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敘事與日軍翻譯官：以夏文運為例

郁仲莉

寧波諾丁漢大學

媒體、敘事與日軍翻譯官：以夏文運為例

郁仲莉

寧波諾丁漢大學

本文以敘事理論為框架，比較有關日軍翻譯官夏文運的私人敘事（李宗仁和夏文運的回憶錄）和公共敘事（報紙雜志的報道）之間的差異，并與影視作品中所塑造的日軍翻譯官臉譜化的群像作比較，發現不同媒體、不同類型的敘事因側重點或視角不同，就同一個人物講述出來的故事也不相同。同一類型的敘事因敘事主體不同，結果也不盡相同。本文還顯示不同敘事類型之間存在相互關聯、相互作用乃至相互轉化的關系。盡管抗戰期間雙方都動用了翻譯力量，但已有的零星研究顯然偏重中方譯員，對日方譯員的研究很少。本研究希望拋磚引玉，推動抗戰翻譯研究的進一步發展。

媒體；敘事；日軍翻譯官；夏文運

1.引言

媒體有多種形式，有平面媒體（如傳統的報紙、雜志），也有立體媒體（如電視、網絡）。敘事就是我們對自己或他人講述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中的故事，敘事可分四類：私人敘事、公共敘事、元敘事和學科敘事。私人敘事講述個人的故事，圍繞某個人展開，如傳記或自傳；公共敘事由社會團體或機構所為并加以傳播，如公共媒體；元敘事指長期持續存在并廣泛影響人們生活的公共敘事；學科敘事針對學術領域的研究目標展開，與公共敘事有一定的相通之處。敘事理論以整個故事為研究單位，可用于研究單個文本、單個事件的敘事，也可以研究多個文本、多個事件、多種媒體的敘事（Baker, 2010: 349-351）。本文研究不同媒體、不同文本如何講述日軍翻譯官夏文運的故事。

夏文運（1905–1978，化名何益之）是抗戰史上的傳奇人物，曾經既是日軍高級翻譯官，又是抗戰時期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的秘密情報人員，利用自己身為高級軍事譯員的便利，冒著生命危險搜集、傳遞日方的軍事情報，為抗戰勝利做出了重要貢獻。這個秘密最先在李宗仁的回憶錄中得以披露和褒揚，近年每當抗戰勝利周年紀念時節，媒體上也都會有相關報道，盛贊夏文運為抗戰無名英雄。可是夏文運在自己的回憶錄里對這段光榮歷史卻諱莫如深，語焉不詳。另外值得關注的是，媒體上關于日軍翻譯官夏文運的報道與影視作品中塑造的日軍翻譯官臉譜化的群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本文以敘事理論為框架，比較有關夏文運的私人敘事（李宗仁和夏文運的回憶錄）和公共敘事（報紙雜志的報道）之間的差異，并與影視作品中所塑造的臉譜化的日軍翻譯官群像作比較，試圖揭示不同媒體、不同類型的敘事所產生的效果和影響，以及不同敘事類型之間的內在關系。盡管抗戰期間雙方都動用了翻譯力量，但已有的零星研究顯然偏重中方譯員，對日方譯員的研究極少。本研究希望能對抗戰翻譯研究增添新的成果、新的方法、新的視角，推動抗戰翻譯研究的進一步發展。

2.抗戰翻譯和研究

抗戰翻譯這里僅指抗戰時期敵我雙方所使用的翻譯力量。如果說“語言從來都是帝國的最佳伴侶”（劉禾, 2009: 1），那么翻譯則是帝國必不可少的工具，因為殖民和侵略少不了翻譯做幫手(Friel, 1981)。Mona Baker（2006: 1-2）甚至直言，翻譯根本就是戰爭的一部分，宣告戰爭本身就是一個“語言行為”。現代戰爭經常需要多國部隊協同作戰，涉及不同的語言社群。戰爭開始后，經常需要舉行會談，協商解決沖突問題，沒有翻譯人員的幫助，溝通和交流便難以進行。所以，在長達14年的抗戰中（1931-1945），翻譯的作用不容小覷。

20世紀40年代，為配合盟軍（特別是援華美軍）對日作戰，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陸續征調、招考和培訓了近五千名英語譯員（故有時號稱“五千譯員”），美軍也自聘了一些譯員。譯員主要為大學及專科學校學生、在職編譯人員和英文較好的知識分子（楊敏, 2011: 77; 左平, 2013: 167），其中就有當時還是西南聯大學生的許淵沖、王佐良、楊周翰，以及外文系助教查良錚（曹越華, 2004: 53; 聞黎明, 2010: 9; 莊秋水, 2011: 50, 55）。為能受到美方官兵的尊重和工作方便，譯員們形式上一律掛臨時性少校軍銜(王新邦, 2012: 23)，官方一般稱之為“翻譯官”，美軍人員也尊稱他們為interpreting off i cer（翻譯官）（左平, 2013; 王新邦, 2012: 23; 楊敏, 2011: 77）。軍事譯員不僅從事翻譯工作，有時也與日軍展開面對面的戰斗，經歷生死考驗（聞黎明, 2010: 11）。譯員們為抗戰勝利做出了巨大貢獻，有的因功績卓著而獲得嘉獎，如許淵沖就獲得了一枚“飛虎章”，部分西南聯大從事翻譯的同學獲得了美國總統頒發的自由勛章；有的在戰爭中付出了寶貴的生命（左平, 2013: 167; 李凌, 2004: 4, 48; 莊秋水, 2011: 56）。

日本在九一八事變后加快了侵華的步伐。1932年起，東北、華北相繼為日軍占領。據估計，抗戰期間駐扎在中國的日軍人數為80萬到100萬之間 (Barrett & Larry, 2001: 8)。除了軍事擴張，還要加強對占領區的控制，為此日軍雇用了大量的譯員，主要為日本人、朝鮮人、中國人。譯員的地位因民族身份而不同，中國譯員的地位最低（澤昌利等, 1998）。日軍譯員一般也被稱為“翻譯官”，本文所談論的日軍翻譯官單指中國譯員。中國人成為日軍翻譯官的原因各異，有自愿，有被迫，有為生存，有為臥底，相當一些譯員都像夏文運一樣有留日背景。與中方的英語譯員類似，日軍翻譯官的工作也不僅僅限于語言翻譯，夏文運就是一個典型（見下文）。

抗戰勝利已經七十多年，遺憾的是抗戰翻譯問題，特別是翻譯對抗戰勝利所起的作用，無論在史學界還是翻譯學界都還沒引起足夠的重視，軍事譯員的功績在抗戰史上少見詳細的記錄，深入的研究就更少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媒體上曾陸續刊登過一些中方譯員的回憶錄和相關報道，主要是國民政府20世紀40年代所征召的軍事譯員的介紹和回憶錄（左和金,1994 a & b; 楊寶煌, 1996; 周太康, 2001; 曹越華, 2004; 李凌, 2004; 盧國維,2005; 楊敏, 2011; 莊秋水, 2011; 王新邦, 2012）。國民政府征調、招考和培訓英語譯員的經過先后在兩篇抗戰研究的論文中得到比較詳細的介紹（聞黎明, 2010; 左平, 2013）；此后，在一篇研究西南聯大學生的抗日從軍運動的文章中有關情況得到進一步披露（聞黎明, 2014）。2011年起相關內容出現在翻譯研究論文里（羅天, 2011; 羅天, 胡安江, 2011; 羅天, 2012; 郭婷,2012），標志著抗戰翻譯研究有了起步。最近出現了一篇研究日方譯員的論文，以夏文運為例，運用Pierre Bourdieu的資本理論，研究譯員如何通過口譯工作積累社會和政治資本，討論譯員所擁有資本（如語言能力、文化素養、口譯和社交技巧）的相對價值對譯員的主觀能動作用的影響（Guo 2015）。這是目前唯一一篇研究日軍翻譯官的文章，需要有更多的研究去揭示日軍翻譯官在抗戰期間的行為表現和心理活動，加深對戰爭環境下譯員的處境和行為的了解和理解。

3.私人敘事里的日軍翻譯官

李宗仁的回憶錄是最先記敘夏文運故事的，但李宗仁筆下的夏文運與夏文運的自我描述反差不小。

3.1 李宗仁筆下的何益之

李宗仁（1891–1969）是廣西桂林人，國民黨桂系首腦，抗戰時期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曾指揮徐州會戰，獲臺兒莊大捷。此次大捷意義非凡。它打擊了日本侵略者的囂張氣焰，鼓舞了全民族的士氣，堅定了全國軍民堅持抗戰的信心，是李宗仁一生輝煌的頂點?？箲鸷?，李宗仁任北平行轅主任，1948年4月當選“中華民國”副總統，1949年1月就任代總統，1949年12月去美國，1965年回歸祖國?！独钭谌驶貞涗洝罚?981）是李宗仁寄居美國期間，從1958年起由李宗仁口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唐德剛博士記錄、整理，歷經六七年而成。七百多頁的回憶錄分八編，每編有2到24章不等，從少年時代寫起，對北伐著墨最多（24章），其次是抗戰（11章）和抗戰勝利后國民黨在大陸的全面潰?。?3章），涵蓋李宗仁一生的事業和各階段的心路歷程。李宗仁筆下的夏文運是何益之，化名夏文運。何益之的故事發生在抗戰時期，分布在第四十九章“暴風雨的前夕”（即全面抗戰前夕）和第五十五章“武漢棄守后之新形勢與隨棗會戰”，共約千字左右，簡明扼要，涉及四個要點：何益之是何許人也，何益之是如何成為李宗仁情報人員的，何益之是如何獲得并傳遞情報的，愛國志士何益之對抗戰之功實不可沒。

1931至1936年間正值“兩廣事變”之時，軍閥混戰，兩廣當局對南京國民政府處于半獨立的割據局面。日本侵略軍意圖利用中國當時的分裂局面，多方派人去廣州拉攏西南派，游說李宗仁。九一八事變后的兩三年內，日本的軍、政、商、學各界要員登門拜訪李宗仁者“多至百余人”，包括土肥原賢二少將、松井石根中將、岡村寧次少將、梅津美治郎少將、板垣征四郎少將、鈴木美通中將、和知鷹二中佐等，“都是后來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中的要角”，還有后來任日本國有鐵道總裁的十河信二。在與日本訪客群談中，李宗仁發現日本少壯軍人間對侵華（南進）和反蘇（北進）兩項抉擇持不同意見，和知鷹二中佐便是不贊成侵華而力主反蘇的重要分子。由于觀點相同，和知在粵與李宗仁相處甚得，無話不談，因而交情日篤，成為知己，“不時有意或無意地將侵華機密泄露給我方情報人員”。這個“我方情報人員”便是李宗仁所稱的“何益之君”。根據李宗仁的描述，“何君是遼寧大連人。日本帝大法政課畢業，能操流利日語?！薄耙蚱鋵W歷過人，日語流利，為日本軍方所羅致，派充日本駐華南各機關華譯員”，與土肥原、板垣、岡村、和知等廝混極熟，所以所有李宗仁的日本訪客“都請何君為通譯”。多次見面之后，李宗仁覺得他為人正派、年輕熱情，不理解他何以竟甘心事敵，便秘密著人約其去私邸一談。李宗仁很誠懇地問他，“我看你是位有德有才的青年?，F在我們的祖國如此殘破，你的故鄉也被敵人占據，祖國命運已到生死存亡的邊緣，你能甘心為敵人服務而無動于衷嗎? ”聞聽此言，夏文運頓時淚下，訴說了自己九一八事變后入關投效失業、后來為日本軍部羅致充當傳譯的經過。李宗仁又問：“全面抗日戰爭很快就要爆發了，你希望不希望替祖國盡點力呢？”夏文運表示“如有機會替祖國報效，萬死不辭！”李宗仁見他出語誠摯，私下約定要他做我方情報員刺探日方機密。夏文運一口允諾，并謝絕任何報酬。在1934到1935年間夏文運將日本派大批人員到印度支那半島和東南亞國家活動的情形報告給了李宗仁，據此李宗仁斷定日本向中國全面進攻為期不遠了。1937年七七事變后，土肥原等南進派得勢，侵華戰爭規模逐步擴大，上海、南京相繼淪陷，“何君得和知鷹二少將等朋友掩護，在淪陷區行動自由，常搜集日方重要軍事行動情報，交設于法租界的地下電臺拍發第五戰區”。情報內容李宗仁沒有說明，后來媒體反復報道的夏文運對臺兒莊大捷的貢獻在《李宗仁回憶錄》里也沒有明確說明——第五十二章“臺兒莊之戰”甚至沒有提及情報內容之事，只是欣喜地表示：“日軍每一軍事動向我方都事先得報，歷驗不爽。甚至軍委會所得情報，尚不及五戰區所得的為可靠。所以軍令部曾迭電嘉獎五戰區的情報組，此實何君之功。”（李宗仁, 唐德剛, 1981: 479-482）

在第五十五章，李宗仁回憶說，1939年4月“樊城長官部內的情報科收到我方諜報人員何益之自上海拍來的密電，詳述敵軍此次掃蕩五戰區的戰略及兵力分配”，并再次解釋，“何益之君（化名夏文運）原為日方的譯員，嗣經我親自接洽而擔任我方在敵后的情報員?？箲鸨l后，何君即以為敵工作作掩護。并以其個人多年來培植的友誼，與反對侵華的日少壯軍人領袖和知鷹二等相接納，由和知君等供給最重要的軍事機密。何君并在日籍友人私寓內設一秘密電臺，與我五戰區的情報科通訊。”李宗仁對其情報的迅速準確深表欽佩，認為在“抗戰初期可說是獨一無二”，聲稱“關于敵軍進攻徐州，突入皖西、豫南，以及圍攻武漢的戰略及兵力分布，我方無不了若指掌。其后應驗也若合符契。每當我五戰區將此項情報轉呈中央時，中央情報人員尚一無所知”。李宗仁贊嘆曰：“何君冒生命危險，為我方搜集情報，全系出乎愛國的熱忱。渠始終其事，未受政府任何名義，也未受政府分毫的接濟。如何君這樣愛國志士，甘作無名英雄，其對抗戰之功，實不可沒?！保ɡ钭谌? 唐德剛, 1981: 539-540）這些敘述雖然簡短，但透露出夏文運的兩個重要身份：“日方的譯員”和“我方在敵后的情報員”。以這兩點為線索來審視夏文運的個人敘事，看到的卻是不一樣的畫面。

3.2 夏文運的自畫像

夏文運1905年出生于“關東州”（今遼寧省大連市），少年時期在日本殖民統治下度過，青年時期去日本留學，歸國后為偽滿政府和日軍雇用，除了任翻譯，曾任偽“天津市政府市長”顧問、偽“山西省政府建設廳廳長”。夏文運的回憶錄是戰后旅居日本時由夏文運口述，日本作家高千穗有孚、有本優整理加工，按史話體裁撰寫而成，1967年在日本出版，1999年起中文版在《黑河學刊》上分10期連載。夏文運回憶錄約50來頁，分12個部分，從1925年夏文運去日本留學開始，到新中國成立后離開中國到日本定居，涵蓋抗戰始末以及此期間重要的人和事，反映了夏文運為什么會為日軍工作、為日軍做了哪些工作，以及為日軍工作的后果。

夏文運的回憶錄顯示他絕非一般意義上的譯員，換言之，夏文運絕非僅僅是個語言上的幫手。他之所以為日軍所用，除了他的日語水平，還因為他在中日兩國軍政界的人脈，這一切都與他的留日經歷緊密相關。1925年，夏文運因成績優秀獲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資助去日本廣島高等師范學校讀書，1929年畢業后又進入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攻讀碩士學位。1931年尚未完成學位論文的夏文運就被馮庸（張作霖的拜把兄弟馮麟閣之子）在沈陽建立的馮庸大學聘為教授，兼任馮庸校長秘書一職。九一八事變后馮庸因為不愿意參與建立偽“滿洲國”而出走，并將大學全部遷往北京，因此夏文運年底從日本獲得學位歸來即遭失業。巧的是在歸國途中遇到偽“滿洲國國務院人事處長”高野，后者曾問是否愿意去他那里工作，于是“立即借機往訪投奔他當上一名課員”。任職期間，夏文運過去的一位老師在偽“滿洲國”任“軍政部長”馬占山的秘書長，召他去“軍政部”任“軍政部長”秘書。夏文運到任不久，馬占山倒戈出走，在黑河繼續進行抗日活動。張景惠繼任“軍政部長”，夏文運繼續任“部長”秘書兼翻譯，經常與日本關東軍交涉軍政事宜。這是夏文運與關東軍及其他日本軍人發生聯系的開端，讓他與和知鷹二等日軍軍官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夏文運在中國軍政界也有一定的關系，有些是他留日期間結識的好友，因而很受日方器重。日本關東軍參謀和知少佐晉升中佐后要調轉至廣州任駐廣東武官，想與廣東的西南派實力人物白崇禧打交道，就去咨詢夏文運應采取什么方法聯系接洽。夏文運在日本留學時與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白崇禧的侄子白維義交往甚密，表示可以通過他與白崇禧取得聯系。于是和知從“軍政部”借調夏文運同去廣東開展一項新的工作，夏文運稱之為“西南工作”，由此真正成為了一名日軍翻譯官，人生因此而“意外地轉變了方向”（夏文運等, 1999 (1): 77-78）。

在西南工作時期，夏文運為中日交涉擔任雙方翻譯。當和知與政府要人會面時, 夏文運在場任翻譯；板垣少將從印度視察歸來途經香港時同胡漢民、李宗仁由夏文運翻譯“會談了3個小時左右”。不僅如此，夏文運還積極介紹日本軍部有關人員和西南派要人會面，經他介紹會面的人數“從將官到尉官，多達百人以上”（夏文運等, 1999 (2): 77-80）。夏文運提到的由他擔任翻譯的重要場合還有：廣東第四集團軍總司令李宗仁就共產黨的長征向河相總領事、和知中佐武官等加以說明（夏文運等, 1999(3): 77），七七事變發生后松井大佐、濱田中佐、和知參謀和駐天津軍平井翻譯一行與二十九路軍副軍長、北平市長秦德純等人的停火談判，以及二十九路軍軍長宋哲元與日本駐天津軍新任司令官香月的會談（夏文運等,1999 (4): 77-8）。盧溝橋事變后，“第一線的白崇禧投奔上海日方，擬掀起反蔣運動”。由于夏文運與廣西派關系密切，從天津被派往上海協助楠本中佐工作，土肥原賢二為籌組在華總特務機關也來到上海。夏文運作為翻譯，“在與中國要人會晤時均在場，同時負責各方面的聯絡事宜”。十河信二曾回憶說：“夏啟為余之秘書、翻譯、保鏢，有時則是先生?！保ㄏ奈倪\等, 1999 (2): 77）足見日方對夏文運的倚重和夏文運與日方的良好關系，后者決定了戰后夏文運選擇去日本度過余生。

在回憶錄里，夏文運對自己對抗戰的貢獻隱而不表，但對照李宗仁所講的故事和后來有些媒體進一步挖掘出來的信息，從夏文運的某些表述里仍然可以悟出字面背后的含義和邏輯關系。有兩個情節尤其契合夏文運的“我方在敵后的情報員”身份：一是夏文運使用電臺與廣西方面聯絡之事，二是與李宗仁的關系。抗戰初期，日本軍方為在天津的夏文運提供了電臺，“在當地收集到的雙方信息，始終可以與廣西保持聯絡，互通情報”（夏文運等, 1999 (4): 76）。從天津派到上海后，又在法租界設置電臺恢復與西南派李宗仁、白崇禧的聯絡。不久，和知大佐晉升少將去上海創建日本陸軍諜報機關“蘭機關”，這是專為對廣西工作而創建的情報組織。夏文運因與和知少將是老友關系而成了“蘭機關”的關鍵人物，“可以比較自由地通過電臺進行活動。主要與老河口的李宗仁司令部保持聯系，有時也與重慶、桂林方面取得聯系”（夏文運等, 1999 (5): 78）。這里雖然沒有說明保持聯絡互通的是什么情報，但從夏文運對另外一個事件的描述中能夠看出一些眉目。當時的最高國防委員會秘書長張群曾將松岡外相類似最后通牒的對汪精衛工作內容、對華工作要項等情報向外國通訊社記者發表，引起記者們的詫異，“如此大量最高機密的日本情報是怎樣得到手的? 日本是一個保密體制嚴格的國家，令人不可思議。”張群宣稱，“此項情報是從與我們有關系的Shia某之手得到的?！彪S后上海和香港的報紙紛紛報道重慶方面曾從謝某或夏某之手獲得日本情報，一時間震驚中外。由于事關泄露軍機，和知被調任駐臺灣軍參謀長，夏文運在上海的住處遭到日本憲兵隊大肆搜查因而滯留在香港半年多。后來和知出面，聲稱泄露機密的是某位重慶方面的間諜，夏文運始得以安然返回上海（夏文運等,2000 (1): 70）。

夏文運對他與李宗仁之間密切關系的描述也符合李宗仁所宣稱的夏文運是“經我親自接洽而擔任我方在敵后的情報員”，只不過敘事的手法與電臺之事一樣分散而隱晦。夏文運回憶錄的第二部分主要是關于西南工作的，然而李宗仁卻不是敘事的主角，夏文運是通過表現他和李宗仁之間的相互牽掛而曲折隱晦地暗示他們關系特殊。例如，十河信二任日本國鐵總裁時曾出差到美國，與當時寄居美國的李宗仁會面，李宗仁牽掛地問：“不知老夏如今處境如何?”而當夏文運聽說李宗仁數年前回歸北京時中國大陸正處于“文化大革命”時期，一句“未知其后處境如何?”透露出對李宗仁的關心（夏文運等, 1999 (2): 77-78）。夏文運與李宗仁的關系在回憶錄的第十部分“戰爭結束前后”有著較多的記敘。戰后的夏文運回到北京，為自己可能被作為漢奸處理而惶惶不安。早在上海時期，夏文運的寓所門口就幾次有人用粉筆寫出“漢奸何益之”字樣，戰后北京對漢奸的懲處更是令夏文運憂心忡忡。某日意外看到報紙號外，發現“與我過去關系親密、最受我尊敬的李宗仁被任命為北京行營主任”，感到“無比興奮，兩眼生輝”，“每日翹首等待李宗仁來北京”。李宗仁見到別人轉交的夏文運的名片時則驚愕地說：“老夏在北京嗎? 趕緊把前來送信的人請來，我一定要和老夏見面！”至此夏文運與李宗仁已7年未見，“心情頗為傷感”。在此期間，夏文運在日軍占領區為日方工作，李宗仁是國民政府的將軍，在前線指揮對日抗戰，不可能有自由會面的機會。對此夏文運有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不過, 我為了中日兩國，不，為了中國，也為了他，一面忠實地與他保持聯系，不斷謀求意見的疏通?！本脛e重逢，“為敘述多年彼此累積下來的貼心話，甚至忘記了時間”，會面從下午5點持續至午夜1點。對于夏文運擔憂可能被定為漢奸，李宗仁指出，“對你來說，只是當（偽）山西建設廳長這一段有些問題”，還“溫情”地安慰他，“逮捕漢奸是要開列名單，必定呈送到我這里審核，經過我的批準方可付諸實行”，表示要考慮出一個妥善處理的辦法。李宗仁曾給北京警察局打電話，表明夏文運與他有特殊關系，關照不要逮捕。夏文運后遭戴笠誘捕，李宗仁出面，聲稱夏文運是根據他的指令就任偽“山西省建設廳長”的，本人無責。最終夏文運得以不予起訴釋放，令檢察官很納悶，因為夏文運是根據戴笠的嚴令逮捕的。夏文運的解釋是：“這是內部的保密問題，不能對外講嘛！”。在與別人談到李宗仁時，夏文運常說，“我與他的關系是很密切的”，“是至交”；對李宗仁的副官甚至直言，“我是他過去的親信部下！”（夏文運等, 2000 (2):96-100）這些情節與李宗仁所透露的夏文運秘密情報人員身份十分吻合。

概括起來，夏文運在抗戰期間的經歷就是日軍的譯員加助手，為西南工作和和平交涉努力奔走，加上擔任偽“政府”官員，漢奸的身份難以擺脫。上海解放后夏文運再次被捕，這次得到了共產黨舊友的幫助，出獄后去了日本（夏文運等, 2000 (3): 93）。

4.公共敘事里的日軍翻譯官

公共敘事有兩個方面值得注意：一是報刊上有關歷史上真實的日軍翻譯官夏文運的報道，另一個是影視作品中虛構的日軍翻譯官的形象。

4.1 報刊上的夏文運

相比于李宗仁回憶錄里的言簡意賅和夏文運回憶錄里的隱晦含蓄，媒體關于夏文運的報道則旗幟鮮明，敘事脈絡清晰，描述栩栩如生，且包含更多的細節。1985年，程思遠撰文“臺兒莊打勝仗的秘密”，明確指出臺兒莊大捷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得到了敵軍的內部情報，而提供情報的人就是和知鷹二的貼身隨員、日語譯員夏文運。文章還解釋了夏文運別名“何益之”的由來，說是夏文運為討好和知鷹二，表明他將有益于和知。1995年，又有文章談論“翻譯何益之”，基本上是李宗仁回憶錄里有關信息的重新整合，贊揚何益之是位有益于抗日、有功于中華民族的仁人志士（汪九,1995: 48）。1999年，大連日報社注意到為臺兒莊戰役和其后的隨棗會戰的勝利做出重大貢獻的何益之就是大連人夏文運，而有關情況大連史學界過去并不知曉，遂展開了對夏文運的調查研究，夏文運這個重要歷史人物的面目才漸漸清晰、凸顯出來，于是刊文宣揚“無名英雄夏文運”在抗日戰爭這個重要舞臺上為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做出了自己一份獨特貢獻（單文俊, 2002: 50-51）。之后，每到抗戰勝利周年紀念，夏文運的故事就會在媒體上反復報道（如單文俊, 2004;余音,文俊, 2005;肖占中, 2005;余音,2008;汪九,1995;高榮偉，2015;郎慕中, 2015等)，內容大同小異，有些文章顯然為同一作者所為，有的文章采用了夏文運回憶錄里的內容（如郎慕中, 2015）。在媒體的筆下，夏文運是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皇軍”翻譯官（余音,文俊, 2005），置身虎穴，屢遭磨難（高榮偉, 2015），但為了報效祖國，萬死不辭（余音, 2008），是臺兒莊大捷幕后的無名英雄（郎慕中,2015），夏文運在抗戰期間的經歷被描述為一個“皇軍”高級翻譯官的抗日傳奇（文俊,余音, 2005）。

4.2 影視作品里虛構的日軍翻譯官

新中國的抗戰影視作品從20世紀50年代起出現，80年代逐步增多。2015年為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抗戰影視作品出品更多，播放的密度更大。許多抗戰影視作品里都有日軍翻譯官這一角色，其形象塑造反映了一定的模式，基本形成了千篇一律、臉譜化的日軍翻譯官群像。他們大都是助紂為虐、欺軟怕硬、令人痛恨的反面人物，具有相似的外貌和行為特征：長相丑陋，賊眉鼠眼，行為猥瑣，表情諂媚；而且常常和日軍勾結，作威作福，死心塌地地為敵服務，與自己人為敵，如著名的電影《小兵張嘎》中的胖翻譯官，以及《烈火金鋼》中梁天扮演的翻譯官何志武等等。也許有人會說藝術作品中的角色具有戲說的成分，但這并不意味著這種表現手法純屬戲說，這樣的敘事視角是有著深刻的民族文化和心理基礎的。早在明末就已經普遍存在將與外國人交往的翻譯人員視為漢奸的泛政治化傾向（袁升文, 2010: 90），中華民族“仇恨自己營壘里的叛徒，遠遠超過仇恨敵人”（趙無眠, 2012）。夏文運在回憶錄里說：“中國把受日方歡迎的親日分子，稱為漢奸，其下場都很悲慘”，“凡為日本占領當局效勞的中國人，一律要被當作漢奸而嚴加懲處的”（夏文運等, 1999 (4): 68）。影視作品里的日軍翻譯官漢奸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影響深刻，長期以來日軍翻譯官在大眾的心中等同于漢奸（左和金, 1994b: 59;王新邦, 2012: 23）。近期的電影《葉問》塑造了一個有良知的日軍翻譯官形象，他利用自己身份帶來的便利保護身邊的人和葉問。該形象顛覆了以往日軍翻譯官為虎作倀的形象，卻也讓很多觀眾感到無法接受（辛全民,袁升文, 2011: 235）。

5 結語

上文的比較分析顯示，不同媒體、不同類型的敘事因側重點或視角不同，就同一個人物講述出來的故事也不相同。同一類型的敘事因敘事主體不同，結果也不盡相同。對于指揮抗戰的李宗仁來講，夏文運雖然是日方譯員，更是經他親自接洽而擔任我方在敵后的情報員，是愛國志士、無名英雄；而夏文運回憶錄或許是因為在日本完成的，他的自畫像主要是日軍譯員和忠實的助手，在國內等同于漢奸，是中華民族的罪人；但同時又是李宗仁的至交和親信，曲折地暗示諜報工作，沒有點明為抗戰做出了貢獻。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報紙雜志旗幟鮮明地宣揚夏文運為“抗日無名英雄”，并使用了更具傳播效果、更具戲劇性的詞語如“‘皇軍’高級翻譯官”、“臺兒莊戰役的中國間諜”、“諜報英雄”等來渲染夏文運的傳奇經歷。影視作品里有關日軍翻譯官的敘事也很高調和鮮明，但幾乎都是漢奸、走狗、賣國賊等負面形象，與夏文運這個實例反差巨大。Michael Cronin（2006:85）關于殖民翻譯的研究表明，沖突環境下譯員的立場隨時會發生變化。而且殖民者所雇用的譯員若為殖民地當地人的話，譯員的忠誠很可能會反轉，向著當地人。William Jones也說過，“雇用當地人做譯員很危險，他們的忠誠不可靠?！保ㄞD自Cronin, 2006: 85）因此有必要通過歷史正確理解譯員的行為，因為譯員經常承受著身份、忠誠、權力等相互矛盾的多重壓力（Cronin, 2006: 85）。所以，再度審視夏文運的事例有著歷史和現實的雙重意義。另外，報刊上所講的夏文運的故事大都來自李宗仁和夏文運的回憶錄，說明他們的私人敘事已經轉化，融入了公共敘事。夏文運的回憶錄在國內刊登在學術期刊上作為相關歷史研究的補充，那么私人敘事又具有了學術敘事的性質。我國影視作品所塑造的日軍翻譯官群像給大眾的印象和影響都很深刻，意味著公共敘事發展成了元敘事。這一切展現了不同敘事類型之間相互關聯、相互作用乃至相互轉化的內在關系。歷史上夏文運式的無名英雄不止一個，亟須更多的研究讓他們浮出歷史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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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仲莉，寧波諾丁漢大學翻譯學助理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翻譯與跨文化研究

作者電子郵箱：Lily.Yu@nottingham.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