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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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合作農場與土地股份合作社比較分析
何安華
近年來,隨著土地流轉在我國農村日益變得普遍,土地股份合作逐漸成為流轉土地經營的重要形式。在當前的土地股份合作中,哪種合作組織形式更具有合作穩定性?本文通過比較自主經營型合作農場和“內股外租”型土地股份合作社的合作穩定性,分析這兩類農業合作組織的合作機制,以期為我國土地股份合作的發展提供參考。
發展合作農場是2010年江蘇省蘇州市在推進城鄉一體化進程中改革農村經營體制的一個制度創新。所謂“合作農場”,主要是由村集體經濟組織發起,本村農民既可用土地承包經營權入股,也可用勞動力、農業機械等生產資料或資金自愿入股,到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辦理登記手續并取得法人資格,領取農民專業合作社執照,從事農產品生產、加工、銷售的農民合作組織。
本文選取太倉市城廂鎮東林村東林合作農場、璜涇鎮蕩茜村臨江合作農場和常熟市支塘鎮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為研究對象,比較同一時期、同一地域內土地股份合作不同組織形式的合作穩定性。

1. 太倉市城廂鎮東林村東林合作農場。東林村是太倉市最早組建合作農場的村莊。該村有42個村民小組,765戶農戶,2895人,耕地1400余畝。2010年,東林村“兩委”、東林勞務合作社、東林農機合作社聯合發起組建了東林合作農場。該合作農場采用了“大承包、小包干”的經營方式。“大承包”是指合作農場與2個分場長(即農業職業經理人)簽訂承包合同,2個分場長各自承包600畝農田,他們包產、包肥、包農藥、包用工,得到的基本工資為1200元 /月。“小包干”是指分場長雇傭20個農場專業管理人員開展農業生產,農場專業管理人員根據各自能力來認定包干面積,包干的管理費用核定為水稻每年200元/畝,小麥每年150元/畝。同時,該合作農場以“成本核算、績效掛鉤”為考核手段調動分場長和農場專業管理人員的責任心和積極性。東林合作農場對村民入股土地采用“保底租金+二次分紅”的分配方式。入股土地的保底租金為每年600元/畝,計入農場的經營成本,農場盈余部分的40%再作二次分紅。此外,東林合作農場將80畝耕地分給成員種植自用蔬菜,同時將蔬菜基地生產的蔬菜以市場價格的80%供應給村便利店。
2. 太倉市璜涇鎮蕩茜村臨江合作農場。蕩茜村有13個村民小組,179戶農戶,1427畝耕地。2008年3月,蕩茜村將農戶自愿流轉的土地集中起來,以一畝土地為一股,組建了“太倉市蕩茜土地股份合作社”。到2008年11月,全村179戶農戶全部自愿加入土地股份合作社,入股土地面積達1105畝,占該村確權土地面積的77.8%。蕩茜土地股份合作社對土地經營實行公開招租,當年共獲租金76.94萬元。該土地股份合作社對村民入股的土地采用“保底租金+二次分紅”的盈余分配方式。2010年,太倉市委市政府出臺《關于發展合作農場的意見》,明確指出對合作農場給予財政、信貸扶持。在這一背景下,蕩茜村“兩委”牽頭組建了臨江合作農場,對發包出去的土地,在租賃合同到期后逐漸收歸合作農場經營。在股份設置上,臨江合作農場設有土地股、資金股、人頭股、集體股和農機具折價股。在合作農場的大框架內,蕩茜村還組建了由合作農場統領的勞務合作社、農機合作社和種植合作社。
3. 常熟市支塘鎮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窯鎮村共有人口3283人,耕地6500畝。2006年10月,窯鎮村村委會發起組建了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到2011年8月底,入股農戶增加至456戶,入股土地面積增加到2021.59畝。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的經營模式是“招租引進大戶,收取租金”。在2009年以前,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對成員入股的土地采用“分紅但不保底”的分配方式,將當年所收租金和縣鄉兩級土地流轉補助收入總額的75%分配給入股農戶,將剩余的25%留作發展再生產基金。2009年以后,該合作社確定了入股土地的分紅保底數額為500元/畝。2009年,該合作社拿出78畝土地探索合作社經營,主要種植小麥和水稻,當年經營這78畝土地的凈利潤為4.6萬元。然而,自2010年秋熟以來,該合作社遇到了農戶退社的困擾。來自浙江、安徽等省的種植大戶涌入窯鎮村,與窯鎮村農戶私下協議流轉土地種植西瓜、蔬菜,土地租金被不斷抬高。受外部高額土地租金的誘惑,越來越多的窯鎮村農戶不愿意把土地流轉給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部分入股農戶甚至強行要回土地并退出合作社。

蘇州市的三個案例村莊都采用了“合作社+農戶”的合作模式,盡管有著相同的外部政策環境,但不同組織形式因其合作機制的不同,各方合作穩定性存在差異。
(一)合作機制的差別
上述三個案例村莊的土地股份合作可區分為兩種組織形式:自主經營型合作農場和“內股外租”型土地股份合作社。東林合作農場和臨江合作農場均為自主經營型合作農場,都有明確的股權設置方案,采用“保底租金+二次分紅”的分配方式。合作農場與土地入股農戶簽訂了土地入股書面合約。土地經營風險主要由農場承擔,但農戶保留了土地發展收益的分配權利。而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在2006—2009年是單一的“內股外租”型土地股份合作社,在2009年以后才嘗試劃出小部分土地進行自營。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與土地入股農戶主要通過口頭契約來約定土地入股有關事項。該社在2009年以前采用“分紅但不保底”的分配方式,土地經營風險幾乎完全由入股農戶承擔。
(二)合作穩定性的差異
農業合作組織和土地入股農戶之間的合作穩定性會受到合作環境改變的沖擊。從合作關系發展情況看,東林合作農場和臨江合作農場均未發生過土地入股農戶退出合作農場的事件,且土地入股農戶對他們與合作農場關系的評價是肯定和正面的;而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則每年都發生農戶退社現象,特別是近幾年,隨著規模種植農戶大量涌進窯鎮村租地,土地日益稀缺并推動租金持續上漲,土地入股農戶對合作社承諾的租金有所不滿,要么退出土地股份合作社,要么“要挾”土地股份合作社提高租金。因此,從農業合作組織和土地入股農戶之間的合作穩定性來看,東林合作農場、臨江合作農場顯然要比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更為穩定。
(三)對合作穩定性差異的解釋
1. 農業合作組織內部運作:利益創造能力差異。農業合作組織的內部運作效率不僅決定了其提供保底租金的空間,也決定了其提供分紅的空間。
(1)自我積累。合作農場采取的是分包體制,內部責權明晰,經濟效益良好,具有明顯的自我積累和低成本擴張功能。以東林合作農場為例,該農場經營土地1400余畝,采取“大承包、小包干”的基本經營方式,主要種植小麥和水稻,積極謀劃“農超對接”,創建“金倉湖”品牌,2010年實現凈利潤450萬元。該農場計劃投資1500萬元用于農田基礎設施建設,加大品種調整、科技攻關、品牌打造和營銷網絡拓展方面的資金投入。而這要歸功于分包體制增強了合作社創收能力,繼而形成了有經濟實力支撐的自我積累機制。相反,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的經營范圍僅局限于土地轉租服務,即使規定了將招租總收入的25%留作發展再生產基金,但因收入來源高度依賴于土地轉租收入,而農業用地的土地租金又不會太高,這就決定了該土地股份合作社的自我積累能力非常有限。由此可知,該土地股份合作社的自我積累能力遠低于東林合作農場。另外,東林合作農場由東林村集體經濟組織、勞務合作社和農機合作社聯合組建,能有效整合農戶的土地、勞動力和閑散資金等資源,實現農場的低成本擴張。特別是該合作農場把設置資金股作為農場長期融資的一種手段,增強了資金積累能力。
(2)風險規避。東林合作農場通過統一提供種子、肥料和農藥,統一管理,實行“大承包、小包干”,以“成本核算、績效掛鉤”為主要考核手段,提高了分場長和農場專業管理人員的風險意識,構造了風險共擔機制。同時,該合作農場通過統一加工和打造品牌來提高產品附加值,提高了農產品的市場競爭力,增強了農業抵御市場風險的能力。相反,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幾乎將全部土地都以招租的方式經營,且內部不存在風險分擔機制,土地經營收益嚴重依賴于土地流轉市場。該合作社控制土地經營風險的關鍵手段是先租后用,但這一方式只能保障租金足額、及時到位。一旦土地流轉不暢,沒能成功出租,土地股份合作社支付給土地入股農戶的分紅將失去財力保障。
(3)技術投入。農業合作組織對土地入股農戶的吸引力在一定程度上通過其技術優勢來表現。東林合作農場的技術優勢體現在生產和營銷兩個方面。在生產方面,東林合作農場與中科院蘇州硒谷研究院簽訂了富硒大米種植協議,引進根施無機硒技術,所種植的水稻含硒量是普通大米的5-7倍;與蘇州農科院合作成立了農科院田園工作室,建設了萬頭生態養豬場,發展循環經濟。可見,東林合作農場通過與科研機構合作,構建了強有力的生產技術支撐體系。在大米營銷方面,東林合作農場打造“金倉湖”品牌,采取普通包裝、精包裝、禮品裝三種包裝方式,實行“農超對接”,并嘗試通過“淘寶”、“阿里巴巴”等網站開展網上交易,有效提高了產品的市場競爭力。而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自2006年創建以來,在入股土地規模從406.07畝擴展到2021.59畝后,土地經營方式仍在堅持公開招租,合作社的技術投入僅限于土地整理和種植區規劃。該合作社只看到土地租賃市場,重視為承租土地的種植大戶搭建技術培訓平臺,卻未重視為村集體培養種植能手和由村集體從事農業生產。
2. 農業合作組織和農戶的關系:風險分擔及利益分配方式差異。
(1)風險分擔。東林合作農場和臨江合作農場采用“保底租金+二次分紅”的分配方式,農場幾乎承擔了土地轉入以后的全部經營風險(包括生產風險和市場風險);而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在采用“分紅保底”分配方式之前(2009年)僅根據當年的土地經營收益向農戶分配紅利,土地經營風險實際上轉移到土地入股農戶身上,完全由農戶承擔。兩者相比,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的土地入股農戶承擔的風險更高。同時,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是土地經營風險的控制主體,而普通入股農戶又很少參與土地股份合作社的管理,這就造成了土地經營風險的控制主體與承擔主體相分離,不利于維持土地股份合作社和土地入股農戶之間的合作。
(2)利益分配。農戶參與合作的典型激勵條件是他們獲得基本利益保障。東林合作農場、臨江合作農場與土地入股農戶簽訂的合同中規定,土地租金以一定數量的糧食按當年價格折算,或在規定一個基期土地租金的基礎上,每年的租金按物價上漲幅度或事前商定的上漲比例進行調整,以確保入股農戶有穩定的收入預期。這種形式的“保底”租金為入股農戶提供了基本利益保障。并且,這兩個合作農場都建立了二次分配機制,會對利益分配進行動態調整,進而構建了激勵土地要素合作的情境,提升了農場和土地入股農戶的合作穩定性。而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在承諾“分紅保底”之前,土地入股農戶獲得的紅利與土地股份合作社所得的利潤密切相關,入股土地不能順利出租、租金不能及時到位、招租租金過低等因素都會影響土地入股農戶的收益,這將導致對土地入股農戶的合作激勵不足。
3. 環境約束差異:內部約束和外部擠壓。
(1)土地要素契約期限和契約約束力。從契約形式看,東林合作農場和臨江合作農場與土地入股農戶都統一簽訂了非常正式的書面契約,而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與土地入股農戶之間則以口頭契約為主,書面契約為輔。顯然,前者的契約約束力要強于后者,前者更能保證契約方在期限內履約。從履約環境看,東林合作農場和臨江合作農場都與村集體經濟組織存在重疊,是“政社一體、多組織合一”,即便合作農場經營不善,也會有村委會和村集體經濟組織“兜底”,這就降低了合作農場違約的風險。土地入股農戶憑借社區成員權被天然地拉進了合作農場,參與集體資產權益的分享,進而逐漸對合作農場產生歸屬感,增進向合作農場入股土地的熱情。人頭股和土地股并行的制度設計強化了合作農場與農戶間的合作“鎖定”狀態。反觀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該社由少數村干部牽頭成立,是一個獨立的經濟主體,一旦經營不善便容易破產解散;而農戶和該合作社只有經濟聯系,缺少情感依賴,違約的心理負擔小。當合作社經營不善或農戶面臨外部誘惑時,合作社和土地入股農戶的合作關系更容易破裂。
(2)專用性資產投資及其保護。東林合作農場和臨江合作農場對入股的土地進行自主經營時,它們的專用性資產投資不僅包括產前的地塊平整、田間道路和溝渠等基礎設施建設投資,還包括產中的良種、化肥、農藥、農機、技術培訓投資以及產后的加工廠建設和營銷網絡建設投資等。土地入股農戶將家庭農機具折價入股投資給合作農場則可視為農戶發生的專用性資產投資。這些專用性資產投資使得合作農場和土地入股農戶相互套牢,避免了機會主義行為的發生,并最終提高了合作穩定性。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對入股土地實行招租經營,其專用性資產投資主要是基礎設施建設投資。但是,該合作社土地入股農戶的農機具不能折價入股給合作社,即農戶在與該合作社的合作中未發生專用性資產投資。由此,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和土地入股農戶之間的套牢關系要弱得多。
(3)土地流轉市場環境。東林村有耕地1400余畝,全部入股東林合作農場,東林合作農場成為東林村土地經營權的買方完全壟斷者;蕩茜村有耕地1427畝,其中1105畝入股臨江合作農場,占蕩茜村耕地的77.8%,臨江合作農場是蕩茜村土地經營權的買方寡頭。在東林村,幾乎沒有外來的種植大戶能跟村民私下流轉土地。即便在蕩茜村,后進入的種植大戶能跟村民私下流轉土地,他們也會面臨可供流轉的土地規模小和交易費用高昂等問題。在土地流轉市場空間狹小的情況下,土地租賃者蜂擁而至的現象不可能發生。鑒于較高的交易對象搜尋成本,農戶也不愿意向合作農場要回土地來私下出租。可以認為,狹小的市場空間和高昂的交易成本反而促成了農戶與合作農場之間的穩定合作關系。相比之下,窯鎮村有耕地6500畝,2006年,入股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的耕地僅406.07畝,到2011年8月底雖增加至2021.59畝,但可供私下出租的土地尚有4400多畝,土地流轉市場空間巨大。大量外來土地經營者進村直接向農戶競價租地。在這種情況下,農戶無須支付多少交易對象搜尋成本就可以私自出租土地;而窯鎮村土地股份合作社要求農戶繼續履行合約的成本又極高,因此,在短期利益最大化的驅動下,土地入股農戶可能會要求合作社退還土地,導致雙方合作無法持續。
研究表明:在同一外部政策環境下,合作農場和農戶間的土地股份合作關系更加穩定。這種穩定的合作關系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合作農場選擇了更為有效的自我積累機制、風險規避機制和技術投入機制去創造更多利益,采用了較為合理的風險分擔機制和利益分配機制;長期的土地要素契約、正式契約、專用性資產投資強化了合作農場和農戶間的合作鎖定關系;狹小的土地流轉市場空間隱含了較高的交易對象搜尋成本,反而促成農戶繼續與合作農場合作。
作者單位:(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