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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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水滸后傳》與《虬髯客傳》之關系
·王振星·
摘要唐傳奇《虬髯客傳》直接開啟了《水滸傳》《水滸后傳》豪俠到海外創業立國的故事模式。百回本《水滸傳》結末寫李俊等人泛舟海外并做了暹羅國之主,明末清初陳忱的《水滸后傳》以此承續,演述了三十余位幸存的水滸英雄及他們的后裔重聚造反的故事,直至暹羅國開基創業,李俊做了暹羅國王,展示了海外另一番天地。在文化審美意象上,須髯不僅成為陽剛之氣的外在表征,也成了帝王意志的象征;在人物肖像刻劃中,李俊也逐漸靠近虬髯客。在創作意圖上,朝代更迭,忠憤內涵浸潤,彼此殊途同歸。從這些方面看,《水滸傳》《水滸后傳》都或明或暗地留下了《虬髯客傳》的痕跡。
關鍵詞《虬髯客傳》《水滸傳》《水滸后傳》關系
關于《水滸后傳》,魯迅先生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及:“蓋以續百回本。其書言宋江既死,余人尚為宋御金,然無功,李俊遂率眾浮海,王于暹羅,結末頗似杜光庭之《虬髯傳》。”①魯迅先生著眼于水滸英雄的結局,故有上述的論斷。實際上從《水滸傳》至《水滸后傳》,水滸故事的發展在豪俠模式、文化審美特征及創作意圖方面,都或明或暗地留下了《虬髯客傳》的痕跡。
《虬髯客傳》最早見于杜光庭的《神仙感遇傳》,初名《虬須客》。宋代李昉等編纂的《太平廣記》卷193收此篇,歸類于“豪俠”。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把《虬髯客傳》列入“豪異秘纂”類,更名為“扶余國主”,并揭示其主題為豪異追求帝王事業的秘事。明代王世貞《艷異編》把此篇歸為“義俠部”。唐末以后,歷代解讀者都把《虬髯客傳》視為豪俠小說,并為現當代研究者所接受。“以‘虬髯客’為題目,《太平廣記》系之于《豪俠類》,足以發明其題旨在描述非常之人與非常之事。如紅拂妓之敢于背主私奔,李靖之志在棄暗投明:二者皆欲尋求其適當主人,惟虬髯客本欲窺竊神器,獨創大業,后世美之,稱‘風塵三俠’……”②,虬髯客觀世事,順天命,其行止不軌舊套,卓犖爍今。
豪俠雖然“以武犯禁”,但這一群體在先秦卻備受矚目,故司馬遷在《史記》中創《游俠列傳》,彰顯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③的精神。但秦漢以后,豪俠的出路似乎只剩下三條:要么為綠林草莽,占山為王;要么為清官效命,歸依主流社會;要么為豪強,稱霸一方。漢以后大一統的社會使豪俠已難有立身之地,正史中也難覓他們快意恩仇的身影,更遑論為其立傳了。但這并不是說豪俠之士在現實中消亡了,他們隱跡民間,又為文學所青睞,成為文學中歷久不衰的主角。虬髯客不僅是豪俠中光彩奪目的形象,而且他沖破了秦漢以來豪俠“三條出路”的樊籬,開拓進取,勇于到海外冒險創業,其不欲居人下的豪壯之氣令人感佩。隋末亂世,群雄并起,紅拂妓慧眼識布衣李靖,與其私奔,共歸太原。途中遇虬髯豪士,結為至交。虬髯客胸藏大志,當他在太原兩次審察李世民后,便拋卻了逐鹿中原的念頭,遂將資產贈與李靖,并囑肺腑之言:“某本欲于此世界求事,或當龍戰三二年,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此后十余年,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志之秋也。”李世民取得天下以后,李靖已位及人臣:
……東南蠻奏曰:“有海賊以千艘,積甲十萬人,入扶余國,殺其主自立。國內已定。”靖知虬髯成功也。歸告張氏,具禮相賀,瀝酒東南祝拜之。(《虬髯客傳》)
虬髯客退避海上,成就大業。自此,傳統的豪俠模式被打破了。唐代文學中的俠士固然多多,但競逐并終于做了帝王的,恐怕只有虬髯客一人,這種豪俠的命運結局我們可姑且名之為“虬髯客模式”。
檢索宋元文學,像虬髯客一樣的豪俠似乎絕跡,倒是豪俠之人在海外歷經磨難之后,志氣萎頓的不乏其例。《青瑣高議·高言》篇敘高言乃豪俠,因朋友負義而怒殺之,便逃奔異域,北走胡地,南走海上,歷經多國而氣餒,回國后不愿再為豪俠之事:“間心自明,再游都輦,復觀先子丘垅。身再衣布帛,口重味甘鮮。有人唾吾面,扼吾喉,拊吾背,吾且俯首受辱,焉敢復賊害人命乎!”④殘酷的現實使高言脫胎換骨,銳氣全無,也算不得真豪士。
到百回本《水滸傳》,以宋江為首的108位好漢鋤邪惡,扶良善,仗義疏財,占據水泊;他們講求忠義,替天行道。雖然不時傳來“殺去東京,奪了鳥位”的聲音,但終于接受招安,北征遼國,南平方臘,護國安民。雖功績垂世,但也埋下了李俊海外稱王的伏筆。在平定方臘后,梁山隊伍回朝至蘇州,混江龍李俊不愿到朝廷接受封誥,詐病不起,和童威、童猛來太湖與費保等人商定,“盡將家私打造船只,以太倉港乘駕出海,自投化外國去了。后來為暹羅國之主,童威、費保等人都做了化外官職,自取其樂,另霸海濱,這是李俊的后話”(《水滸傳》第99回)。
到明末清初,陳忱的《水滸后傳》以此承續,演述了三十余位幸存的水滸英雄及他們的后裔重聚造反的故事,直至暹羅國開基創業,李俊做了暹羅國王,展示了海外另一番天地。
在太湖,李俊等英雄懲辦了奸貪呂志球、巴山蛇丁自燮之后,樂和道:“太湖雖然空闊,卻是一塊絕地,在里頭做事業的,再沒有好結果。”經過一番計較,決定到海外另尋事業。李俊說:“我當初聽得說書的講一個虬髯公因太原有了真主,難以爭衡,去做了扶余國王。這個我也不敢望。那海中多有荒島,兄弟們都服水性的,不如出海再作區處,不要在這里與那班小人計較了。”(《水滸后傳》第10回)在這里,陳忱借李俊之口很坦率地透露出自己接受《虬髯客傳》的影響,讓李俊等人到海外闖蕩,并海外開基稱王。《虬髯客傳》雖為短篇,卻直接啟示了陳忱的長篇構想,他依托《水滸傳》的結末,為洋洋三十萬言的《水滸后傳》設定了框架。
在人物肖像刻劃中,李俊也逐漸靠近虬髯客。《水滸傳》中的李俊,“眉濃眼大面皮紅,髭須垂鐵線,語話若銅鐘”(《水滸傳》第37回),其胡須是直線的。《水滸后傳》卻通過張順當年的部下許義說:“李頭領,你那時還黑瘦,如今肥白得多了,又長出虬髯,幾乎認不出了。”(《水滸后傳》第11回)為什么李俊也具有了“虬髯”的形貌呢?這不僅僅是《虬髯客傳》外在形象影響的結果,也和“虬髯”的文化審美意象有關。

至《水滸傳》,英雄的須髯得到進一步的張揚。魯達“腮邊一部貉腮胡須”(第3回),當他出家五臺山,凈發人欲剃髭須,他說:“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第4回)足見胡須的大丈夫氣。林沖“燕頷虎須”(第7回),柴進“掩口髭須”(第9回),朱貴“三丫黃髯”(第11回),朱仝“有一部虎須髯,長一尺五寸”(第13回),雷橫“有一部扇圈胡須”(第13回),吳用“面白須長”(第14回),阮小二“略綽口四面連拳”,阮小七“腮邊長短淡黃須”(第15回),公孫勝“四方口一部落腮胡”(第15回),宋江“唇方口正,髭須地閣輕盈”(第18回),燕順“赤發黃須雙眼圓”(第32回),張橫“黃髯赤發”(第37回),張順“三柳掩口黑髯”(第38回),孫立“胡須黑霧飄”(第49回),徐寧“三牙細黑髭髯”(第57回),朱武“面白細髯垂”(第59回),段景柱“焦黃頭發髭須卷”(第60回),燕青“三牙掩口細髯”(第61回),單廷珪“虬髯黑面皮”(第67回),諸如此類。在其它明清小說中亦如此,如《英烈傳》中的朱亮祖“須髯”如廟中神靈,《說唐》中的伍云錫“紅臉黃須”等。這些英雄以須髯為點綴,與其孔武氣概相協。很顯然,須髯已成為陽剛之氣的外在表征,成為小說刻劃豪俠的顯在意象,體現了社會崇尚須髯的文化心理與審美旨趣。



虬髯、虬須的意象變遷,牽連著歷史文化,也牽連著現實生活,讓人們多少領略了時代在不斷地向前推移。由文化而藝術并波及到文學領域,敘事文學也向前不停地跳動。李俊由英雄豪杰至暹羅國王,由“髭須垂鐵線”乃“虬髯”,契合了須髯意象的文化內涵,成為一個“虬髯客”式的不朽形象。





杜光庭以《虬髯客傳》為回光返照的唐王朝用心地唱著挽歌,陳忱以豪邁的水滸故事真誠地排遣著對明王朝的郁憤;兩者殊途同歸,其創作構想新穎、開闊,寄托深沉。而兩者之間,對于小說創作的“虬髯客模式”,《水滸傳》承前啟后,成為這一鏈條的關鍵節點。
當然也應看到,《虬髯客傳》以虬髯客在亂世不敢與李世民爭奪天下而退避,宣揚了當代皇朝應運而興、真命天子不可強爭的封建正統觀念。《水滸后傳》結尾也表現了這種觀念,李俊等人拜受宋高宗,冊封為暹羅國王和文武百官,“奠主海邦,統御髦土,作東南之保障,為山海之屏藩,永業勿替,榮名長保”(《水滸后傳》第38回)。到第40回,李俊有感“皇天護佑,朝廷賜恩,眾兄弟同心輔助,得成此大業”,便與眾兄弟吟詩賦頌“皇恩浩蕩”。忠義與忠君的正統觀念交織在一起,難免有愚忠的色彩。但在朝代存續的交替之際,皇帝被強化為國家政治的象征與偶像,維護皇帝的正統地位,不能不說又是愛國情懷使然。魯迅先生所說的“結末頗似杜光庭之《虬髯傳》”,也有此意吧。
注:

② 王夢鷗《唐人小說校釋》,臺北中正書局1994年版,第334頁。
③ [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四,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81頁。
④ [宋]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三,見《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030頁。
⑤ 《辭源》,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1479頁。
⑥⑦ [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二百二十二、二百二十三,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83、1297頁。
⑧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一,見《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58頁。












責任編輯:倪惠穎
作者單位:山東濟寧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