用終身監禁制度來廢除死刑和限制死刑等具有多重作用。但正由于我國終身監禁剛剛起步,制度仍不完善,在是否應當采用嚴格假釋審查的機制上,個人認為應當慎重考慮,畢竟刑罰同時具有教育疏導的功能,我們不能斷言罪犯在被判決剝奪自由刑后就不再有悔過之心,即便其犯罪情節嚴重,但個人認為職務犯罪相對侵犯人身權等嚴重犯罪而言,其道德受譴責性應當更低一些,只不過更容易因民官勢不兩立的思維而受到民眾和輿論的影響,因此在對終身監禁的問題上有待后續的司法解釋做出細致規定。在貪賄犯罪領域首次引入終身監禁制度,可謂是一種刑罰裁量與執行制度上的創新,更是法治國家實務課題上全新的挑戰。
注釋:
黃京平.終身監禁的法律定位與司法適用.北京聯合大學學報.2015(10).
鄭赫南.刑法修正案(九)相關條款——是怎樣體現反腐敗法網“嚴密”性的.檢察日報.2015(9).
臧鐵偉.終身監禁不是新刑種 適用于重特大貪污受賄犯罪.ttp://npc.people.com.cn/n/2015/0829/c14576-27531201.html.
劉新華.“巨貪”將把牢底坐穿?——聚焦刑法修正案(九)草案首次對重特大貪污犯罪增設“終生監禁”.海南人大.2015(9).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審議結果的報告》.
郭振綱.“重特大貪污受賄犯罪或被終身監禁”的多重意義.工人日報.2015(8).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審議結果的報告》中的第八項修改意見.
羅杰爾·胡德.死刑廢止之路新發展的全球考察.法學雜志.2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