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羿璇,劉 釗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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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末小說《東歐女豪杰》女權人物形象的本土化
李羿璇,劉釗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摘要]清末小說《東歐女豪杰》講述了俄國虛無黨領袖蘇菲亞參加革命的人生經歷。作為維新派女權思想在中國的文學闡釋,蘇菲亞的形象被明顯地本土化了。它通過中國女性華明卿形象與蘇菲亞的比照,提出了倡導女學與女性參加革命的主張,希望當時的中國女性效仿俄國女英雄蘇菲亞,以救國救民為己任,為革命赴湯蹈火,成為建構“新中國”的有生力量。
[關鍵詞]蘇菲亞;女權;救國;本土化
19世紀末,在國勢日衰的環境下,維新派啟蒙家們在建立“新中國”的理想訴求中認識到“女國民”在強國保種中的重要性,于是積極倡導和推行戒纏足、興女學、辦女報等一系列啟蒙女界的活動,并將西方的女權學說介紹到國內,梁啟超是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1902年2月,梁在日本創辦《新民叢報》,11月又創辦《新小說》雜志,體現了他欲以“新小說”啟發“新民”的政治意圖。在此之前,梁啟超發表了《論女學》等文章,表達自己對于女學的充分認識。由于“合于新理想的中國女性典范極度缺乏”[1],《新小說》創辦不久,便刊發了傳記小說《東歐女豪杰》,將外國女杰形象輸入中國,足見他對塑造女權人物形象進而啟蒙女界的重視。然而,在20世紀初期女權被引進并得到大力推廣的形勢下,來自西方的“女豪杰”形象卻被改造、挪用為本國現實政治的需要,呈現了本土化的特質。
一、《東歐女豪杰》與梁啟超的《新小說》實踐
《東歐女豪杰》共五個章節,未完成。作者署名“嶺南羽衣女士”。關于作者的真實身份,眾說紛紜。阿英認為小說是張竹君創作的,依據是張竹君以“嶺南羽衣女士”的筆名發表了很多報刊文章,“嶺南”暗指她的家鄉廣東番禺。根據馮自由所著《革命逸史》記載,作者是羅普。羅也是康有為的弟子,在日本與梁啟超一同創辦《新小說》,嶺南為他的家鄉[2]。馬君武則認為是梁啟超所作。《馬君武集·前言》中云:“梁托名‘羽衣女士’,在《新小說》上連續刊出長文《東歐女豪杰》。君武羨其文而慕其人。梁等競故意恿君武與子虛烏有的‘羽衣女士’通函會晤,留學生界一時傳為笑談”[3]。晚清作者身份難以確定是眾所周知,原因是當時眾多作者頻繁變換體用的筆名。性別問題也使作者身份撲朔迷離,很多署名某某女士的作者實際上是男性;有些男性作者甚至直接選用一個十分典型的女性筆名,來掩蔽自己的男性身份。馮自由和馬君武當時都身處日本,了解旅居、留學日本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動態,所以他們的說法比較可靠。二人一同創辦《新小說》,必然共謀“新民”大計。《東歐女豪杰》很可能是在梁啟超主導下羅、梁二人共同創作的作品。
《新小說》于1903年開始連載。之所以發表這篇小說,梁啟超的用意是十分明確的。他曾在《俄人之自由思想》一文中提出建議:“今日為中國謀,莫善于鑒俄”[4],表達了他從俄羅斯革命中借鑒經驗的意圖。小說根據俄國無政府主義者索菲亞·彼羅夫斯卡婭形象改編,講述沙皇俄國黑暗統治給廣大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和極端的貧窮,體現了封建制度的不公平待遇,即貴族一生下來就住高樓、吃大餐、坐馬車、穿燕尾服、把土地都占盡;貧民卻要給貴族們當牛做馬,替他們賺錢,自己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這使當時俄國的知識女性們覺悟起來,開始尋求救國救民的有效途徑,組織民眾與封建專制制度進行斗爭。索菲亞因暗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而聞名,被譽為女英雄。為了祛除中國讀者的陌生感,小說將索菲亞譯為蘇菲亞,并對人物與故事進行了“中國化”的調整:中國女學生華明卿作為蘇菲亞的中國對應者而存在,由她來講述蘇菲亞的故事。華明卿在整個故事中雖沒有參與到她的俄國女同伴們的革命活動中,但作為一個觀察者、見證人、敘述人,她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成為中國女性宣傳和實踐西方女權的代表人物。小說中塑造了一批英雄形象,如裴莪彌、葛妤巧、晏德烈、蘇魯業、赫子連等,對主人公、民黨領袖蘇菲亞則作了更為細致的描寫。
二、俄國女權人物形象蘇菲亞
蘇菲亞是一位俄國貴族女公子,為彼得大帝所出支裔,父親是當時的莫斯科府尹。蘇菲亞天生聰慧,聞一知十,過目不忘,成績優異。她暗自熟讀了遮尾舍忌威及篤羅堯甫等人所著的禁書,堅定了救國救民的信念,并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期望獻身于自己的理想。1871年遇到大俠濟格士奇,共同創立“革命團”,基礎穩定后,開始深入各地演說,鼓動民眾推翻沙俄的專制統治。
蘇菲亞的父親性情頑固、守舊異常,他得知女兒與革命者來往后,對蘇菲亞進行嚴格的管束,甚至屢次叫蘇菲亞中途廢學。與父親對女性的狹隘約束截然相反的是,蘇菲亞打破傳統思想對女性的束縛,不斷創造自己的多重身份。蘇菲亞通過兩次換裝,達到了轉換身份的目的。在決定去烏拉爾山區演講時,她“盡把簪飾除去,又換了一套不新不舊的衣服,打扮著正和那貧家女子一樣”,“菲亞改了貧家女子的裝扮,自覺有趣,不免攝影了一副小照,分送各處相知的朋友”[5]415,表明她對換裝十分滿意。還有一次,蘇菲亞要穿過家鄉圣彼得堡的一個熙熙攘攘的城區時,卸下了貧家女子的全套裝扮,改扮成一個修女,“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斜紋絨的搖曳長衣,頭上戴著一頂遮天蔽日的圓闊平冠,臉上蓋著一面烏染線紗織成的密網,網上又壓著綠色玻璃造成的眼鏡”[5]424。換裝之后的蘇菲亞非常享受不同的角色,不是攬鏡自照就是拍照留念。蘇菲亞的換裝行為是自主的,這與她的貴族身份形成對比。從貴族到普通民眾,蘇菲亞并沒有在意其間的階級差異,而是樂在其中。她換裝后的小照被華明卿評價為“越扮得質樸,越顯得名貴”。蘇菲亞以不同的身份深入草根階層進行演說、鼓動革命,獲得了民眾的認可。
小說詳寫了蘇菲亞在烏拉山大茅廠的演說。她從工人們的生存實際著想,勸阻了工人們罷工示威的沖動行為。她力圖讓民眾懂得,罷工示威不但達不到威脅貴族的目的,還會讓自己的生活處于更惡劣的狀況之中。她指出封建專制制度是壓制民眾生活的根本,號召大家合力推翻封建專制制度。“我們平民的耳目口鼻,和他們貴族沒有兩個樣兒,正是一般的從天地生出來,大家都是完完全全一個人。是的,既然同是大地間一個人,就應該大家同享那大地造來養人的土地,這才是自然的大道理呀。如今他們貴族卻是用著人間的野蠻的勢力,把那自然的大道理都壓倒了。我們既已看得這個事情不平了,為什么還要忍著氣容著他呢?”[5]422她向民眾宣傳了天賦人權、人人平等的理念。但是,當民眾提出要將失去的土地財產等搶回來時,蘇菲亞又給予了否定,認為這種做法太過激烈。因此,蘇菲亞是主張改良主義、反對革命的,這與梁啟超的政治思想完全一致。
蘇菲亞在一次去工廠演講的途中被捕,一些追隨革命團的人紛紛設法解救她。但是,蘇菲亞從民眾利益角度考慮,拒絕了劫獄獲救的機會,原因是:“第一件,為著我一個人,燒了民房,反叫許多人受苦,我心里卻是不安。第二件,萬一事弄不成,害了子連各位的性命,即不然,亦必失了職業。第三,他警察署既經知道一切,當有防備,恐怕萬無弄得來的道理。”[5]467-468蘇菲亞身在獄中,仍把民眾安危放在第一位,不愿犧牲他人,獲得自身的自由,不僅表現出了仁愛之心,還深明大義、勇于犧牲。雖然小說未完,但是蘇菲亞這個反抗專制強權、具有“天賦人權”思想和啟蒙意識的女權人物形象已經躍然紙上。1903年,金天翮發表了中國的女權宣言《女界鐘》,鼓勵女子參加革命、追求自由,做“女國民”。蘇菲亞形象無疑成為女權思想引進中國之時的文學性闡釋,促發了女權思想在中國的廣泛傳播。
三、與蘇菲亞相對應的本土女性形象
作品對照地描寫了華明卿與蘇菲亞的出生和成長過程。蘇菲亞出生時,“白鶴舞庭、幽香滿室”,隱喻身世不凡。蘇菲亞也確實聰慧過人,兩歲可識字,五歲能吟詩,八歲即過目不忘,師友無不敬重她。而華明卿的出生更為奇特,她的母親終身未婚,受孕時已年逾古稀,而且只是做了一個夢,夢中“看了一部什么蟹行鳥書的冊子和一幅什么倚劍美人的圖畫看了一會,那畫中美人募地一撲,撲到他身上便不見了。誰知夢醒起來,身體發病,腹中漸動。過了十個月零十五日,忽然生下一個孩子。那老嫗嚇得面如土色,以為一定是個怪物,連忙用一件破衣包了,背著人抱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放下就走”[5]399。這些描寫是中國古典志怪小說的慣用手法,但凡有不同凡響之人誕生,其母分娩或受孕時就有異常現象發生。華明卿被母親遺棄,由路過的美國婦人收養長大,這與中國女性康愛德的真實經歷很相似。梁啟超在1898年《清議報》上發表的《記江西康女士》中,記敘了康愛德被收養的經歷和在美國接受教育的事實,可謂作者塑造華明卿形象的基礎。梁啟超書寫康愛德的成長歷程超出了個體意義,考慮了民族國家建構的需要,并且強調了中國女性在西方家庭環境中成長的必要性,認為女性接受西式教育后才能變成自立的成功之人,此為中國女性的典范。小說還強調了母親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教育和影響。作者多次寫到華明卿被精心撫養長大,養母對其“撫如珍寶,珍若拱璧”。明卿長大后,養母即把她送到美國接受教育。小說并沒有交代其養母的身份背景,在華明卿赴美后她便離開人世。小說樹立的這位受外國教育、獨立自主的中國新女性形象,是康愛德的文學再現,與當時梁啟超的《記江西康女士》彼此呼應,使作品具有了中國化色彩。
作品在蘇菲亞和華明卿的教育經歷上也有對應的描寫。養母去世后,華明卿不得不面臨中途廢學的命運。在蘇菲亞面對求學困難時,其父親口中說出的恰是中國規訓女子的“名言”:“女子無才便是德”。用中國讀者熟悉的性別標準表達俄國父親對女兒的規勸,使蘇菲亞與華明卿面臨同樣的中國傳統道德考驗,也使讀者更容易親近這一來自異域的人物形象。當時中國的婦女教育問題是公眾關注和有爭論的話題,婦女在求學過程中面臨種種困難。以當時社會影響較大的女學問題吸引讀者的注意力是十分有效的敘述。除此之外,女學還為后文作了鋪墊:其一,現代教育為反抗父母權威提供了知識結構上的保障;其二,接受教育成為個人獨立的基礎,使女性成為行動自主的人。這正是構建新女性的必要條件。
在日內瓦生活和學習哲學的期間,華明卿結交了很多觀念激進的俄國留學生,蘇菲亞的故事讓俄國無政府主義者的生活呈現在中國讀者面前。蘇菲亞與華明卿都是天生聰慧、喜讀自由之書的女性,雖然二人在小說中并沒有實質的交集,卻有著共同的志向。裴莪彌曾向華明卿闡明過蘇菲亞所辦“革命團”的宗旨:“我們欲鼓舞天下的最多數的與那最少數的相爭,專望求得平等自由之樂。”華明卿聽此言后,亦有深深的感慨:“莪彌妹(姊)方才所說俄國民黨的宗旨,誠開金石,義薄云天,人人有不普度眾生誓不成佛之意。彼之同志,我在此得見的,已艷羨其濟濟多才,料他本國,更不知有多少人物。可恨我國二百兆同胞姊妹,無一人有此學識、有此心事、有此魄力。又不但女子為然,那號稱男子的,也是卑濕重遲,文弱不振,甘做外人的奴隸。忍受異族的憑陵,視國恥如鴻毛,棄人權若敝履,屈首民賊,搖尾勢家,重受壓抑而不辭,不知自由為何物。尚使若輩得聞俄國女子任俠之風,能不愧死么?”[5]406她對于國情之危和人民的麻木,感到傷感與不甘。
小說借助俄國女英雄蘇菲亞的形象,不僅表現了維新派思想,也對中國當時的社會現實有著深刻的揭示。蘇菲亞被捕入獄后,獄卒對其進行了非人的折磨。而后有人暗中給了獄卒好處,蘇菲亞待遇立即不同。這雖然是對俄國監獄的描寫,實則為晚清小說中的常見場景。此外,許多全力營救蘇菲亞的人,無論是舊相識晏德烈,還是不相識的葛妤巧及赫子連,都表現出中國傳統的俠義美德。赫子連試圖劫獄營救蘇菲亞,蘇菲亞雖然婉拒,卻不得不贊嘆:“這位子連那么義俠,真真令人敬服”[5]467。由此可見,蘇菲亞這個俄國女英雄形象附加了很多中國的社會現實與文學題材,承載了更多中國本土化元素。同時,蘇菲亞形象開啟了近代翻譯文學“為我所用”的著譯創作風尚。
四、結語
《東歐女豪杰》成功塑造了蘇菲亞這一女英雄的崇高形象。梁啟超希望中國女性能以蘇菲亞為楷模,以為國家奉獻自己的力量為己任,反抗專制統治,為革命赴湯蹈火而在所不惜。阿英先生評價《東歐女豪杰》:“雖以無政府人物作骨干,而主要目的,卻在宣傳推翻中國的專制政體”[6]。這一點,金天翮在《女界鐘》中也提到過:“法蘭西之革命,有以少數女子,投身其中者,夫彼為君權之革命而來,非為女權之革命而起也。俄羅斯之革命也,有以多數女子,投身其中者,夫彼亦為君權之革命而出,非為女權之革命而奮也”。[7]因而,蘇菲亞這一女英雄形象的塑造,打擊了男權主義傳統的“大丈夫”“英雄”論,甚至在當時有男子提出“娶妻當娶蘇菲亞”[8]121,并有女子唱和“獻身應作蘇菲亞”[8]108,有效地鼓勵了廣大婦女走向解放。《東歐女豪杰》發表后,國內出現了眾多女子救國題材的小說,可見當時人們救國之心十分迫切。由此,女權人物形象成為清末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群像,奠定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性別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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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6-01-19
[作者簡介]李羿璇(1987- ),女,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近代文學研究;劉釗(1965- ),女,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從事中國近現代文學與性別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602(2016)05-01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