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印章史上,對元朝大量的民間用印,后人將之統稱為“元押”。“元押”以花押、楷書、八思巴文和圖案等多種形式入印,成為印史上的特殊現象,呈現出極具時代的印學特色。它以這樣特殊的方式,表現出元代社會種種特定的文化色彩,成為那個特定時代的代言。
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后,在國內劃分的四個民族等級中,地位最高的是一等蒙古人和二等色目人,他們大多不識漢字,所以在交往中“多不能執筆花押”,更不認識天書一般的篆書。于是,唐宋以來初露端倪的、簡易明了的押印順流騰波而起,迅速由官方到民間普遍流行起來。
元代的民間押印十分豐富,可分為花押印、楷書押印、圖像印和八思巴文押印以及幾種形式混合在一起的印章。
元代的花押印(圖1)基本上承襲了宋朝的花押印式,但從花押印的發展軌跡來看,其初期制作時只是簡單地把花書押字刻成花押印,以后逐步給花押加上邊欄,先是上下,繼而以方框框起來,或以圓或其他幾何圖形框起來,使花押印更適合于印章的規范。到了元代,花押不一定還是“草書其名”的花書,而漸變成一種特定的符號,這不僅是因為蒙古人不認識漢字,更不能識漢草字,同時是因為民間入印文字以漢字為主,其中的一楷一花押印,下面的花也逐步趨于筆畫簡單,花形簡潔,而不再使用“鳳尾”和“五朵云”那樣較復雜的花書,從而使花押印的應用更加廣泛了。不僅官方用,民間也用;不僅在公文契約中用,民間吉語也用。花押不僅單獨成印,且同漢楷書、八思巴文、圖像糅合成印,大大豐富了元代花押印的內涵。
顯而易見,元代花押印章中采納的約定俗成的楷書文字體式(圖2),其入印文字多采用無拘無束的民間楷書體,天真歪倒,俯仰自得,隨心所欲,顧盼有情,率真自然,極富印章意趣。更多的是上部為楷書姓氏,下部為花押的姓押印。這類印多為豎長方形,類似秦漢時期的“半通印”,為元押藝術的主流和代表。對于元代印工們在創作過程中,既要融入先秦、兩漢優良傳統和追求北魏書法那種返璞歸真、自然無華的藝術風格,還要兼顧到相同的楷書體式而不同的藝術表現手法;相同的楷書姓氏而不同的名字花押;或者不同的楷書姓氏而相同的名字花押等情況,使整方印的上下脈絡流動舒暢、起伏承應。這確實帶來了不易刊刻的阻礙性困難。然而,元代花押印章,卻以一種體現出時代氣息與創造精神的嶄新藝術面目,展示在我們面前。它那開一代新河、別具一格的藝術風貌和匠心獨運的藝術構思,又遠不同于先秦、兩漢印章所呈現出來的內在審美意趣。
元代漢楷押印,無論其形制的變化、花押的形態如何,其楷書體式都帶有拙樸天趣、野逸宏大的藝術傾向和布勢疏放、遒健流韻的藝術特點。這正是其最卓越的藝術特色和藝術魅力之所在。明清以來的許多篆刻家,都很自覺地去追求這種藝術處理手法,從而產生獨到的藝術效果,便是一個有力的明證。從某種程度而言,正統篆書體式固然有它的造型美,而楷書體式的造型美,同樣具有豐富的變化特征。楷書入印與正統篆書入印,共同構成了中國篆刻藝術的整體面貌。其意義是重大的,深遠的。
元世祖忽必烈于1260年尊八思巴為國師,命其創制蒙古文字。八思巴借用藏文字母,改變其文字的形體,創制了拼音文字——蒙古文,俗稱八思巴文。在元押印中有一部分八思巴文以漢字對音字的面目出現(圖3),八思巴文進入民間押印的時間要比其他押印更晚。八思巴文并不是中國印史中唯一入印的少數民族文字,在它之前其他少數民族如夏、遼、金等文字都曾刻制印章,盡管它們的拼讀方法各不相同,但它們都有將文字篆化的傾向,即模仿漢字中的摹印篆,以求得文字與印章形式美的統一。
當然,元代花押印章藝術之所以另辟蹊徑而別開生面,除了其形制的標新和印文的立異,事實上還有一種以圖案內容美化裝飾組成名字花押來代替署押的圖像印(圖4)。它也是元代整個花押印章藝術的一個組成部分。元代圖像印不但承繼了秦漢圖像印、石刻畫像的旨趣以及漢代瓦當藝術中強調物象的藝術特點,最根本還在于,它化合了中國繪畫藝術中的寫意畫風和書法藝術中的筆墨技巧。從它的藝術意義角度來看,比秦漢圖像印更臻于成熟,更加完美,更富有藝術的魅力和感染力。可以說,它是蘊含了書法、繪畫、雕刻、裝飾、文學等諸多門類藝術因素的綜合性藝術。由于元代社會情形的特殊性,元代圖像印產生的原因和用途,截然不同于戰國、兩漢時期的圖像印。對于蒙古人和色目人來說,認識圖形花押,確實要比認識陌生的篆書和漢文花押要容易得多,而且會感到親切得多。因此以文字和圖像的結合,并且根據不同的姓和名來組成圖形花押作為署押的圖像花押印章,自然是深中蒙古人和色目人、漢人、南人的意愿了。
從戰國有圖形印璽以來,圖像的表現形式雖有跡可蹤,但所見多為陰刻白文,一經“封泥”模印則變成了栩栩如生、神采奕奕的朱文“物象”。元代先祖印工似乎洞察到了這種美的楷模,將圖像花押印章,在其特殊形式的要求下,表現出了猶如模印“封泥”那種神形兼備、虛實有變的特殊藝術效果,同時又不失印章法度,真可謂“追摹古人得高趣,別出心裁成一家”。
元代押印章標新立異,殊途同歸,成為古代印章中的奇葩,璀璨華美,光彩奪目。中國的篆刻藝術一直沿用篆書作為用字的主要成分,只有元代的花押印首次在用字上脫離了“篆”的范疇,成就出歷史上這種別樣的范式。這與傳統概念上的篆刻的確會有著很大的距離,而且在文人對藝術品評鑒的“雅俗”觀中,它無疑沾上了太多世俗的色彩,讓后世的愛好者難免生出一絲遺憾。但也許歷史正是這種矯枉過正的“別樣范式”,成為后世文人流派印興起的刺激點,喚起了文人對篆刻藝術文化的覺醒,讓中國的篆刻藝術走出工匠制作的模式,用一種新的人文發展姿態,重新回到中國篆刻藝術的傳統道路上,繼續走向藝術的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