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秦朝統一六國,進行了“書同文”的文字改革,形成了標準的秦小篆,但日用書寫同時也在催生新的文字變革,從減小篆引楷書筆畫的弧度,發展到直接以直線筆畫代替弧線筆畫,變左勾右勒為左推右拉、左刮右刷,甚至出現合并筆畫、連貫書寫,這樣就產生了一場文字發展史上的“隸變”。中國的文字體系也就從古體變為近體。
【關鍵詞】秦隸;草篆;漢承秦制;八分書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5-6009(2016)40-0019-03
【作者簡介】辛塵,本名胡新群,南京藝術學院(南京,210013)教授,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江蘇省教育書法協會副秘書長。
以《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為代表的小篆楷書,是上古篆引楷法邏輯演進的最高階段。為什么這么說?圖形構成意識與符號記錄意識雙向交互作用的結果,是自殷商以來篆引楷法的簡化與精致化相統一的過程,筆畫趨于簡易、單純而又精練,字形趨于簡約、規范而又工穩,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布置上的簡明、秩序而又莊嚴,體現著先民們與時俱進的圖形構成意識的不斷更新。秦朝小篆樣式的形成,與其說是秦始皇的個人偏好,不如說是這一邏輯進程的必然產物。
如果秦祚稍長些,自上而下強制推行的小篆能夠得到充分推廣普及,篆體文字,尤其是這種新體篆字應當會沿用得更久。但是,歷史不是“如果”,秦王朝只維持了十五年。農民起義、楚漢戰爭、改朝換代,打斷了小篆推廣普及的進程。盡管西漢初期因襲秦制,但從遺存下來的實物看,當時社會基層作為學生教材的小篆楷書已經錯誤多多了。正是在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秦隸得到了迅速發展。
大家都已經知道,隸書是“秦書八體”之一,是基于大篆字體的篆引草書,在戰國時代已經得到充分的發展,從出土的《青川木牘》《放馬灘秦簡》《睡虎地秦簡》到《里耶秦簡》,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大篆草化、秦隸形成的過程:從減小篆引楷書筆畫的弧度,發展到直接以直線筆畫代替弧線筆畫,變左勾右勒為左推右拉、左刮右刷,甚至出現合并筆畫、連貫書寫。秦隸的典型形態《里耶秦簡》,已經完全脫離了大篆楷書(如《石鼓文》)那樣的體取橫勢、筆畫回轉的書寫方式),采取縱勢鋪陳、左右分披的快捷書寫方法。這就是程邈花費幾十年整理出來,上報朝廷,得到秦始皇確認的日用便捷書體。它雖然正名于秦朝,但實際上是戰國時期篆引自然演進的結果;不同于小篆的自上而下的強制推行,它是約定俗成在先、具有深廣的社會日用基礎、自下而上確立起來的書體。
自下而上了不得!盡管上古時期文化知識(當然包括文字書寫)被牢牢地掌握在社會上層的少數人手中,但自春秋時期私學形成、發展以來,文化知識開始向全社會擴散,向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滲透。加上這一時期貴族、庶民階層常常被重新洗牌,升降沉浮變幻不定,社會中下層的日用文字書寫迅速膨脹,大大加強了符號記錄意識的拉力。我們甚至看到,在戰國晚期,在秦漢交替之際,已經有隸書混用于銘刻書的現象了。到了秦代,秦始皇確認隸書作為日用文字書寫的合法性,實在是順水推舟的事了。
值得提出的是,秦始皇為帝國大一統,無所不用其極,“焚書坑儒”不僅是在思想上消滅他們所認為的異端邪說,也是在文字書寫上消除東周以來的地域差異。其結果是,認識大篆的人越來越少,所剩的實用文字書寫,就是小篆與秦隸兩種了。
從書寫的角度看,秦隸顯然要比小篆方便快捷得多。這不僅是因為小篆屬于篆引楷書,秦隸屬于篆引草書;更重要的是,秦隸縱勢鋪陳、左推右拉、左刮右刷、左右分披,其實質是在一定程度上減省了構形的算計,逐漸形成了以便捷為目標的筆順,并且已經綜合運用了順鋒與逆鋒、提筆與鋪毫、中鋒與側鋒,許多在只能提筆順鋒書寫的情況下所必需的指腕動作被省略了。這其中,不正體現出秦筆改良的意義嗎?
固然,與小篆的精致、端嚴相比,秦隸顯得簡樸、散漫,這是銘刻體與簡帛書的不同取向,折射出貴族化的審美標準與庶民化的致用要求之間的差別。照情理,西漢的貴族們應當樂見小篆而鄙視秦隸。是的,他們的確這樣想過;但不要忘了,他們不久之前還是徐州、山東一帶的草根,是地地道道的暴發戶!在轉身成為貴族之前,他們除了征戰,哪里有機會接受貴族化的教育呢?
所以,西漢初期雖然講承襲秦制,但至少在文字書寫問題上,客氣一點說是小篆、隸書并用,實際上,不僅大篆幾乎沒人能認識,認識“古文”(即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的地域性文字)的人也極少,連寫好小篆也成為了不得的才藝了。大家都滿足于寫隸書,官府文書多用隸書,甚至記錄整理先秦典籍也主要使用隸書,形成的“今文經學”成為當時的顯學,原版正宗的用先秦文字抄錄的典籍(即所謂“古文經學”)反而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在這樣的情況下,隸書不聲不響地登上了大雅之堂,逐漸取得了銘刻體的地位。
銘刻體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特定字體的標準形態或者楷書樣式。隸書成了銘刻體,意味著它具有了新字體的性質。很難確切地說隸書是從哪年哪月變成新字體的,但的確變了——中國的古漢字形態由此變成了近體漢字形態——這就是后人所說的“隸變”。
如果我們確認,“隸變”是指漢字由古體轉變為近體,也就是由篆體文字形態向隸體文字形態轉變的字體變革,那么,它就不應當僅僅是秦隸由篆引草書變為新字體的銘刻書。事實上,西漢以來的隸變是秦隸(這里我們應當叫它“古隸”了)的兩極分化:一邊走向楷化,成為真正的隸體楷書;一邊進一步草化,成為新字體隸體的草書。這個過程是很緩慢的,幾乎貫穿了前后漢四百年。
或許有人要問,什么是古隸的楷化?要想清楚這個問題,必須先了解漢字楷書的基本特征。也就是說,不論哪種字體,只要是它的楷書形式,都有一些共同的構形要求,它體現出了我們的祖先對文字標準化的認知和審美心理。
我們已經熟悉上古時期的篆引楷書了,它從圖形文字演化而來的時候,把圖形所固化的物象的方向性也繼承下來了。例如“鳥”字,圖形文字是一只棲息在枝頭的鳥的側面形象,象形文字用篆引把這個形象書寫出來,同時也把這個圖形的方向性繼承、固定下來。“立”字是一個正面人形站立于地面,篆體文字用篆引將它寫出來,保持原有的方向性。隨著象形文字符號化進程的不斷加深,篆引楷法在筆畫、字形與布置諸方面都逐漸實現了方向與秩序的穩定化,它的基本參照坐標就是“橫平豎直”所構成的十字。這是篆體楷書首先必須遵守的法則。這一法則適用于上古時代一切莊嚴、神圣的造型藝術。
第二,楷書作為銘刻書體,不僅是要記錄那些永垂千秋的文義,其本身還兼具紋飾功能,裝飾那些高貴的吉金貞石。所以,楷書的筆畫必求完美,不是隨意寫成的,必須是修飾過的,如同宮殿的一磚一瓦、一木一石都必須是精心加工過的一樣。同時,筆畫的修飾又必須是合理的,不過分妨礙正常書寫的,也就是說,它們必須是一筆寫成的。靠反復描畫修飾筆畫,便不是楷書而是美術字。這是楷書被納入書法范疇的基本條件。
第三,楷書既然具有圖案性,它的字形結構就必須具有設計感,筆畫分布勻停,構造嚴謹合理,整體工穩勻稱,與花草樹木的生長、亭臺樓閣的建造、人物形體的結構,具有相同、相通的審美標準。或者說,楷書字形結構的審美標準,本來就源自于先民們在長期對自然物象、對人自身、對人工產品的觀照中所形成的審美定勢。
以這樣的標準來衡量古隸,筆畫粗糙隨意,夾雜著太多的草率、含混的寫法,根本談不上有穩定的修飾性筆畫形態;字形構造主要是順勢分披,缺少精心的設計,體勢傾側多變,無意恪守橫平豎直,許多折畫是從篆引的圓轉筆畫直接改變過來,還沒有考慮到橫平豎直,也就無從追求工穩勻稱了。一句話,它本來是篆引草書呀。直接用它來充當銘刻書,不免有些草臺戲了。
西漢初期草根皇帝一是顧不上,二是不在乎,銘金刻石少,把古隸排布整齊或者與小篆混用,也就將就過去了。但到了漢武帝時期,霍去病墓石“左司空”三個字還刻得隸不隸、篆不篆,東倒西歪,真是不像話了。不要說貴族們不能接受,就是社會中下層的民眾也看不下去。
怎么辦?從西漢遺物看,當時存在著兩種改進的路徑:一是作為銘刻體,社會上層因循前代的思路,將小篆、古隸方正化,試圖形成一種新型的、被后人稱為“漢篆”(或者“繆篆”)的楷書,用作銘刻書和官印摹印篆,這一努力發展到新莽時期達到高潮;一是在日用書寫領域,原本取縱勢的古隸被越寫越扁、體取橫勢,盡管其中還夾雜著很多草書筆畫,但是,人們不僅努力把筆畫調整得橫平豎直,而且有意識地修飾,強化左刮又刷的筆畫,逐漸形成了隸體楷書所特有的“波磔”,這種古隸楷化的書寫方式在西漢中晚期已經很普遍、很成熟,并且逐步走向被后人稱為“漢隸”(或者“八分書”)的楷書,終于在東漢后期的碑刻中大放異彩。
可見,在西漢時期,也就是在古隸成為新字體的“隸變”初期,它的楷書呈現為“雙軌制”:一是“古隸篆化”,一是“古隸隸化”,二者同為古隸的楷書。嚴格說來,東漢以來迅速發展的漢隸楷書,正是兼取了這二者的長處:既注意接受“古隸篆化”的筆畫周全分明、字形方正嚴整,也充分發揮“古隸隸化”的筆畫波磔修飾、字形橫向展勢。
后世所說的“真草隸篆”的“隸”,主要是指東漢后期正式用于刻石的漢隸楷書,它以呈“八”字形的波、磔筆畫修飾為典型特征,所以被稱為“八分書”“分書”。東漢后期大興刻碑之風,除了極少的幾塊篆體楷書碑,一些用于點綴的漢篆碑額,絕大多數刻碑和所有的摩崖石刻都采用了八分書。這表明,在東漢時期(“隸變”的中期),漢隸已經取代了古隸,隸體楷書已經高度完善,漢字已經完成了由古體向近體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