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微風掠過布的聲音

黃小邪

靜后能思，靜心才能用心，否則一事無成。

來大理的第二天，我租了一間小閣樓。名為寫作，可除了刷微博、玩手機，我依舊無法真正享用這分安靜。

房東是高高帥帥的青年人，蓄著長發和絡腮胡子，總穿著棉麻質地的長衫長袍，極少言語，深居簡出，儼然一位“世外高人”。他笑容溫暖，不管是誰，只要眼神交錯，他就一定會沖你會心一笑，然后輕輕地道一聲：“你好！”

失手將拇指劃傷，我在房東轉身回屋拿藥時被驚呆：柔和的橘色落地燈；緊閉的煙灰色帷幔下，幾幅油彩畫散落在地；林立的書架后是屋內唯一的電子設備──一臺老式筆記本；木柜上整齊地疊放著厚厚一摞藍白相間的花布……多么精致的生活！

房東看出了我的驚訝。“我只是名‘扎染老師，這是我做的布。”他指著窗簾和木柜解釋。“那你的衣服也是自己設計的嗎？”我上下打量著他的長袍問。“是的，都是我親手染布，讓朋友裁剪制作的。”他答道。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扎染”，有朋友送給我幾塊這樣的布，但我從不知它被稱作“扎染”：“您收學徒嗎？我在城市生活得太久了。”他先是怔住，繼而回答：“當然可以。”

房東是白族人，從廣州美術學院畢業后回到大理，用專業知識結合祖傳工藝創辦了自己的“扎染”坊。拜師后，他交給我兩本相關著作，并限定一周內看完。

“扎染古稱絞纈，是由來已久的一種染布工藝，大理人稱它為疙瘩花布、疙瘩花。因主產地在大理，染布者大多是白族人，故人們也把它叫做大理扎染或白族扎染。”我興味索然地翻閱著資料。

當看到老師嫻熟地穿插在這些柔軟的布匹間，我也躍躍欲試，但復雜的制作工序給我高漲的熱情潑了盆冷水。備用的布料得精挑細選，我挑得不夠凝重素雅，便狡辯：“從藝術角度來講，布的選色深淺都沒事吧？”老師批評：“不行！選布就像寫作選素材，你對自己的文章也這樣馬虎嗎？”我啞口無言。

布料選好后，再將染布繪上圖案，這決定了扎染圖案的好壞，一般由當地婦女和有繪畫功底的學生完成。圖案繪制完后再按圖案扎花，縫扎時針線松緊要均勻，不同的花有不同的扎法。縫扎好后的布料會變成一簇簇的疙瘩布，用繩子以各種方式綁扎布料，以清水沖洗干凈后放入染缸，綁扎處因無法浸入染料而形成特殊圖案。拆線后的染布還剩最后一道工序：在盛入清水的木桶中反復清洗、晾干，作品才算完成。每道工序都必須靜心、專注、嚴謹。

起初，我學得并不順利，總是粗心大意，沉不下心。有時，我因接電話、發自拍而耽誤進程；有時，我圖案畫得不錯，卻因最后一道工序敷衍了事，導致染色不均；有時，我因染料濺在臉上而大驚失色……老師實在生氣，嚴肅地說：“我不知道你來學習扎染是因為喜歡，還是覺得好玩。如果你是來尋求刻意的文藝與安靜，那做這個都是徒勞的，因為你靜不下心。不光是扎染，做任何事都是如此，靜后能思，靜心才能用心，否則一事無成。”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生活中的老師并不像靛藍底布那樣嚴肅，反而有些詩意的從容。和老師一起回家，擁擠的巴士車站常有人抽煙，大聲說笑，按動快門，低頭玩手機，只有老師手中永遠抱著一本詩集或著作，靜靜地等待。

“老師，你在想什么？”我問他。

他笑笑。“我什么都沒想，只是在聽風吹動布的聲音。”

“真幽默！”我不以為然。

“真的，靜下心，你才會聽到一些特別的聲音。”

見他一臉篤定，我似懂非懂。

漸漸地，我也能心無旁騖地繪圖、扎線、染色、漂洗。兩個月后，我終于交出了第一件完整的個人扎染作品，從選布到最后漂洗都由我獨立完成。藍白相間的花布看著迷人，但當親手完成時，我才發現原來每塊布都傾注了那么多的汗水和心思，才發現原來我總是想方設法地找凈地、求速成，卻從不曾靜下心來做好一件小事。

沉默的染坊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中，這里沒有Wi-Fi，沒有自拍，沒有侃侃而談，每個人都像靛藍底布上的白花，清雅素凈，不張揚地生活在大理的天空下，樸素溫暖。我輕輕俯在作坊的窗臺，看著窗外玫紅色的三角梅和藍色染布在眼前交相輝映，急躁的心安定了。

三個月后，我要離開了。這次，我沒有帶走一堆的照片，而是裝滿一行李箱親手制作的染布，帶回了一顆安靜的心。我選擇在清晨出發，沒有和老師告別，在晨光熹微中，我聽到微風掠過染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