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時所薄

茅家梁

史書上記載：大明成化年間，順天東安人施純擔任鴻臚寺少卿，負責主持國家禮儀大典。當朝的皇帝朱見深講話有些口吃，朝對奏答之時，贊同大臣的意見要應(yīng)“是”，而皇上常常為不能順利說出這個字而犯難。于是，施純密奏，請改用“照例”二字。朱皇帝采納后，果然“玉音瑯然”。皇上大喜，立擢施為侍郎，不久升任禮部尚書、太子少保。這離施純進士及第僅僅十年時間。時人為之語曰“何用萬言書，兩字做尚書”（《萬歷野獲編·補遺》）。史學家以為：“被恩非正，為時所薄

如此。”

古人許多模模糊糊傳下來的“臧否”，實在無理可講。許多人對施純的蔑視，實際上并不是“浩然正氣”。沒有哪個敢批判皇上的“濫賞”，于是，雷公打豆腐，便只能對高度熟悉職責的老實人，發(fā)泄妒忌之火。多少年來，施純就因為“兩字尚書”而被釘在“馬屁精”的恥辱

柱上。

施純之“為時所薄”是不是有些冤屈？這樣的輿情，顯然蠻橫有余而事實不足、邏輯混亂。分不清什么是應(yīng)該鞭撻的丑惡，什么是正常的上下級之間的關(guān)愛，表面上潔身自好、唯恐撇不清慕腥附膻的背后，卻往往是用足心計、謀略的巧言令色。

口吃，這種不痛不癢之癥，卻讓“領(lǐng)導(dǎo)”欲哭無淚。因為器官的緊張痙攣，導(dǎo)致語言節(jié)奏失調(diào)，要敘述優(yōu)秀的思想、親民的措施，卻不幸“卡殼”了，臉紅脖子粗，跺腳、擺手、擠眼、歪嘴、口唇顫抖、拍大腿，統(tǒng)統(tǒng)無濟于事，硬是吐不出該說的那個字來，尊嚴蕩然無存。皇帝自己痛苦，聞?wù)哂趾螄L不痛苦？然而大家都能屏氣似不息者，比賽耐心和忍受力，靜候“佳音”，似受酷刑折磨而又竭力表現(xiàn)得通情達理。誰都明白，此時此刻的廟堂之上，輕輕地咳嗽一聲，都是一種公開的歧視、大大的不敬，是在糟踐皇上的自尊心。口吃者也會有異常的時候，突然之間，結(jié)結(jié)巴巴竟然一下子變得流暢起來，轉(zhuǎn)變?yōu)橐环N帶有攻擊性和力量感的自信了，這時候，如釋重負是他自己的第一感覺，而如履薄冰則是聽眾集體的切身體會。看來，冷眼袖手觀天下之弊，是一大智慧，魯迅先生在《最先與最后》里提到的中國人“不為戎首”“不為禍始”，甚至于“不為福先”傳統(tǒng)，早就具備

了雛形。

對口吃者自卑的內(nèi)心世界缺少理解和支持，對巧妙地補齊“短板”、解除了大家的尷尬與痛苦的施純，蠻橫地徹底否定，終于讓正直的人們發(fā)覺了有些人的蘊蓄——反對所有的“穴上著針、癢處著手”，一切都得循規(guī)蹈矩，凡是能切實解決問題的建議、四兩撥千斤的功夫、幾毛錢就讓患者痊愈的處方，都有投機取巧的嫌疑，皆暗藏自私自利的玄機。條條大路通羅馬，而偏偏就有人以為：除了自己欣賞的篳路藍縷，其他人的努力與成功均為歪門邪道。

每個生命都有平等的價值。對于口吃者來說，不論引車賣漿的，還是端坐龍椅的，無關(guān)乎身份，都應(yīng)該具有尊嚴。所有手到病除的語言治療師，包括像施純那樣的非專業(yè)人士，只要是為口吃者迅速地恢復(fù)尊嚴的招數(shù)，都很人性化，都在弘揚人道主義，非常了不起。

不由得想起奧斯卡最佳影片《國王的演講》來。英國國王喬治六世年輕時飽受口吃之苦，由于害怕在課堂上回答問題，他居然成為最后一個從懷特島皇家海軍學院畢業(yè)的學生。他不能回答一半的一半是多少，因為他無法拼讀出“四分之一（quarter）”這個單詞，單詞開頭的輔音字母對他來說實在太難讀了。

影片中，語言治療師萊納爾·羅格為國王治療時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情節(jié)。在國王要發(fā)表演講前，羅格幫助他揣度語調(diào)、糾正錯誤、潤色每一個詞匯，并換掉存在風險的詞語。羅格替國王的“頂層設(shè)計”，遠遠要比施純殷勤、仔細、周到，而那里卻沒有產(chǎn)生關(guān)于他“阿諛奉承、依附權(quán)貴”的譴責。羅格一直受到英國人民的尊重，這應(yīng)該是為善之后的“祥”；而施純根本沒有逢迎溜須的言行，只是因為建議用了“照例”兩個字，就遭到五百多年來輿論主流的嘲諷，那難道是行惡招致的“殃”？讀書人分不清是非，不敢或不想運用理性，人云亦云或者亦步亦趨，毀謗和誤解也就應(yīng)運

而生了。

如果羅格在我們這里，為“領(lǐng)導(dǎo)”這般盡心盡力，估計也得穿上“馬屁精”的馬甲。我們的有些“國情”確實是存在若干問題的——施純們的“汗水”灑得太少，卻對“領(lǐng)導(dǎo)”的幫助太大，且得利又甚多，而對其他憤憤不平者的刺激又來得實在

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