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奧狄浦斯王》的“越位”現象

劉寶良　王芳

摘 要：本文從讓-皮埃爾·威爾南的著名論文出發，辨析其中提出的“越位”現象，認為奧狄浦斯王的神話體系中存在著三種不同的“越位”，構成了人類困境的普遍圖景，“越位”導致的混沌無序是人類必須面對的永恒困境，是《奧狄浦斯王》{1}悲劇性力量的根源和永恒意義之所在。

關鍵詞：《奧狄浦斯王》 越位 混沌 困境

一、“越位”現象的提出及其基本內涵

在《〈奧狄浦斯王〉謎語結構的雙重含義和“逆轉”模式（1968）》一文中，讓-皮埃爾·威爾南（以下簡稱威爾南）從劇本中大量的雙關語出發，論證奧狄浦斯作為繁殖力主宰的“半神的國王”和城邦污染、罪惡，需要被驅逐出去的“替罪羊”的雙重性，奧狄浦斯的這種雙重性，有助于后世理解雅典的“陶片放逐法”制度。緊接著，威爾南高度簡練地介紹了亞里士多德《政治學》中有關“陶片放逐法”的分析，亞氏認為“如果一個人在品德和政治能力方面超過了常人的水平，其他公民就不會以平等地位對待他。‘確實這樣的人會自然而然地成為凡人當中的神”，“正是為著這個緣故，民主制城邦建立了‘陶片放逐法”。“在藝術和科學領域，情況也是如此：‘合唱隊的指揮不會容忍隊員當中出現一個比旁人唱得響，唱得好的歌手。”“人在本質上是政治生物，因此，凡在本質上成為‘失去城邦的人，要么是一個‘墮落的家伙，人下人，要么是一個‘人上人，非凡的超人”，“這樣的一個人都猶如‘跳棋中一個孤零零的棋子”，這個“不能生活在大家庭中的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屬于城邦，因此，他要么是牲畜，要么是天神”。{2}在亞氏分析的基礎上，威爾南提出了奧狄浦斯的“越位”問題。奧狄浦斯弒父和亂倫兩種罪觸犯了跳棋的基本規則，在這張棋盤上，“每只棋子都占據著一個與其他棋子相對而言的確定位置，然而奧狄浦斯的罪過，打亂了棋盤的布局，混淆了棋子的相互位置，從此以后，他處于‘越位的位置上”。“越位”之后的奧狄浦斯“超越了正常人的限度，與眾人不平等”，要么“與神平等”，“在自成一家的天神那里，亂倫并不是禁忌”，要么像野獸一樣“談不上什么兄弟、父親、丈夫、兒子、妻子”，“生活在非法行為的混亂狀態之中”（古，523-526）。簡而言之，“越位”既是越出公眾的倫理、道德界限，也是社會地位、智力水平等超越常人。

威爾南借助“越位”概念，非常清晰地描述了弒父、亂倫兩罪如何讓奧狄浦斯由半神“逆轉”成為可憐蟲，解釋了奧狄浦斯悲劇的震撼力量以及這一悲劇永恒的、普遍性價值，由于威爾南的目標在于發現一種“原型”，“一個純粹的逆轉模式、雙重邏輯的規則”（古，526），因此，文章沒有對奧狄浦斯的“越位”現象做詳細的解讀，更未把這一現象延伸到奧狄浦斯神話背景之中，因此，關于奧狄浦斯的“越位”，還有許多未盡之意，本文擬就此做些探討。

二、三種不同類型的“越位”模式

奧狄浦斯的“越位”完全可以溯及奧狄浦斯的父母。奧狄浦斯的父親拉伊奧斯{3}背叛了自己的恩人，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同性的美少年克律西波斯，將其誘拐并導致其死亡。“背叛”“誘拐”“致人死亡”，都明顯跨越了公眾的道德界限，拉伊奧斯在這里已經“越位”了。后來詛咒和神諭都預示拉伊奧斯會被自己的兒子所殺。一直萬分恐懼的拉伊奧斯最終還是酒后失控，與伊奧卡斯特生下了奧狄浦斯，夫妻二人為逃避神諭，將剛剛出生的奧狄浦斯扔進荒山，欲置之于死地。“罔顧神諭”“殘害親子”無疑也是“越位”行為，“男子同性戀”與“酒后亂性”，很有可能也是不符合道德規范的“越位”行為。因此，拉伊奧斯毫無疑問是一個“越位”者，他的“越位”有明知故犯的色彩，是主動“越位”，而且，目的均指向個人利益，其“越位”行為清晰地標示出了道德下線。

伊奧卡斯特也是一位“越位”者。整部戲劇中，她做的唯一“越位”的事情便是與兒子結合，不過，在崇拜男性的古希臘文化中{4}，她沒有權力，任人擺布，是個被動的“越位者”。她其實更接近于默默承受的無辜的受害者，從這一意義上來說，伊奧卡斯特的形象和一般的民眾更為接近。

最復雜的是悲劇的主人公奧狄浦斯，他的“越位”同時包含了主動與被動兩種狀態，既有先天的承襲、天神的捉弄，又有個人的選擇、公眾的授予。奧狄浦斯的出生是他父親“越位”的結果，為了逃避神諭，他來到忒拜，用智慧解開了斯芬克斯的謎語，用實力贏得了忒拜國王的榮譽，他身上有許多優秀的品質與高尚的品德。但這同時也可以看作是一種“越位”，奧狄浦斯越過了一般民眾智慧與力量的上線，因此他成為“半神的國王”，這種“越位”，顯然是得之于家族的罪孽、天神的捉弄。之后，奧狄浦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母親結合，并生下兒女，擾亂了通常的倫理秩序，成為城邦的污染。這是他最核心的“越位”問題。然而，奧狄浦斯之“越位”，既無半點主動，亦無半點為自身謀利的動機，“刺殺拉伊奧斯，完全是由于這個陌生人對他先動了手，而他不過是正當防衛。他娶伊奧卡斯特為妻，是由于忒拜人感激他的功績，要擁戴他為王而強加給他的，與一個陌生女子的沒有愛情的婚姻：‘城邦強迫我接受了這致命的婚姻，可詛咒的結合，而我卻蒙在鼓里。……我為城邦辦了件好事，接受了這永不該接受的恩賜。”（古，506）這樣，奧狄浦斯成了一個奇特的“越位者”——被動與主動、拯救城邦的英雄與污染城邦的罪犯的多重混合體。與拉伊奧斯相比較我們會發現：拉伊奧斯越的是下線，奧狄浦斯越的是上線，越位后的奧狄浦斯，幾乎與神靈相似。

三、“越位”與人類存在的困境

“越位”這個概念其實涉及一個隱含的前提：如果世界是一個棋盤，人類是其中一個個的棋子，每個人、每個棋子都有自己的位置和步法。索福克勒斯用精心編織的雙關語，先是突出了奧狄浦斯的英雄、半神國王的色彩，繼而讓奧狄浦斯在“發現”自我身份的同時實現向罪犯的逆轉，“‘人上人與‘人下人會合了，混同在了一個人物上面”（古，527）。與“國王-罪犯”這種混合相類似的是奧狄浦斯家族倫理身份上的混合，這兩種混合形成了一種可怕的混沌——越下線的拉伊奧斯是罪犯，越上線的奧狄浦斯同樣是罪犯，無辜的伊奧卡斯特亦是，盡管他們的“越位”狀態有很大的區別，尤其是奧狄浦斯，我們甚至很不情愿也很難說他是一個罪人，但事實上他們最后都殊途同歸走向滅亡。難怪索福克勒斯要讓歌隊唱出“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了。

但《奧狄浦斯王》講述的不僅是奧狄浦斯的故事，也是全人類的故事。奧狄浦斯是個典型的英雄式“越位者”，拉伊奧斯則相反，這兩者相互補充并且與伊奧卡斯特結合構成完整的體系，即便是表面看似處于安全狀態的普通民眾，也先把奧狄浦斯視若天神，轉而又把他視為最普通的人，在道德與知識層面都沒有確定的章法可循，而他們也無辜受害，瘟疫打擊了整個城邦。既然世界是絕對運動的，那么，所有人都可能“越位”，因此“越位”現象是人類所共同的特征，而“越位”導致的混沌無序則是人類必須面對的永恒困境，解開斯芬克斯之謎的人，不過是促成了悲劇的實現罷了。

千百年來，人類始終試圖在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上確定自己，尋求存在的方式和意義，但就像奧狄浦斯追根尋源一樣，在這過程中，人類發現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隨時都可能“越位”，盡管頭腦清醒，但事實上卻擺脫不了混沌，盡管富于理性，但卻永遠盲目。沒有獨占的領域，沒有固定的位置與立足點，沒有確定的本質，搖擺于天神與禽獸之間，無法預料下一秒會發生什么，永遠無法成為自己的主人。奧狄浦斯的困境也是全人類的困境，或許，這也是《奧狄浦斯王》這部戲劇千古之下，仍然引發許多人類的共鳴的原因吧。

{1} [古希臘]索福克勒斯：《奧狄浦斯王》，羅念生譯，收錄于《羅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2} [法]讓-皮埃爾·威爾南：《〈奧狄浦斯王〉謎語結構的雙重含義和“逆轉”模式（1968）》，楊志棠譯，收錄于陳洪文、水建馥選編：《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22—523頁。為了行文簡潔，后文出自該書的引文將隨文標出書名及引文頁碼，不再另注。

{3} 關于拉伊奧斯的故事，有不少異文，但主要情節基本類似。可參見[德]施瓦布：《古希臘神話與傳說》，高中甫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14年版，第139頁；[德]利奇德：《古希臘風化史》，杜昌忠，薛常明譯，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143頁。另外關于“男子同性戀”問題，也參見此書。

{4} 這一點，利奇德在《古希臘風化史》中做了充分的介紹和分析，指出“古代文化與現代文化最根本的區別在于古人只重視男人……古人把男人，也只把男人看作整個精神生活的中心”。參見《古希臘風化史》，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436頁，此書另有多處對此進行補充。

參考文獻：

[1] 陳洪文，水建馥選編.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2] [德]施瓦布.古希臘神話與傳說[M].高中甫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4.

[3] [德]利奇德.古希臘風化史[M].杜昌忠，薛常明譯.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