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伍爾夫的詩化小說

常瑞

《海浪》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創作力達到鼎盛時期的作品，出版于1931年。這部高度詩意化、抽象化、程式化的實驗作品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故事，倒更像是一部由九個樂章建構而成的音樂作品：每個引子都是一篇精致的散文詩，以太陽和海浪的漲落與變遷對應生命的興衰浮沉;跟在每段引子后面的是六個沒有姓氏的、高度形式化的人物在各自相應人生階段，即從兒童時代、學生時代、青春時代、中年時代直到老年時代的瞬間內心獨白。引子與正文互相映襯，為讀者的感官開辟了前所未有的、細致入微的通道，最大限度的接近了生命、時間、意識以及感覺的實質。這是一部在現代文學的殿堂中占據重要地位的作品，時至今日，仍以其精美絕倫的文本結構和詩意盎然的筆調激蕩著我們的靈魂。

前面提到，這部書的每一章都有一段抒情的引子，它支配著全章的內容。第一章抒情引子，是以生命的誕生和最初的意識為主題;第二章抒情引子中的形象，象征著讀書時代的兒童。孩子們尚未成為社會的一部分，對社會也沒有充分的意識，但正處于準備階段，周圍的一切剛開始在他們的意識中擴展開來。抒情意象有“耀眼的樹葉把花園變成了一幅尚未完工的鑲嵌畫”，陽光如同闊寬的刀刃投射到房屋上;第三章的引子旨在表達青春活力的主題。男孩們已經上大學，女孩們則成長為少婦，他們準備進入社會，自信而又無情，感到此時此刻必須及時行樂。抒情形象包括陽光“筆直的投射在波浪上”，鳥兒啄食爛水果以及波浪拍擊著海岸等;第四章是個性形成過程的高潮。這一章寫的是六個朋友在一起聚餐，為即將動身去印度的珀西瓦爾踐行，也只有在這一章中，六個人才被團結感聯合在一起，主題意象包括熾烈的太陽和獨自鳴唱的鳥兒;第五章開始產生分裂，描述的是六個人中的三個在聽到珀西瓦爾身亡的消息時做出的反應。這時，他們正處于成熟時期，抒情意象是正午的太陽和完全退落地潮水;第六章，人物人物剛剛步入中年，這里寫的是愛情，也是超越自我的嘗試。太陽開始斜射，午后的陽光投下了片片陰影;在第七章中，人物已到了中年，每個人都已看到，保護性的社會身份并沒有用處，看到了生命的局限。引子中的形象有被烏云遮擋的太陽、重新上漲的海潮和正在凋謝的花朵;第八章的主題是老年人的絕望和幻滅，抒情意象有西下的的太陽，“紅色和金色猶如一支支用黑暗做翎毛的脫弦之箭，穿透了海浪”。第九章是由詞語大師伯納德總結自己和朋友們的一生，引子中描寫到“太陽已經西下天空和海洋混沌一色，巨大的黑幕下一片朦朧。”

引子中的主題具有一種音樂性的結構，猶如交響樂那樣展開了生命歷程中綜的主題模式，而文中的六個人物則代表了不同的音響或樂器，他們共同組成了生命的整個歷程。那么接下來，我們具體分析每個人物各自的特征和性格特點。

《海浪》中六個沒有姓氏的人物分別是伯納德、蘇珊、奈維爾、珍妮、路易斯和羅達。這六個人物所表達出來的不是具體的、實在的個人化聲音，而是被提煉到了很純粹抽象的層次上、遠離了生活原質的靜默的聲音。另外，他們之間沒有相互的對話，有的只是每個人的獨白，因此，時間的演進、生活的變化，都是隨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的瞬間獨白而呈現出來的。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他們言說的方式和內容也有了相應的變化，句式由短變長，內容由簡單變復雜。進而這六個人物的性格輪廓也隨之變得更加清晰、飽滿起來。然而他們的性格卻不行一般小說中描繪得那樣靈活、典型，而是呈現為程式化、抽象化和類型化的特征。其中，伯納德像個熱愛生活的作家，他相信言辭的力量，喜歡用各種各樣的詞匯來描述世界;奈維爾崇尚理性精神，他樂于追求嚴謹的知識;路易斯心理自卑，但是同時又深受傳統的影響，具有極強的進取心，蘇珊厭棄都市的生活方式，向往鄉間自然的狀態，是賢妻良母的典型;珍妮憧憬社交生活，具有敏感的肉體感受力;羅達羞怯而神秘，她總是在懷疑自己沒有面孔，試圖遺忘自己的存在。他們仿佛是一個人的生命的不同個側面，展現出不同的形象。而把他們凝聚到一起的是他們共同的朋友珀西瓦爾，他是這六個人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他們衡量生活意義的標尺。

《海浪》的書寫體現著伍爾夫的小說藝術觀，對于小數藝術，伍爾夫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她對外部世界抱有懷疑態度，她所感興趣的是一種所謂的“內在真實”，這種“內在真實”就是積累在人的內心深處而又不斷涌現到意識層面上來的種種感覺印象。在她看來，一個人的存在就像是一個體驗感覺的器官，從一個人的出生到死亡，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感覺體驗的沖擊。她在其《現代小說》中提到“心靈接納了成千上萬的印象-----瑣碎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鋒利的鋼刀深深銘刻在心頭的印象。它們來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計其數的原子在不停的簇射·······生活并不是一副副勻稱地裝配好的眼鏡;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環，生活是與我們的意識相始終的、包圍著我們的一個半透明的封套。把這種變化多端、不可名狀、難以界說的內在精神-----不論它可能顯得多么反常和復雜------用文字表達出來，并且盡可能少摻入一些外部的雜質，這難道不是小說家的任務嗎？······讓我們按照那些原子紛紛墜落到人們心靈上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讓我們來追蹤這種模式，不論從表面上看來它是多么不連貫、多么不一致;按照這種模式，每一個情景或細節都會在思想意識中留下痕跡。”

此外，伍爾夫在其《狹窄的藝術之橋》中也闡明了她心目中的理想小說，“它將用散文寫成，但那是一種具有許多詩歌特征的散文。它將具有詩歌的某種凝練，但更多地接近于散文的平凡。它將帶有戲劇性，然而它又不是戲劇。它將被人閱讀，而不是被人演出。我們究竟將用什么名字來稱呼它，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看到在地平線上冒出來的這種新穎的作品······它和我們目前所熟悉的小說的主要區別，在于它將從生活后退一步，站得更遠一點。它將像詩歌一樣，只提供生活的輪廓而不是它的細節。它將很少使用作為小說的標志之一的那種驚人的寫實能力。它將很少告訴我們關于它的人物的住房、收入、職業等情況;它和那種社會小說和環境小說幾乎沒有什么血緣關系。帶著這種局限性，它將密切地、生動地表達人物的思想感情，然而，只是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表達。它將不會像迄今為止的小說那樣，僅僅主要是描述人與人之間的互相關系，以及他們的共同活動;它將表達個人的心靈和一般的觀念關系，以及人物在沉默狀態中的內心獨白。”

從最初的醞釀到最后花了四年的時間完成《海浪》，伍爾夫正是在某種程度上遵循著這一小說寫作的理想進行的創作。這部作品像是一種寫作的歷險，它讓純詩一般的個人獨白像無數生生不息的海浪一樣我行我素、自由自在的生成，無須任何解釋。它對小說寫作的革新，使它超越了傳統小說的一般形式，變成了詩化小說。它打破了傳統小說那種塑造具有主體地位的小說主人公的模式，轉而描寫六個程式化的人物的獨白，他們只是一些沒有驅殼的幽靈，一些抽象的、作者借以抒寫生活感受和人生實質的傳聲筒。

為了讓作品達到純詩的高度和標準，伍爾夫一如既往的重視人生中的特殊瞬間的開掘和描寫。同時，作者在《狹窄的藝術之橋》中也提到，每一個瞬間，都是一大批尚未預料的感覺薈萃的中心。因此，在《海浪》中，每一個人物的獨白都表現為人生的瞬間感受，這些瞬間的感受在沒個任務的生活中都產生了巨大的影戲。它們被放大，被細致入微的展示出來，進而使得《海浪》成為了一部揭示人生瞬間的、具有深層意蘊的作品。另外，值得重視的是，作者又賦予各個人物的瞬間獨白以戲劇性的力量，使之均呈現為相對獨立的聲音，從各自的視角描述著不同的人生經歷和經驗。

這就是《海浪》，一部將詩歌、戲劇和音樂等多種文藝形式融合其中的優秀作品。法國作家莫羅亞如此評價它“簡直成了一首長詩，六個人物用變化的詩句講著話，中間插入一些抒情的默想。是詩嗎？更正確的說，是一部清唱劇。六個獨唱者輪流念出辭藻華麗的獨白，唱出他們對時間和死亡的觀念”。與伍爾夫同時代的英國作家愛摩·福斯特曾經贊嘆這部作品寫得恰到好處，說它“略少一筆，則將失去它所具有的詩意;略增一筆，則它將跌入藝術宮殿的深淵，變得索然無味和故作風雅。”的確如其所說，《海浪》這部作品，擁有著復雜深奧的內容，精美別致的結構和臻于化境的藝術技巧，因此當之無愧為伍爾夫最完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