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旭
輕動詞視角下的“你(我)+X+死+我(你)”的句式及其語用成因研究
□翟清旭
本文探討了為什么句式“你想死我了”能表達“我想死你了”,而“你氣死我了”則不能表達“我氣死你了”。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本文從輕動詞理論來分析其句法運作理據及從語用角度來研究其產生的原因。
輕動詞語用主賓互易
“你想死我了”這句話我們一定不會陌生,盡管我們偶爾會思考這句話表達的到底是“你想我”還是“我想你”,但我們一般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想死你了”。為什么同樣結構的句子“你氣死我了”只是換了一個字卻不能表達“我氣死你了”的意思呢?
對于前者,已有學者從語義學等角度進行過考查。王希杰(1992:8)在研究“想”類動詞句法多義性時指出,動詞“想”帶上補語之后,不但語義指向有兩種可能,或指向主語,或指向賓語,而且還存在著兩種語義關系模式,其中一種是:施事—想—受事,補語指向主語——施事者。例如“我想死你了”,這里補語“死”指向賓語,賓語是施事,主語是受事。他認為“想”字補語句是一個多義的句法組合,能產生“我想死你了”和“你想死我了”這樣的同義句。任鷹(2001:325)在考察了主賓可換位動結式述語結構時指出,“你想死我了”和“我想死你了”,前者采用使動格局,后者采用自動格局,兩種格局表達同一個意思,要消除這種歧義可以運用語境、事理關系和語句功能等方法。及軼嶸(2000)從句式及其各種變體的結構和語義角度考察了能進入“X+死+了”這種句式的詞類。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前人的研究盡管對此類句式做出了一定的分析探討,雖然回答了為什么“我想死你了”和“你想死我了”同義,但對為什么“你氣死我了”與“我氣死你了”不同義沒有給出清晰的答案。為此,本文從輕動詞及語用角度來分析其理據所在。
輕動詞理論的歷史發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Jespersen的輕動詞學說;第二階段是喬姆斯基的輕動詞理論;第三階段是黃正德等人的事態謂詞性輕動詞理論(劉長慶,2008)。漢語研究中,Huang(1997)引入了詞項分解法并結合Hale&Keyser的輕動詞理論,并最先使用這一理論分析漢語的短語結構。他認為采用詞項分解法可以對屬于同一義類的大量動詞做出高度抽象的概括,形成某些普遍性原則,從而改進對詞庫和詞匯語義結構的描述。他假定語言中的每一個動詞都有一個跟事件結構相關的底層句法表征式。(黃錦章,2004;劉長慶,2008)
馮勝利(2000)用輕動詞移位理論來解決代體賓語的問題以及由介詞表現出的輕動詞句法移位現象。輕動詞理論在漢語中具有很強的解釋力,馮勝利(2000)解釋“代體賓語”時認為“v”是一個空動詞,所以促發下屬動詞“寫”的上移,造成“寫毛筆”的表層形式,因而漢語中的復雜動賓關系,如“用涼水洗澡”和“洗涼水”“到小床上睡”和“睡小床”等就得到了解釋。馮勝利(2005)之后又指出漢語動賓關系的三個特點,即復雜性、可溯性和無窮性,其中可溯性是指有可追溯的原型(或底層)結構。
針對“你想死我了”句式主賓互易卻意義不變已經有學者從語義學、句法學等角度進行過考查,而“你氣死我了”句式主賓互易后意義變化則未見相關考查,所以我們則打算從輕動詞移位的角度來考察其原因。為了便于對比,我們羅列了兩組句子的輕動詞移位樹狀圖。
(1)你想死我了 (2)我想死你了

圖1:

圖2:
例(1)的深層結構是“你[Cause]我想死(你)了”,“VP”節點為“我想死(你)”,表層結構是由于v′觸發了下屬動詞“想死”的前移獲得致使含義,從而得到“你想死我了”的形式。從樹狀圖1可以看到深層結構“你[Cause]我想死(你)”,即你使我想死(你),與“VP”節點含義相同,所以即便主賓互易,兩者都能表達“我想死你了”的意思。當對例(2)進行移位操作的時候,由樹形圖2可以看到,深層結構為“我[Cause]你想死(我)了”,即我使你想死(我),而“VP”節點是“你想死(我)”,所以兩者具有相同的含義。雖然“你想死我了”和“我想死你了”這兩句意思一樣,但從樹狀圖可以看出兩種句型的深層句法結構是不同的,否則這兩個句式就不可能共存了。
(3)你氣死我了
(4)我氣死你了

圖3:

圖4:
例(3)的深層結構為“你[Cause]我氣死(你)了”,“VP”節點為“我氣死(你)”,與例(3)、例(4)不同,這里深層結構和“VP”節點的含義不同。例(4)其深層結構為“我[Cause]你氣死我”,“VP”節點為“你氣死(我)”,可見兩者含義也不相同。由此可以看到,盡管v′觸發了下屬動詞“氣死”位移到表層結構,但與深層結構含義是相悖的,因此“你氣死我了”和“我氣死你了”兩者主賓互易后不能表達相同的意思。
對比兩組句子的輕動詞移位,我們發現輕動詞移位之后,如果深層結構與“VP”節點的含義相同,那么這兩個句子即便主賓互易也能表達同樣的含義,但如果兩者含義不同,主賓一旦互易,句義就會發生變化。
通過輕動詞移位知道“你想死我了”能表達“我想死你了”,而“你氣死我了”則無法表達“我氣死你了”的句法運作理據。在此基礎上,我們再驗證其適用性。王希杰(1992)通過對“想”類動詞的考查,提出與動詞“想”相類似,表示喜愛愉快義的心理活動動詞,如:愛、佩服、羨慕、喜歡等;表示怨恨不愉快的動詞,如:恨、傷心、后悔、怕、嫉妒等。這些動詞在主賓互易后能表示相同的意思。例如(樹狀圖略):
(1)你愛死我了。=我愛死你了。
(2)你佩服死我了。=我佩服死你了。
(3)你羨慕死我了。=我羨慕死你了。
例(1)的深層結構為“你[Cause]我愛死(你)了”,“VP”節點為“我愛死(你)”,兩者具有相同的含義。
例(2)的深層結構為“你[Cause]我佩服死(你)了”,“VP”節點為“我佩服死(你)”,兩者具有相同的含義。
例(3)的深層結構為“你[Cause]我羨慕死(你)了”,“VP”節點為“我羨慕死(你)”,兩者具有相同的含義。
王希杰(1992)認為表示感覺的、認知的、遺忘的心理活動的動詞一般情況下則沒有這種用法。例如累、氣、遠、急、郁悶等。
(4)你累死我了。≠我累死你了。
(5)你氣死我了。≠我氣死你了。
(6)你郁悶死我了。≠我郁悶死你了。
例(4)的深層結構為“你[Cause]我累死了(你)”,“VP”節點為“我累死(你)”,兩者具有不同的含義。
例(5)的深層結構為“你[Cause]我氣死(你)了”,“VP”節點為“我氣死(你)”,兩者具有不同的含義。
例(6)的深層結構為“你[Cause]我郁悶死(你)了”,“VP”節點為“我郁悶死(你)”,兩者具有不同的含義。
通過對上面幾個例子的分析與驗證,我們認為此類句式中,輕動詞的深層結構與“VP”節點的含義是否相同決定了主賓互易之后是否還能表達相同含義。在這基礎之上,我們參考了孟琮等(1987)編寫的《動詞用法詞典》中的1328個動詞,使用“你(我)+X+死+我(你)了”作為鑒別式,將動詞逐個代入,粗略統計出能進入這種句式的單詞約有32個,其中主賓互易后句意不變的有如下動詞:愛、愁、操心、擔心、等、惦記、感動、害怕、懷念、忌妒、怕、佩服、盼、討厭、喜歡、羨慕、想、著急;主賓互易后句意發生改變的有這些動詞:逼、吵、逗、害、鬧、賠、氣、熱、傷心、燙、嚇、笑、壓、折磨。通過比較可以發現前者多具有明顯的[+心理][+內隱]語義特征,而后者多具有明顯的[+動作][+外顯]的語義特征。
輕動詞理論解釋了此類句式的運作原理,漢語的很大一部分研究應在語義結構中展開,單從句法來研究漢語,很多問題無法解決(程琪龍、王宗炎,1998)。通過上文對能進入該句式動詞的考查,我們認為有著更為深層的原因促使此類句式產生。Goldberg(2003)重新定義了構式,認為不同的表層形式通常與細微的語義或話語功能差異有著聯系。根據“無同義原則(Principle of No/ Avoiding Synonymy)”,兩個句法上有別的構式在語義或語用上必定有別(Goldberg,2007:65),所以“你想死我了”和“我想死你了”兩者含義相同,但話題焦點和適用的場景應該是不同的,而“你氣死我了”和“我氣死你了”本身含義不同,話題焦點和適用的場景理應不同。同時,我們用關鍵詞“死我了”和“死你了”分別在CCL語料庫中檢索,“X死我了”有多達226條語料,而“X死你了”卻只有40條語料,通過對語料的對比分析我們認為“X死我了”的使用頻率更高,更為典型,而這可能與語用中的“禮貌準則”有一定的關聯。顧曰國(1992)結合了漢語特點歸納了五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禮貌準則:貶己尊人準則;稱呼準則;文雅準則;求同準則;德、言、行準則。其中“貶己尊人準則”指指謂自己或與自己相關的事物時要“貶”、要“謙”,指謂聽者或與聽者有關聯的事物時要“抬”、要“尊”(顧曰國,1992:12),所以將“你”放在句首表“尊”、重要或者強調的意思,就產生了“你想死我了。”再者從認知心理學的角度看,人一般只能判斷自己內心的想法,而無法看透他人的內心,當涉及情感問題時更是如此,特別是不善言情的國人一般情況下不會當面說出對方對自己的情感,只要你沒有直接告訴我,即便我內心知道,那也只會使用猜測的語氣,否則就會違反“禮貌準則”。而“氣”類的動詞一般不用遵守“禮貌準則”,甚至在某些情況下本身就是違反“禮貌準則”的,所以當“想”這類具有內隱性語義特征的詞遇到“我”和“你”出現在非疑問句中時,即使“我”在賓語的位置還是會選擇“我”做施事,而“氣”這類具有外顯性語義特征的詞在使用中具有較強的動作性,只要動作發出了就需要賓語位置上的人做受事,這樣就導致了“你想死我了”和“我想死你了”主賓互易卻意義不變,而“你氣死我了”和“我氣死你了”則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通過輕動詞移位,我們發現“你(我)+X+死+我(你)了”這種句式中,如果深層結構與“VP”節點含義相同,即使主賓互易,也能表達相同的含義,而當兩者含義相悖的時候,主賓互易后就無法表達相同的意思。在用輕動詞理論解釋了其句法運作理據之外,我們試圖從語用學的角度來解釋這種句式的由來,這部分還有很多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比如從語言的歷時變化來探討這種句式產生的過程等。限于篇幅及筆者的水平,在此未做展開,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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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清旭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國語學院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