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
在沙漠里種滿水稻,初夏的夜晚,傾聽蛙聲一片。這不是妄想,而是被喚醒的大漠金夢。
滕飛是開著寶馬Z4來沙漠的。
當他灑在天藍色西裝、米白色馬甲和淺藍色襯衣上的香水,終于揮發在羊膻味的水稻基地時,近在咫尺的科爾沁大漠已經暮色四合,起伏的沙丘殷紅一片。
那輛藍色兩座跑車,從黑龍江省大慶市出發,經過整整8個小時,才進入曾作為古代大遼都城的內蒙古通遼市奈曼旗。而要在白音他拉蘇木希勃圖村剛修的水泥路上,輾出這個“重點貧困村”史上最貴的一道車轍印,還要在怪柳夾道的公路上再跑上半個鐘頭。
希勃圖村水泥路終止的地方,已是科爾沁沙漠腹地。滕飛帶著40個人,用700多天,在荒蕪了1 000年的黃沙里,辟出了一片相當于667個足球場大小的5 000畝稻田。
沙漠里的稻田?確實新鮮。
李紹華失蹤了
當意識到丈夫李紹華失蹤的時候,妻子李月驚訝地發現,一同失蹤的還有公司賬上的100萬元現金。一個月后,這個經營著三家建材廠的建材商人終于撥通妻子電話:我在內蒙古投資農業!
根據他提供的地址,李月獨自開車來到項目所在的村莊,而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漠翻滾著熱浪一望無際,丈夫手腳并用爬上四十米高的沙丘,聲稱這就是他要種水稻的地方……
李紹華和滕飛是拜把子的兄弟。滕飛決定在沙漠里種水稻,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拉老李入伙。他只問了李紹華一個問題:1億元怎么掙?
“你做工程、倒騰建材,1年能掙100萬元,這樣不吃不喝100年,剛好掙1個億。但你有100年嗎,能不吃不喝嗎?”滕飛最擅長“忽悠”:“我們都40歲了,捫心自問,可曾做過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人生不應該這樣過。我有一個項目,如果成功了你就是億萬富豪,而且還能改造一方水土,造福后世。干嗎?”
老李想了想,干!
沙漠農業的第一道檻,正是把高低起伏二十多米的沙丘鏟平,而李紹華的強項在工程建設。此時已近5月,一年中唯一的插秧期只剩十幾天,工期非常緊張。
滕飛給公司起名“新中農”,寓意“新時代的中國農民”——體面、有知識、懂科技,骨子里是現代企業家。這時刻提醒正和著沙粒吃飯的李紹華們,得用企業思維干農業: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李紹華租來十幾臺大型機械,很快就把大沙包鏟平了。但他很快察覺,看似平整的地面,其實波浪起伏。老李立刻查資料,發現以色列有種激光校準儀,就立刻買來攢在土地精平機上,無意中發明了世上獨一無二的激光土地精平機。
以前他們每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只能平整10畝土地;現在他們每天只需工作十個小時,卻能平整60多畝,而且誤差控制在3cm以內。
沙漠里之所以能夠種水稻,在于人們對水的巧妙利用。
首先是獲取水源,這個反而比較簡單。科爾沁荒漠實則是由草原沙化而來,地下不足10米處就存在豐富的地下水,在每塊田里打上一口70米深的機井就能滿足灌溉了。其次是保持水分,這個就難了。沙漠氣溫高、日照長,水澆灌到地里,不但滲漏快而且蒸發也快,怎么辦?
其實早在上世紀90年代,有個叫嚴哲洙的農業專家就發明了一種技術:在地下80厘米處埋防水薄膜,就能解決漏水問題。而李紹華又發明了一種拱形防蒸發薄膜支架,架在每壟稻田里,既能防蒸發又能提高地溫。
規模農業充滿細節,尤其是在沙漠。他們和大風搶插秧期,和大雪搶收割期,和烈日高溫搶水分,和冰涼地下水搶溫度,和松散沙粒要土壤……有一天大風暴,李紹華們甚至要在沙粒稠密到不能呼吸的戶外,把身體撲在薄膜大棚上保護秧苗。
從第一期實驗性質的500畝沙漠水稻,到第二期5 000畝沙漠水稻,滕飛們收獲的除了水稻本身,還有15項專利和4項發明。
人心最難
李紹華常開玩笑說,是滕飛“忽悠”自己來吃沙。滕飛說自己也是被人“忽悠”,那個人就是剛剛退居二線的通遼市農業局副局長張果倫。
當初滕飛來沙漠考察,正是這位有著30年農業經驗的“老大哥”勸說并打動了他。從上世紀90年代起,張果倫歷任通遼市水利局、農牧業局等農業部門領導,既親口嘗過農產品低質競爭的惡果,也參與了數十年沙區生態拉鋸戰。張果倫希望正式退休前,在自己干了一輩子的領域,能給家鄉帶來一點改變。
沙漠里種水稻,要與天斗,更要與人和。沙區人對“那些城里人”始終提心吊膽,尤其不相信沙漠里能種水稻。
滕飛第一次簽土地流轉合同時,本打算先承包300畝沙漠,縣長不答應:“不承包500畝不足以表明決心!”而且還得把工期寫進合同:何時平整土地,何時種植作物。而村民們則干脆持“三不”策略:不相信,不支持,不上工。等自己那不長一根草的沙包被流轉,就跑到施工現場“一哭二鬧三上吊”。
張果倫獻計三策:讓鬧事村民來基地上班,聘請村里的意見領袖當骨干,自給自足不拿政府一分錢補貼。
以前,希勃圖村村民一年收入不到3000元。用了30年的村小學還因房梁腐朽,不得不和村委辦公室互換。新中農水稻基地落戶,村民變身農業工人后,不用天天吃大餅苞谷,工作朝九晚五,月收入就能超過3 000元。
隨著項目越來越出名,來基地考察的領導也越來越多。以前沒人知道的希勃圖村,一下成了通遼市模范村。上千萬元專項資金被撥到了村里,修路、通電、改善村容村貌。2015年,滕飛的500畝水稻擴大成了5 000畝,希勃圖村有史以來的第一條硬化路面——寬4米的村級水泥路通車了。
“俺們家在村最邊兒上,前幾年家里電壓總不足,日常還湊合,一到農忙澆地,用電飯鍋燜飯得提前3個小時做。逢年過節,家里基本只能點蠟。”滕飛們進駐以后,家住村最東北角的莫志坤就不再愁用電的事了,“電力設備換了個遍!”
從500畝到5 000畝,從5 000畝向夢想中的無限大,滕飛知道單靠雇用村民是不能承載那么大規模的。他設計出了“合作社+訂單農業”的方式——
每1 000畝土地成立一個合作社,每個合作社由十戶農民組成。公司為他們提供土地治理、播種育苗、機械收割等服務,農民只需按要求日常維護即可。收割稻谷后,公司再統一收購。
按照這種模式,合作社只需投入極少成本,就能從水稻種植到收割的短短5個月內,至少收益50萬元。而新中農則無需增加一名工作人員,現有40名技術員只需每天巡邏、提供統一技術指導等,就能料理無限大的土地面積。
“金融思維和實業思維的不同在于,前者不先讓公司掙錢,而先讓公司值錢。”滕飛已經開始布局農業金融,打算通過申請銀行授信,實現類似“擔保機構”的功能,為農民作擔保向銀行申請貸款,以解決他們加盟的資金問題,降低進入門檻。
大漠蛙鳴
李紹華的妻子最近又來了一次沙漠。她帶了幾個幫手,還帶著麻繩,要把丈夫綁回去。
有“好心人”給李月打電話算了一筆賬:大米最貴也就每斤2.5元,把基地生產的所有大米賣完,不但當年不可能盈利,還得巨虧!你們家老李肯定上當啦,出錢出力不說,最后還得賠錢呢!
沒給妻子手中的麻繩任何機會,李紹華拉開抽屜,摸出了厚厚一沓快遞單。
原來早在收割前,新中農第一年種的500畝稻米,就通過眾籌、預售等電商渠道賣了個精光。而這個被叫做“沙米”的新品牌,售價不是每斤2.5元,而是15.9元!
第一年,沙米種植規模為500畝,土地投資費用為每年200萬元,包括人工在內的種植成本為每畝1 500元。按1畝地產350斤大米測算,1斤沙米的成本為8.4元。如此,這500畝沙米的利潤有131萬元。
為了讓市場接受“沙米”,滕飛提煉了幾個品控和營銷記憶點——
比如,最高積溫3 200℃。這源于水稻生長有個著名的“積溫帶”,全年有效積溫越高,水稻品質越好。著名大米產區黑龍江省的最高積溫是3 000℃,而沙米所在區域則高達3 200℃。
比如,第一代沙漠稻種。沙米的種子是五常大米中最好的“稻香一號”,經過兩季播種進化后,下一輪沙漠水稻收獲的種子,就成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批沙漠稻種。
比如,買光一個縣的糞便。沙米施有機肥,滕飛們就從當地牧場買動物糞便。“搜刮”完附近的村子,他們又開車去更遠的地方買,不知不覺就買光了一個縣。
比如,有機綠色食品要做到全產業鏈可追溯,于是滕飛們購置了航拍器、單反相機和高清攝像機,由專職工作人員每天錄制影像資料……
滕飛不愁“沙米”的銷路,讓他思考更多的是如何讓沙米成為爆款。大米是中國人消費最多的商品,但只有區域品牌如五常大米,卻沒有產品品牌。而且五常大米因頻陷“假貨門”而毀譽參半。
目前,農產品真正的爆款只有一個——褚橙,而業內人士并不認為它的成功可以復制:農產品難以標準化,農產品品牌難以持續。而滕飛除了做好產品,做好服務,似乎也別無二路。
說來簡單,但當沙漠水稻的種植面積從500畝擴大成5 000畝,從5 000畝向無限大擴張的過程中,麻煩和漏洞也會以同樣的倍率擴大。比如,如何在種植面積翻倍的同時保證產品質量穩定,如何管理更多的人力,如何讓每一個新消費者感受到穩定如一的服務,如何不迷失于資本而輕視實業,如何解決越來越重的包裝和物流問題……最迫在眉睫又最直接的,如何將每千克31.8元的天價降到人人消費得起的“10元檔”,就足以讓滕飛摸索2~3年的了。
但滕飛琢磨著,如果自己能成功,哪怕只是讓公司上市,就足以把荒涼的沙漠變成人人投身的掘金熱土,“畢竟中國可種植沙漠有3億畝啊,誰也不可能獨自吞下”。
事實上,在這個摸索過程中,他得到的不只是金錢。最近,滕飛翻出氣象局提供的資料:以前當地一年下兩次雨,5 000畝稻田種上后,一年就下了26場。“我們開墾的沙漠,現在已經積淀了3~5厘米厚的土壤了。”
2015年春夏之交,滕飛邀請臺灣常覺法師來基地游玩。倆人坐在褐色沙丘上,望著下面一望無際的碧綠,他問法師:“千百年來,這里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但我們種上水稻以后,稻田里卻出現了水鳥、蝌蚪和野鴨,晚上滿天繁星下面是一片熱鬧的蛙鳴,它們從哪里來?”
法師答:“滕飛,你喚醒了沉睡千年的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