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鶴 文 軍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Maksymski, K., Gutermuth, S., & Hansen-Schirra, S. (Eds.). (2015).Translation and Comprehensibility. Berlin: Frank & Timme.
文本、譯者與讀者
——《翻譯與可理解性》述評
張文鶴 文 軍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Maksymski, K., Gutermuth, S., & Hansen-Schirra, S. (Eds.). (2015).Translation and Comprehensibility. Berlin: Frank & Timme.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從不同理論視角對翻譯過程進行理論探討與實證研究,然而以往研究并未給予可理解性(即文本理解難度)這一問題很多關注。《翻譯與可理解性》一書詳細地介紹了可理解性研究中最新的理論模型、研究方法與案例,對翻譯研究(尤其是過程研究)有著較大的啟發性與參考價值。
可理解性;翻譯;過程研究
近年來,過程研究成為翻譯研究中的熱點。相關研究呈現明顯的增長趨勢,研究內容不但涉及翻譯操作的靜態描寫,而且還有對譯者認知思維過程的動態研究。然而,作為翻譯過程重要問題的可理解性(即文本理解難度)卻游離于主流研究之外,沒有得到系統的探討。2013年,歐洲翻譯研究學會在德國格默斯海姆召開年會,專門設立“翻譯與可理解性”分會場,探討翻譯與認知科學的跨學科互動,而會上宣讀的10篇論文也于2015年結集出版,為過程研究注入了新的血液。本文首先介紹該書的主要內容,然后進行評述。
全書共10篇論文,根據論述重點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理論基礎”包括前3篇論文。由于本書涉及的主題、方法與領域較多,且讀者群有潛在的異質性,編者在這部分里對全書涉及的概念和理論作了簡單的介紹與梳理,以幫助讀者更好理解具體的研究。第二部分“案例分析”為后7篇論文,詳盡介紹了在不同領域與文本類型中進行的翻譯與可理解性實證研究。
在“翻譯的維度”(pp. 11-32)一文中,Karin Maksymski強調了可理解性的重要性,批判地回顧了幾個重要的翻譯定義(包括雅各布遜基于符號學的翻譯三分法),并主張將翻譯視為“一種轉換的形式或轉換研究的一個部分”(p. 22)。此外,她還區分了文集中其他兩組重要概念,即翻譯與翻譯過程、筆譯與口譯。Sascha Wolfer則在“理解與可理解性”(pp.33-51)一文開篇就提出了“可理解性”這一概念,并依據Schriver對諸多可理解性模型的分類,重點介紹了一些理論模型。Schriever根據評判主體,粗略地將這些模型分為基于文本型、基于專家判斷型和基于讀者反應型三類。Wolfer根據這一劃分重點介紹了“可讀性公式”、“漢堡可理解性模式”、“Goebenn與Christmann模式”和G?pferich的六維模型。此外,他還區分了過程研究與結果研究,并強調將二者整合的必要性。在“翻譯研究中的可理解性探索”(pp. 53-76)一文中,兩位作者Silvia Hansen-Schirra與Silke Cutermuth 首先承認“可理解性”在翻譯研究中的邊緣地位,并主張從過程、譯文和以可理解性為導向的翻譯三個方面將這一概念整合到翻譯研究中。他們介紹了Kings提出的“線上”(on-line)和“線下”(off-line)數據收集與分析方法,并倡導在研究中使用“交互式方法論”(intermethodology)。此外,他們還展望了整合過程研究與結果研究的前景,也指出此類研究中不能規避的挑戰。
第二部分始于Brita Dorer所撰寫的“通過預翻譯發現跨國調查源語問卷中的可理解性問題”(pp. 77-112)一文。在文中,Dorer通過有聲思維方法(TAPs)考察如何通過預翻譯(advance translation)在實際翻譯之前診斷歐洲社會調查(ESS)跨國調查源語問卷中的可理解性問題。實驗結果顯示,雖然沒有明顯的證據表明預翻譯能改善最終問卷的可譯性,但它卻有助于提高問卷的可理解性。作者主張,雖然預翻譯可以是一種“發現問題的手段”(p. 107),但有必要在擴大語言對、受試體與問卷項目的基礎上進行更深入的研究。Cédric Lengle的“腔調對同聲傳譯可理解性與質量的影響”(pp. 113-137)一文則對口譯過程作了深入探討。他基于前人就“單音調與流利度對口譯的影響”這一主題的研究,通過對比實驗與調查問卷相結合的方式,探討了腔調特征(即音調、響度和音長)對翻譯的可理解性與質量的影響。結果表明,時間性特征(猶豫、停頓、元音延長等)影響聽眾對于譯員流利度的感知,與語調相關的腔調特征則影響翻譯的可理解性,百科知識對于腔調變體誘發的可理解性問題具有補償效應。最后,作者提出后續研究需要思考的兩個問題與一些可采用的研究步驟。
其余的5篇論文均涉及專門用途語言(LSP)翻譯中所涉及的可理解性問題。“科技文本中隱喻性術語的生成與應用”(pp. 139-162)一文主要探討了英語隱喻性術語及其在俄語、拉脫維亞語中語際對應時所面臨的可理解性挑戰。三位作者首先界定了生成術語時三種常見的隱喻性詞義引申機制,回顧了包括van den Broeck, Newmark和 Sch?ffner在內的翻譯理論家提出的隱喻翻譯方法,并通過大量的實例說明了術語生成及其跨語際對應時所采取的總體性翻譯策略。此外,他們還強調語境、背景知識與文化意識在術語的跨語際對應與理解過程中的作用。Matilde Nisbeth Jensen在“優化語際翻譯的可理解性:語內翻譯之必要性研究”(pp. 163-194)一文中論述了語內翻譯在界定可理解性方面的優勢,在六項“簡明語言”(PL)原則基礎上建構了可理解性模型,并以患者信息手冊(PIL)文本語料庫驗證其效度。結果顯示,手冊中的某些語內因素確實與語際翻譯中可理解性問題相關,且譯者的直譯策略能觸發譯文中新的可理解性問題。因此,作者呼吁將語內翻譯與語際翻譯有機結合,以確保譯文的最佳可理解性。醫學領域的文本可理解性問題也是Aage Hill-Madsen的“作為語內翻譯策略的‘解包’語法隱喻:從去隱喻化到小句釋義”(pp.195-226)一文的研究要點。他基于雅各布遜的翻譯三分法與韓禮德系統功能語言學,探討作為語內翻譯策略的“去隱喻化”(de-metaphorization)如何影響醫學文本的可理解性。基于患者信息手冊文本語料庫的實證研究結果表明,去隱喻化能稀釋文本的詞匯密度,使文本意義更為明晰,賦予文本一種個人性語旨,從而改善文本在語言上的可理解性。
最后兩篇論文均涉及眼動跟蹤法(eye tracking)在文本可理解性方面的應用研究。在“德語科普文本中的可理解性研究”(pp. 227-261)一文中,“理解科學”(Understanding Science)課題組的8位作者以有豐富眼動數據標注的PopSci閱讀語料庫為平臺,探討文本特征與人們對話題的先前知識如何影響閱讀行為。該研究共分為兩個階段。在第一階段,作者在科普文本中選定一些文本特征為預測變量,并以此對PopSci閱讀語料庫進行了初步實驗與統計分析。結果顯示,名詞化風格影響此類文本的可理解性問題。在第二階段,作者結合第一階段的數據對閱讀時間測量數據、先前知識與可理解性等級評估和諸如句長、詞頻與句位在內的可控變量,進行了全面的統計分析。結果顯示,某些語言特征(如復雜的名詞結構、術語濃度、被動化)會造成理解問題,而只有當閱讀任務的難度與復雜程度適中時,讀者對話題的先前知識才對文本的理解有所幫助。最后,作者也指出了深入研究時可能面臨的挑戰,并提供相應的建議。在本書的最后一篇論文“句子越短越簡單?——司法文本重寫過程中語篇層處理的結果”(pp. 263-287)中,三位作者借用有豐富眼動數據標注的Freiburg法律閱讀語料庫,從文本的可理解性與閱讀時間兩個維度探討了司法文本“通俗化”(popularization)所產生的結果。通過對不同改寫程度的語內翻譯文本中語言形式(如平均句長、回指結構和替代形式)和閱讀時間變量(初次閱讀時間、回視路徑時間等)的考察,作者發現,在司法文本通俗化過程中,復雜長句被拆分成小句,從而引入了更多指稱結構,造成新的理解問題,使閱讀過程受到干擾或拖延。在結論部分,作者呼吁司法文本生成與接受過程中涉及的多元主體盡早合作,共同優化文本的可理解性。
本書主題性較強、視角新穎、理論與實證結合,是翻譯與可理解性研究領域一本不錯的書。其主要的學術價值與特色歸納如下:
第一,它探討翻譯過程中的可理解性問題,進一步豐富翻譯學科的理論與描寫實證研究。翻譯理論家Toury曾在《描寫翻譯學及其他》一書中寫道“如果我們要真正洞悉復雜的翻譯現象,就需要揭示這三方面之間的互依性關系”。(Toury, 2004:11)可理解性問題不但蘊含于原作、翻譯或文本生成過程中,還涉及譯文評價。因此,它可以是揭示過程研究與譯文研究之間互依性關系的一個視角或切入點,也可以是霍姆斯翻譯研究學科圖中“描寫翻譯研究”(DTS)分支下重要的研究問題。然而,迄今這方面的理論建構較少,且在翻譯研究領域也缺乏全面的經驗研究。本書從不同的語篇體裁、理論假設、模型與研究問題出發,對不同類型文本中可理解性與翻譯的互動作了動態的探討,對將來的翻譯研究,尤其是過程研究,頗具參考價值。此外,文集中兩篇論文(pp. 163-194, pp. 195-226)均涉及目前翻譯研究中被忽視的“語內翻譯”。長期以來,語際翻譯成為翻譯研究的“寵兒”,而語內翻譯與符際翻譯卻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冷遇,對字幕翻譯、配音、多模態語篇翻譯與文本“通俗化”的研究在數量上相對較少。事實上,語內翻譯不但事關翻譯的可理解性,而且譯者還可以通過語內釋義的方式減少語際翻譯中因直譯引發的理解問題。在當前多元化、全球化語境中,與語內翻譯相關的可理解性也是典籍翻譯、功能性文本“通俗化”、產品與技術國際化與本地化等諸多領域中不可忽視的問題,因此有必要加強相關的理論與實證研究。
第二,它借助眼動跟蹤法對翻譯過程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旨在揭示譯者“黑匣子”思維運作的翻譯過程研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這主要得益于引入有聲思維法(TAPs)和鍵盤記錄法(keystroke logging)等。但也有不少學者質疑“對可觀察行為的測量與分析是否真能揭示譯者大腦中所進行的思維認知過程”(House, 2015: 118)。鍵盤記錄法所記錄的,只是譯者可觀察到的操作行為,而非翻譯過程所涉及的閱讀、理解與決策過程。相比之下,眼動跟蹤法是一種強有力的方法,它通過記錄目光在屏幕上聚焦點的位置,系統地揭示譯者理解、處理與生成文本時的思維過程。它使研究者能通過諸如注視時間、注視次數、回視路徑時間與瞳孔放大等變量,相對客觀地同步觀察、測量與描寫“對翻譯任務所進行的實時的、有意識的處理”(Hvelplund, 2014: 211)。在實證研究中,可將有聲思維法、鍵盤記錄法與眼動跟蹤法相結合,通過更有意義、更具信度的數據揭示譯者的決策過程。此外,基于眼動跟蹤法的研究成果對翻譯教學也有意義。這些關于譯者翻譯過程中思維與決策的陳述性知識能幫助學生深入理解翻譯過程,培養他們的譯者自我意識與自我概念,以“整合譯者的認知心理世界與社會世界”(Colina, 2009: 39)。
第三,它對翻譯教學與譯者培訓有多方面的啟示。首先,“簡明語言”可以成為翻譯教學中具有指導意義的理念。“簡明語言”作為一場有組織性的語言運動,旨在強調“清晰的溝通對促進人們理性決策的社會意義”(p. 169),并提出一系列供文本寫作者遵循的原則,以提高文本的可理解性。事實上,20世紀70年代主要的英語國家曾出現“簡明英語運動”(Plain English Campaign),主張以清晰、簡明、直白的語言風格增強交流效果,提高交流效率。考慮到全球化趨勢下英語作為全球通用語(ELF)這一現實,翻譯教師不妨在非文學文本(尤其是功能性文本)的漢英翻譯教學中介紹與強調如避免復雜句式、含糊不清、讀者不熟悉的專業詞匯、復雜的名詞短語、性別歧視語(李長栓,2004: 164)等原則,以幫助學生培養讀者意識,并提高譯文的語言效率與可理解性。其次,“腔調對同聲傳譯的可理解性與質量有影響”(p. 132)這一研究結論對口譯培訓,尤其是課程設置方面有參考價值。口譯是一種跨語際、跨文化交流活動,譯員應在確保翻譯可理解性的基礎上便利雙方的溝通。因此,除信息準確與忠實外,還應該充分考慮可能會影響或干擾理解的關鍵性因素,如譯員的腔調使用等。在口譯培訓中可將腔調納入口譯課程模塊中。雖然大部分高校口譯課的教學目標都包括提高學生的公眾演說能力,但在正式口譯培訓開始前,不妨先開設演講課或腔調指導項目,以提高學生的副語言交際能力,進而幫助他們改善口譯中的可理解性與交際效果。再次,教師可將預翻譯這一程序引入教學,從而加強學生上課時的學習動力。教師可以一改傳統的“先讀后譯”的模式,課前事先將翻譯任務給學生,讓他們通過預翻譯發現文本的可理解性問題與翻譯挑戰。在課堂上,教師鼓勵與引導學生參加小組討論,分享預翻譯中發現的問題,集思廣益地探討翻譯策略或具體的解決方案,并要求學生在課后獨立完成譯文定稿。這樣一來,學生成為課堂的主導,在教師的引導下積極地開展多層次的互動與分享。較之傳統的教師主導式講授課,這種民主互動的課堂氛圍有助于幫助學生反思翻譯過程,培養學生的翻譯能力,增強自信心。此外,學生也能借此了解譯稿的修訂與校對是職業翻譯中必要的素質,樹立嚴謹的翻譯態度與專業精神。
第四,嚴謹的科研設計與翔實的實證研究也是本書的一個特色。書中7個實證研究都科學嚴謹,包括理論框架、研究問題、方法論、實驗設計、數據收集、研究發現與討論、統計分析、研究的局限性與建議等。各項研究將質化與量化研究相結合,使用可靠的語料庫或誘導數據,在很大程度上確保了其理論模型與結論的效度。其中不少研究還涉及“交互式方法論”,這也是跨學科研究在方法論上的主導趨勢。
但也應該指出,書中也有一些值得考慮與商榷的問題。首先,眼動跟蹤法雖有數據精確、效度高等特點,但它對翻譯過程的反映在一定程度上說是間接的,并不能直接揭示譯者思維決策過程。此外,譯者的翻譯決策過程也不完全受意識支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受到各種外在規范的制約,同時也會將自己的本能與直覺內化于翻譯決策中。目前實證研究只在一定程度上揭示有意識的決策過程,所以需要進一步將其與實驗、腦電技術等其他方法相結合,進行更系統、更深入的研究。其次,眼動跟蹤法設備成本較高,且對研究者的跨學科背景與知識結構有一定的要求,這限制了這種方法的使用與推廣。再次,案例分析中的語料都選自英語、德語、俄語等西方語言,缺少對東方語言尤其是中文的探討,所以其中的某些結論是否符合中國語境還有待進一步的本土研究證實。
總體說來,這是一本不錯的專題論文集。雖然書中的統計分析可能會讓一些讀者望而卻步,但它全面且翔實地介紹了可理解性在翻譯研究領域的最新研究成果與前沿思想,對翻譯教師與研究者來說都頗具啟發性、參考價值與指導意義,也有利于推動翻譯過程研究的進一步發展。
Colina, S. (2009). Translation teaching: From research to the classroom.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House, J. (2015). Translation quality assessment: Past and present. New York:Routledge.
Hvelplund, K. T. (2014). Eye tracking and the translation process: Ref l ections on the analysis and interpretation of eye-tracking data. MonTI (special issue).
Toury, G. (2004). 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李長栓. (2004). 非文學翻譯理論與實踐. 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 孫三軍)
張文鶴,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博士生、云南大學滇池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學。文軍,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翻譯學、英語課程與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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