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如
冬天的上午,天陰沉沉的,白的發黑,像反穿的野兔毛大衣,光禿禿的樹枝交叉著,伸向天空,樹枝 上棲著幾 只鳥,呆愣愣的許是麻雀。
真冷!黃土都被凍得結結實實,低矮的屋檐上連著長長短短的冰棱。一張口呼出的熱氣就凝成白霧。
這么冷的天!為什么要回來啊!我忍不住埋怨爸爸。
爸爸幫媽媽把后備箱里面盒裝禮品拿出來,有些抱歉地解釋道:“你表姑家太冷清了,再說過年了,總得回趟老家啊!”
我撇撇嘴,不肯進屋,只在后院里轉悠。
表姑家的院子是干凈的,水泥地平平整整,沒什么植物,只在院子的東南角種了一棵樹。
樹顯然很老了,樹枝被雨淋得發黑,樹干上也有許多蟲噬的痕跡,但樹身上卻纏了一層金黃的稻草。
這是什么樹,不由的好奇起來。
這是桃樹,表姑家的姐姐端了杯熱水走出來。這樹種了20年了,以前開花的時候是很好看的。她與我年紀相近,但不知為什么有股蒼老的意味。
陶姐姐把杯子遞給我,說道:“這是糖水,喝了就暖和了”,又補上一句“杯子是干凈的,知道你們要回來,昨天剛去買的”,說著臉微微紅了。
我不由不好意思,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很甜。
“阿囡,帶妹妹出去逛逛“,暗沉沉的臥室里傳來表姑的聲音,有些沙啞,夾著嘶啞的吸氣聲,像個垂暮的老人,盡管表姑年紀比爸爸還小幾歲。
“知道了”,陶姐姐應了一聲,問道:“鄉下沒什么好玩的,帶你出去走走吧”。
我點點頭。
鄉下多的是河,岸邊長滿了蘆葦,褐色的穗子上點滿了銀白色的蘆花。陶姐姐替我折了一根。
我接過,謝道。兩人沿著田埂,信步走向村外。
我隨口問道,:“表姑父呢?“剛才怎么沒看到。
“爸爸幾年沒回來”陶姐姐平靜的道。
我不知怎么回答,隱約想起來爸爸之前警告我,不要提表姑父,不由懊惱。
兩人間的氣氛一下子有些尷尬。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村子邊緣的鐵軌邊。
“怎么又走到這兒來了”,陶姐姐一下醒悟過來,抬手輕輕敲了一下頭。
陶姐姐跨過鐵軌旁膝蓋高的荒草,在黃色的?坐下,問我“你還在上學吧?”
我點點頭,“還在上高中”。
“高中呀?”陶姐姐低低笑了一聲,“真好,我只上到了初中”,她手向后撐在暗紅的軌道上說道“想聽我的故事嗎?”
陶姐姐全名叫陶夭,取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意思。因為她出生那年春天院里桃樹第一次開花。
表姑說,陶姐姐就是在桃花的季節出生的,就該一輩子都生活在桃樹的樹蔭下。
于是,陶姐姐幾乎所有的記憶都是以這株桃樹為中心的。
都說童年的快樂的,至少無憂。陶姐姐還記得她剛上學時,每天傍晚都會和表姑父去軌道邊散步。
每到夜色將至的時候,都會有一輛火車呼嘯著穿過村莊的邊緣。
陶姐姐很喜歡聽的車輪軌道的摩擦聲,在那沉重的摩擦聲中,她仿佛聽到了來自遠方的歌聲,哀鳴中充斥溫暖。
表姑父和其他許多遠遠觀看的人一樣,用目光追隨火車,直至它消失在地平線外的那一道日光中,他們眼中有神秘的色彩。
終于有人陸續離開村莊,他們在春天麥田的泥土氣息中,爭先恐后的擁上火車,逃離生養他們的土地。
老校長每天都要去教室看學生們上課,惶惶的看著學生逐漸減少,因為村里沒有更高等的學校可以供給學生知識。
到了陶姐姐六年級的時候,表姑父也離開。
陶姐姐午夜夢回時,會聽見堂屋里的罵聲、哭泣聲,她知道表姑父想帶她一起離開。她把被子拉過頭頂,但關于離開的字眼仍是不斷的鉆入耳朵。
要離開嗎?陶姐姐在被子上寫字,但寫了一半又停下來了,她知道表姑是不會同意的。
表姑父最終還是一個人離開了。
“…….后來,我初中畢業了,村里也沒有高中,就不在往下念了。”陶姐姐用平淡的一句話結束了她的故事。
“你后不后悔?沒有跟著表姑父一起離開?”我忍不住問道。
“后悔,也許吧,但現在很好呀,我就伴著桃樹”陶姐姐笑著從鐵軌上站了起來,拍拍兩手上的鐵屑,說道“我們回去吧。”
陶姐姐你真的在笑嗎,我心里沉甸甸的。
過完年后,又是緊張的學習,我幾乎要忘了這件事。直到三月來的一天,爸爸接到了陶姐姐的電話,表姑病了,村公所的醫生說,怕是癌。
爸爸替表姑聯系好了醫院,表姑卻不愿意離開。
表姑說她哪里也不去,她要留下來,就留在村里。他生在這片天空下,就要死在這片土地上。
勸說無果,陶姐姐只能眼看著表姑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一個晴天早晨,表姑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后事是爸爸幫著張羅的,還算周全。表姑父在表姑葬禮那天,風塵仆仆的趕回了村上,還帶了一束塑料的桃花。
我沒有去參加表姑的葬禮,這些事爸爸告訴我的,還給我帶了一串手鏈,用桃木刻的小花。
爸爸告訴我,陶姐姐家的那棵桃樹太老了,今年一個花苞都沒結,陶姐姐就做了串手鏈給我。
我接過手鏈,珍惜的把它收進盒子里。
大約半個月后的一天,表姑父帶著陶姐姐來我家拜訪。表姑父說一是為了謝謝爸爸的幫忙,二是他要帶陶姐姐離開了,希望爸爸可以幫忙找個買主,他要把房子賣了。
我偷偷問“陶姐姐,那棵桃樹怎么辦?”
陶姐姐微笑著,低聲告訴我:“它已經倒了。”
一道夕陽的殘光鋪在陽臺的瓷磚地上,鮮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