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亮
他們手握10萬億元彈藥,縱橫A股、樓市幾乎所向披靡;他們橫跨實業、保險、投資諸多領域,寒冬之時卻能“喝酒”“吃肉”;時至今日,他們的江湖還是閉塞的一角,在外翻云覆雨卻又令外界對它盲人摸象……他們就是中國新晉民營保險大亨,曾是拉板車的兒子,今天要娶地主家的女兒。
險資出柙,猛于虎。
2015年,共有36家A股上市公司被險資舉牌,被險資侵入上市公司逾千家。房企龍頭萬科被保險后起之秀寶能、安邦破門而入,只是這場標價萬億元的險資舉牌盛宴中的一道主菜。
也就是在三四年前,保險業還是不受銀行業、證券業、投資界待見的“跪著吃飯的人”,如今卻是資本市場上叱咤風云的大頑主。這片原本平靜的江湖,緣何激蕩起驚濤駭浪般的風暴?
險牌精貴,民資蜂擁
驚鴻一瞥,險資江湖已是豪強環伺。
僅僅是2015年,就有上百家公司“堵”在保監會門口申請各類保險牌照:盧志強、史玉柱、王文彪三位資本巨鱷聯合申請亞太再保險牌照;奧馬電器、建新礦業兩家上市公司聯合申請巨安財險牌照;阿里、騰訊兩家互聯網巨頭也正暗中搶奪一張壽險牌照……
任何一本保險教科書,都會傳遞一個曾經顛撲不破的結論:財險盈利周期為3年,壽險盈利周期長達8年。也就是說,保險并非一個來錢快的好生意。2012年以前,除“國字頭”,只有如復星、萬向、新希望這樣極具實力的民營企業才敢染指保險業,并且也頗費周折,多年不能盈利。然而,一切因保監會對險資的“松綁”而發生逆轉。
2012年,保監會放寬險資投資范圍,2014年更連發15道險資松綁文件。此后,除黃金、大宗商品不得染指,險資可暢行無阻。相比之下,曾經高傲的銀行,既不得進股市,又不得投資非自用房地產,可謂鳳凰落架。因此,松綁險資大有放出籠中餓虎,掘開千里河堤的意味。
潮汕商人姚振華、姚建輝兩兄弟無疑趕上一個好時候。2012年,姚氏兄弟成立前海人壽,旋即就將大量保費投入到對寶能系房地產公司的參股與控股中,并主動拿地、拿項目,其中就包括貴陽的大數據和電子信息產業園、深圳寶安的養老地產等等。
在房地產市場尚可的那些年,這套激進打法的收益當然遠非債券、銀行存單可比。事實上,前海人壽第二年就實現凈利潤955萬元,2014年擴大至1.32億元,其中超過40億元的投資收益功不可沒。也正是從那時起,“萬寶大戰”的引線已然鋪好。
顯然,險資“松綁”后,保險盈利周期不但大為縮短,更成為一個相當不錯的融資平臺——不受經濟周期影響可隨時融資,資金運用自由度也遠超銀行、信托、基金。2014年8月,保險業國十條出臺,加之各級地方政府開始大力吸引險資加入地方政府融資平臺項目,進一步刺激了民營資本進軍保險業,一張保險牌照頓時堪比IPO精貴。
可問題就是,僧多肉少。保監會對各路大亨可謂“十里挑一”,2015年大開閘門也僅放出十來張保險牌照,諸如蘇寧這樣的民營大鱷也被拒之門外,只能轉而申請保險代理牌照聊以慰藉。
須知,保險擁有極高專業門檻,歷來是風控嚴肅行業,非一般公司,或“心懷不軌”的激進投資者可以沾染。保監會也心知肚明:一手提防拿到牌照不注資,轉手吆喝賣牌照的販子;一手肅清包裝保險公司、向外國金融機構甩賣股份的套利者;此外,雖未明文規定,保監會實則已對房地產企業關緊大門,斷了后者借保險融資的直接渠道。
可是,保監會雖有意矜持,卻架不住房地產大亨通過收購“曲線拿牌”。2015年11月21日亞冠決賽,恒大足球俱樂部球員胸前的“恒大人壽”廣告引起輿論大嘩,公眾方知恒大已以39.39億元一舉吞掉中新大東方人壽保險公司50%股權。與此同時,萬達王健林又斬獲股權分散的百年人壽1億股股份,成為后者第一大股東。據不完全統計,2015年,33家保險公司發生股權變更,房地產接盤者占了一半。
事實上,門戶一開便越發不可收拾,原本只是“國字頭”充斥的保險業漸成猛人江湖。
猛人、菜市場、股神
論生猛,前海人壽的姚氏兄弟只是“后輩”。曾有人戲言,王石應該慶幸,突襲萬科的是前海人壽而非安邦、天安抑或恒大人壽。
緊隨經常焦頭爛額的證監會,保監會眼下也是“頭疼部門”。2015年12月29日,“萬寶大戰”的高潮當口,保監會緊急召集保險公司眾大佬開會,保監會主席項俊波、分管投資副主席陳文輝口中的主題就是兩個字:風控,“少數控股股東或內部控制人把保險公司定位為‘融資平臺’”“大股東或董事長凌駕于內控之上”……
有與會者會后坦言,保監會尚未抓住前海人壽等舉牌險企把柄,又不能放任險資猖獗于股市,故而含沙射影,有所指摘。關鍵是,保監會明言將限制舉牌險企們熱銷的萬能險,并核查險企資產風險管理。考慮到來年保險產品的過審問題,舉牌險企也會好生斟酌,不敢過于放肆。
然而,在許多時候,保監會已經維持不了表面的和諧。
2014年6月,一段污穢不堪的錄音記錄從正德人壽傳出,“那些嫖娼的嫖完了還在小本子上記一筆,我就不信你們沒記錄!”錄音中,保監會檢查組人員口中的“嫖娼”“收拾你們”“愛跳(樓)你們去跳去”等字眼驚呆業界。
真相是,保監會被正德人壽逼“急”了。
正德人壽原是浙江企業杉杉集團聯合福建資本創建的民營保險公司,股份被平均分成五份,以此防止個別股東利用保險公司圈錢。但是,眾人拾柴火焰高非但沒有出現,反而是“誰說了都不算”的內斗一茬接一茬。2013年,杉杉董事長鄭永剛曾出面主持正德人壽,不出半年就“被下課”,更被免去黨委副書記職務,公開原因竟是“長期不參加黨組織生活”!
可想而知,內斗頻仍的正德人壽根本無心“做保險”。法律規定,保險公司應確保償付能力充足率不低于100%,可保監會2014年6月認定正德人壽償付能力充足率為-87.08%,因此提出停止新業務等處罰,并只給了15天整改“大限”。可誰能料到,正德人壽竟然“抗辯”,公然對抗監管層認定,并拿償付能力充足率只有-185%的信康人壽做擋箭牌。
眼見嚴肅有序的保險行業被糟蹋成討價還價的“菜市場”,保監會檢查人員失去理智,雙方爭論到高潮時便捅出上述錄音。若非保監會主席項俊波在“大限”到期前一小時緊急擺平正德人壽董事會,力勸其增資達標,一場金融事故在所難免。
2015年7月,杉杉集團與福建資本經過“最后一役”,鄭永剛重掌大局,正德人壽改名為君康人壽。可是,新公司似乎仍沒有安心“做保險”的打算,連續吃進上市公司股份,舉牌3家,持股十數家,足以讓保監會心跳加速。
另一廂,好好“做保險”的也不老實。
明天系資本大佬肖建華手中握有生命人壽、天安財險和華夏保險等多家保險公司。過去,受制于財險融資成本高企,天安財險表現一直不如人意,2014年保費才剛剛過百億元。轉折點發生在2014年10月,天安推出命名為“保贏1號”的投資型意外傷害險、家庭財產險和交通意外傷害險。這三個險種出險率極低,同時無論是否賠付,均以略高于銀行定存的利息返還客戶。這意味著投保人可以“旱澇保收”,保險公司也能獲得極低成本的融資。
結果,憑借左右逢源的“保贏1號”,天安財險8個月就斬獲800億元保費,直逼人保產險與平安產險,一夜富貴。
如此生猛,不得不讓保監會側目。須知,得到滾滾財源后,天安財險轉身便吃進大量上市公司股份,2015年上半年位列包括東阿阿膠、張裕A在內至少71家上市公司前十大流通股股東名單;2015年下半年,受證券市場不景氣影響,天安賬戶動輒以幾十億元浮動計,其中風險讓人咋舌。
有一種說法是,現在其實沒有“做保險”的,只有“玩保險”的。
玩出新高度,逼出新股神
中國民營保險大亨獨愛風險更高的股市、樓市,也是有苦衷的。
杉杉集團鄭永剛,有個綽號叫“保險股神”,其實當年也是“老實人”。可一方面,中國民間實際利率頗高,險企的承保成本線必須壓過信托的9%、銀行理財產品的6%。另一方面,除債券外,險資難以找到穩健且回報可觀的投資標的。正是因為兩頭不占好,鄭永剛參股的另一家保險公司中融保險長期難以盈利,后來也不得已墮入“炒股集團”,運作了多家股票。而近期有消息傳出,中融保險受累創業板低迷,尚未解套。
簡單說,高融資成本逼迫險企選擇高收益投資標的,即“雙高模式”。但它仍有一個風險可控的余地:承保端配置長期負債,較長時間才需要償付;投資端配置短期資產,較短時間就能獲益,即“以長配短”。
2014年,險企投資權益類資產余額占總資產比重被保監會松綁至30%,相比十年前的5%可謂天壤之別。保監會此舉意在放活險資,民營保險大亨們看到的卻是一座座“金山”,紛紛鋌而走險“要玩把大的”。很快,“以長配短”的諄諄教導就被拋之腦后,各種“創新”層出不窮。
首先就是以非常規手段做大承保端,“炮彈”多了攻打股市城池自然順利。
太平人壽、生命人壽、華夏人壽、前海人壽近年推出多款分紅險、萬能險。這些險種普遍收益高,償付期短,只有一兩年甚至三個月。由此,保費規模會被迅速吹大,同時也要求保險公司投資高風險、高收益標的抹平利差,即“短錢長配”。
更大膽的,則干脆“長險短賣”,比如把5年的萬能險拆成3個月、6個月的,可年化收益率不變,吸引力立即成倍提高。這實質上就是把保險產品變成理財產品,并在銷售過程中刻意突出收益,回避風險。倘若放在網上銷售,半個小時就能賣出10個億。
無怪乎一名保監會官員,在股市連連下挫時,曾當著眾險企老總的面,直言自己擔心得睡不著覺,深怕險資被股市套牢,資金鏈斷成兩截。
可臺下馬上有“股神”表態,請首長放心。
這種自信來自充足的投資端準備。以安邦保險為例,早已形成對房地產企業穩健的舉牌模式。即在二級市場低價吸籌,以“舉牌”立威,在隨后各方爭搶籌碼抬高股價時悄然離開。2014~2015年,安邦憑借舉牌模式,旗下四家保險公司總營收增長五倍至千億元規模,凈利潤增長七倍,僅次于中國平安!
同時,投資端的創新可謂“敢想就敢有”。比如前海人壽,第一輪,先以險資打頭陣低價吸籌萬科;第二輪,動用前海人壽股東鉅盛華的資金二次吸籌;第三輪,使用融資融券,鉅盛華向證券公司借資加杠桿三次吸籌;第四輪,使用股權質押,鉅盛華質押持有的萬科股份,母公司寶能投資集團質押持有的鉅盛華股份,鉅盛華又質押持有的前海人壽股份,進行四次吸籌;第五輪,使用股票收益互換,前海人壽通過券商提供的資金對萬科五次吸籌,未來再兌現收益;第六輪,使用分級資管,鉅盛華通過7只帶杠桿的資管計劃完成對萬科最后的吸籌。
前后六輪,各種金融機構都愿意陪著鉅盛華折騰,皆因其手上握有前海人壽股份,而股份就代表寶貴的保險牌照;而前海人壽雖打頭陣,卻始終沒有逾越“投資單一藍籌股票余額占總資產10%”與“投資權益類資產占總資產30%”的政策紅線,完全沒有風控把柄!
如此巧取豪奪,中國的保險大亨們要做股神巴菲特。
成佛成道成巴菲特
所謂巴菲特模式,就是“產業+保險+投資”,以保險現金流反哺實業。在中國,復星郭廣昌、安邦吳小暉、杉杉鄭永剛等保險大亨無不推崇巴菲特,并將其視為奮斗目標。
然而,對中國人而言,向巴菲特奮斗的過程非有成佛成道的決心方有可能。
首先,巴菲特做的主要是產險,可獲得大量無成本的現金流,一身瀟灑。可中國的保險大亨們都是壽險主力,奉行“雙高模式”,打江山甚至不惜付出10%的資金成本,殺氣太重。
更何況,巴菲特紀律性極強,即便犧牲承保規模也要確保承保利潤。可中國人目前“做保險”大多是虧本的,全靠“玩保險”的投資收益來補貼承保虧損。放眼望去,整個中國也只有不到5家產險公司過去3年能夠做到承保連續盈利。
也許,明天系肖建華學到了巴菲特的一些“神似”。此人有著極強的自律性,醉心于研究馬列毛著、二十四史人性與權謀。整個明天系大而有序,旗下上千家公司覆蓋上市公司、銀行、證券、信托、期貨、基金、PE各大種類,僅保險公司前前后后就涉足8家之多。關鍵是,憑借數十年如一日的連續性保險資產整合,明天系旗下華夏保險、天安財險均有望于近期上市。可是,如此龐大的明天帝國,依賴內部嚴格的保密機制,卻從未被完整地呈現過,以致外界只能用市值法含糊地推斷明天系資產多達萬億元。
2015年,中國保險資金運用余額已經超過10萬億元,其中14%投向權益類資產,一次險資批量的元旦“回撤”,就造成A股新年開盤一周的連續熔斷。此外,更多險資流向一帶一路建設、PPP項目、棚戶區改造……
面對這個正在崛起的金融帝國,中國經濟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