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英
(1.山西大學商務學院,太原030031;2.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北京100872)
全球勞工套利的帝國主義本質與中國的選擇
韓英1,2
(1.山西大學商務學院,太原030031;2.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北京100872)
在近幾十年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浪潮中,跨國公司全球勞工套利推動下的生產輸出是當代資本主義發生的最重要變化之一。分析全球勞工套利現象背后的全球生產和價值轉移不難發現,“壟斷”和“不平等”仍然是當今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兩大基本特征。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非但沒有從資本主義發展史中淡出,相反,隨著一系列全球規則和制度體系的建構,帝國主義在今天變得更隱蔽也更有力了。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中國未來的經濟發展不能靠繼續為跨國公司提供巨大的勞工套利空間來保持所謂的“比較優勢”,而是應該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原則,努力擺脫帝國主義對我們的剝削和束縛。
全球勞工套利;帝國主義;壟斷;不平等
自列寧1916年創作了《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這部馬克思主義的劃時代著作以來,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被抽象掉的國際經濟關系就重新進入了政治經濟學的視野。列寧在對“全世界資本主義經濟在其國際相互關系上的總的情況”[1]5進行了大量研究后指出,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經濟實質是壟斷資本主義,政治實質是劃分世界為壓迫民族與被壓迫民族。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統一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被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陣營的對立所取代,“世界上的落后國家必然走向社會主義”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新共識。[2]基于此,馬克思主義者先后提出了“依附理論”、“不平等交換理論”和“世界體系理論”來探討不發達國家的發展問題。這些理論批判了帝國主義中心國對外圍國的剝削和束縛,揭示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不平等,豐富和發展了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
從1980年代起,信息技術革命,特別是兩極世界的解體,推動資本主義進入了全球資本主義的新階段。在這一時期,打著“自由”、“平等”旗號的新自由主義激發起“人們對西方自由貿易及自由市場強有力的信仰”,成為“西方國家推行全球戰略的重要支撐”。[3]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浪潮讓不少人認為“帝國主義已成為資本主義的過去式”、“世界正被全球化抹平”。列寧關于“帝國主義是腐朽的、垂死的資本主義”[1]122-124的論斷一時間淪為了新自由主義者的笑柄。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全面轉向新自由主義的同期,中國拉開了改革開放的大幕。新自由主義者無視其教義給發展中國家帶來的災難,反而鼓吹中國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是在其理論指導下取得的。其中頗為流行的一種說法是中國在國際分工和貿易中遵循了所謂的“比較優勢”原則,大量廉價的勞動力吸引了發達國家的產業轉移,進而成就了過去三十年“中國制造”的增長奇跡。對于當前中國經濟增速放緩,新自由主義者則將原因歸咎于近些年中國工人工資的快速上漲使得中國廉價勞動力的“比較優勢”不再明顯,尋求更低生產成本的跨國公司將要從中國逃離。由此,新自由主義者開始在國際上積極鼓噪“中國崩潰論”,在國內則大力反對改善工人福利和保障工人權益等。當前中國經濟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新自由主義給出的診斷有無道理?充裕廉價的勞動力是否是過去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關鍵和制約未來中國經濟增長的瓶頸?甚至于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過去三十年的經濟發展?未來要走一條什么樣的發展道路?面對這些擺在我們面前迫切需要回答的問題,重溫列寧開創的帝國主義理論會讓我們對時代有更清醒的認識,并對問題有更準確的把握。
本文從支持或反對“帝國主義過時論”的人具有的共識入手,即至少雙方都認為此番全球化浪潮中出現的最重要變化是生產的全球化和生產轉移至全球南方低工資國家。而推動這一變化的根本動力是跨國公司“在全世界尋找最便宜可用的勞動力并在發展中國家找到它”。[4]這種現象被一個金融分析師命名為“全球勞工套利”。①主流經濟學認為,全球勞工套利作為發達國家企業“在不間斷地削減成本的壓力下”一個“緊迫的生存策略”是合理的。[5]然而,透過全球勞工套利這個普遍現象,分析其背后的全球生產和價值轉移,我們不難發現“壟斷”與“不平等”仍然是當今全球化時代的兩大特征,帝國主義非但沒有從資本主義發展史中淡出,相反,隨著一系列全球規則和制度體系的構建,帝國主義在今天變得更隱蔽也更有力了。
全球化并不是資本主義發展史中的一個新階段,資本主義的本質就是“一個既在內擴張又對外擴張的系統”。[6]1980年代以后,伴隨著信息技術革命和新自由主義政策的風行,特別是兩極世界的驟然解體讓新一輪全球化的浪潮幾乎席卷了所有的國家。發達資本主義在這輪全球化中首先沖垮了不發達國家的民族保護工業和農業,“切斷了數億工人、農民與土地的連結并鏟除了他們在民族產業中受保障的工作”,[7]“結果是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增加了至少十億的低收入無產階級”。[8]一面是發展中國家充足、廉價勞動力供給的激增,一面是發達國家邊境的軍事化和仇外情緒的高漲,讓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工資呈現出“數量級的差距”。以中國為例,2000年中國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實際平均工資水平只相當于美、歐、日等發達國家的3~4%,2011年為10%左右。[9]54~57而中國在全球化生產大軍中的主力——廣大農民工的工資與發達國家工資水平的差距則更大。這強烈吸引著發達國家把生產越來越多轉移到像中國這樣的低工資國家以賺取更多的利潤。數據表明,1950年代,發達國家僅有不到10%的制造品進口來自于發展中國家,到2010年這一比例接近了60%。與此同時,1950年全世界約30%的產業工人居住在南方國家,2010年這一比例接近80%。[7]
主流經濟學認為,生產全球化時代壟斷的趨勢已經被克服,即二戰后在美國等發達國家,資本主義早期的寡頭壟斷結構已經被一個全球競爭激烈的新時代所破壞和取代。[10]103這種看法的片面性在于從某個發達國家的立場出發,將國際競爭的加劇簡單理解為削弱了該國的工業集中和壟斷的程度。事實上這種削弱只是生產集中和積聚的平臺從國家層面轉移到國際層面,隨著某一發達國家的公司在一些產業的落伍,新的全球寡頭開始出現。雖然全球寡頭之間競爭仍不可避免,但是競爭的性質改變了。處在寡頭地位的跨國公司竭力謀求的是從對全球各種生產要素和銷售市場的戰略控制中獲得更大的壟斷優勢,而不再是真正的價格競爭。全球勞工套利的實質就是跨國公司提高全球壟斷地位的工具。通過考察套利的主體——跨國公司在全球生產中的發展變化,我們不難發現隨著全球生產越來越多地被少數跨國公司支配,“全球寡頭如太陽升起一樣不可避免”。[10]104
首先,跨國公司本身就是壟斷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產物。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階段后,一個突出的矛盾是剩余的增加和剩余的實現之間的矛盾,即需要轉化為資本的龐大的剩余價值超出其自國內勞動人口所能榨取的剩余價值,由此形成的資本過剩有讓資本主義發展陷入停滯的危險。跨國公司對于資本主義的意義就在于它肩負起了殖民統治瓦解后資本全球擴張的重任,這也正是其帝國主義特征的所在。20世紀初,跨國公司最先在石油等個別行業出現,二戰后,跨國公司日益成為普遍現象,最近幾十年跨國公司在全球迅速擴張并日益成為主宰世界經濟的重要力量。
其次,跨國公司在全球生產轉移過程中壟斷權力得到了提升和加強。這首先反映在大量增長的外國直接投資(FDI)上。從20世紀90年代起,全球FDI迅速增加,FDI流入存量占世界GDP的比重從1990年的9.8%上升到2014年的33.7%,②其中很大一部分去了發展中國家,2010年,“第一次,一半以上的FDI去了第三世界和轉軌經濟體”。[4]FDI為發達國家從全球帶來大量的“回流資金”,然而,FDI并沒有講述跨國公司權力擴張故事的全部。外包作為全球勞工套利的又一重要手段,現已成為跨國公司全球化發展的最新戰略。不像直接投資,外包很難去測算,有估計顯示:“至少40%的世界貿易與外包相關”。[10]109許多有大規模FDI的跨國公司同時也是主要的國際分包商,甚至出現不制造自己產品的跨國公司,如耐克和蘋果。外包可以減少跨國公司對任何一個地方工人或資源的依賴,迫使發展中國家的供應商走上“逐底競爭”的末路。例如在中國,絕大多數代工企業的利潤極低,甚至有的是靠國家的出口退稅政策來維持生存。代工企業一再壓低生產價格的后果當然最終要由工人來承擔,這就注定了發展中國家的工人在各類“血汗工廠”中低微的收入和超量的付出。跨國公司通過外包卻能夠“一石二鳥”,既獲得了對發展中國家的工人極端壓榨所帶來的絕大部分好處,又躲避了生產過程中面臨的監管以及人們對“血汗工廠”的指責。2010年為蘋果代工的中國富士康發生了十多起工人連續跳樓事件,利潤只有2%左右的富士康遭到了萬眾指責,拿走50%以上利潤的蘋果卻依然光鮮亮麗、受人追捧。除了FDI和外包,跨國公司還通過全球并購、戰略聯盟和技術協定等各種形式的勾結,形成“聯合的資本主義”來擴展它們在全球的勢力范圍。可見,在從國內壟斷走向國際壟斷的過程中,跨國公司的權力并沒有被削弱,相反,跨國公司的總部一直是“來自摩天大廈頂部的統治;在一個晴朗的天氣,它們幾乎可以看到全世界”。[4]
此外,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并沒有形成與發達國家的有效競爭,也沒能改變其對發達國家的依附。盡管勞工套利驅動下的全球生產轉移導致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似乎駁斥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依附理論對于“帝國主義中心區一定會阻礙外圍區先進工業發展”的觀點。但是,由于發達國家仍然牢牢掌握著產品的核心技術和品牌,在由發達國家主導的全球化生產體系中,許多發展中國家完成的只是出口導向型的工業化。即使跨國公司在發展中國家的FDI產生所謂的“技術溢出”效應,也不過是對發達國家先進技術的一些派生。比如在中國,盡管專利的數量不斷增長,但是這些“創新”大部分都是對發達國家技術的“引進、模仿和綜合”,真正的原始型創新少而又少。發達國家借“生產輸出”得以集中精力從事重大科學技術的創新與攻關,發展中國家卻往往陷入“比較優勢的陷阱”,并形成對發達國家的技術依賴。其后果是,發展中國家看似工業化進程取得了長足進步,但與發達國家的差距不是縮小了而是在拉大。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在經濟全球化過程中,外向型經濟發展出現新的“依附型”特征,過去所謂的“中心”和“外圍”的依賴關系,現在在全球生產中變成了“發包”與“承包”的關系、“創造”與“制造”的關系、“高端”與“低端”的關系、“控制”與“被控制”的關系,以及“老板”與“打工者”的關系。[11]
值得注意的是,依附理論在馬克思主義陣營內曾引發“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③對堅持依附論和世界體系理論的所謂“新馬克思主義者”的批評。與依附論對帝國主義采取強烈批判的態度不同,正統馬克思主義者不承認不發達國家的經濟落后是帝國主義國家的剝削所致,相反,認為資本主義在落后國家的擴張有利于落后國家的工業化和經濟發展。“正統馬克思主義”對帝國主義采取的贊賞態度“在客觀上與自由主義理論合流了”。[2]實際上,“正統馬克思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都具有明顯的片面性。與此不同的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思維邏輯中則充滿了辯證法。比如列寧在講到帝國主義的經濟時,既講了停滯腐朽的趨勢,又講了迅速發展的趨勢,并認為帝國主義經濟的迅速發展是在停滯和腐朽的總的歷史趨勢中進行的。[1]123今天,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背景下如何看待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來取得的成就,就需要我們學習和運用這種辯證的思維邏輯。總的來說,我們既要珍惜和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又要旗幟鮮明地反對和批判新自由主義的不良影響。發展中國家的根本出路在于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原則,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帝國主義對我們的剝削和束縛。
關于價值轉移和不平等交換的討論也不新鮮。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不平等交換表現為外圍地區用原材料、熱帶農作物和簡單的勞動密集型產品和中心地區先進的工業產品相交換。過去三十年發達國家對全球勞工套利的追求推動全球生產轉移至南方低工資國家,現在事實上所有種類的工業原料和成品都是在發展中國家生產的,發展中國家成為了“世界的工廠”。然而,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并沒有實現一個所謂更“平等的世界”,相反,還導致了全球范圍內不平等關系的加深。當前的不平等突出表現為工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的同時,大量增長的價值轉移到了發達國家。世界由此又分為了兩極,一極是低工資水平的發展中國家,他們用生產供養著另一極的發達國家的消費。
西方主流經濟學用全球“價值鏈”來說明全球生產中各國的分工以及對產出的貢獻,該理論認為,一件產品的生產過程可以分解為研發、設計、制造、組裝、營銷、服務等多個環節,全球化生產就是要讓各環節分別位于對資本來說成本最優的地方。價值鏈中各個環節對產出的貢獻,取決于產品最終售價向各個環節的分配。在產品最終售價中所占份額大的環節就是對產出貢獻大的高附加值環節,反之,則為低附加值環節。不同國家從事不同環節的生產所得的回報,或不同國家對產品價值的貢獻可以用一條“微笑曲線”來刻畫。微笑曲線兩端的位置很高,是因為發達國家從事產品的研發、設計、營銷和服務等環節的回報很高,也即這些環節是產品價值鏈中的高附加值環節;曲線的中部下降,則是因為發展中國家完成的制造、組裝環節的工資收入很低,即這些環節是低附加值的環節。這種所謂的“微笑曲線”其實就是馬克思早已指出過的資本主義現實經濟中存在的一種假象,即“不是商品價值表現為這種分割的前提,而是相反,它所分成的各個組成部分表現為商品價值的前提。”[12]
按照“微笑曲線”的邏輯,盡管產品主要由發展中國家生產,但是產品的價值增加卻主要來自于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勞動力價格低廉,因此只對產品價值貢獻了很少的一部分價值增量。這種扭曲的背后是混同了價值與價格,把市場交易中價格的高低等同于商品價值的大小,并認為價格僅取決于市場上供需的均衡。實際上,價格只是市場中不同商品交換的比率,在交換之前和市場之外,必須首先要有一個價值實體存在。新古典經濟學對價格與價值的混同掩蓋了人們對價值來源的追問;這種扭曲還混同了價值的增值與價值的掠奪,把產品價值鏈中某一環節的產出價格超過投入價格的部分自動精確等于該環節生產新增的價值。由此一來,跨國公司憑借壟斷地位從發展中國家低價買進,然后在國際市場上高價賣出的所謂“營銷”活動就搖身一變成為了高附加值的“生產環節”。這種把經流通領域掠奪的價值視為經流通領域新增的價值掩蓋了價值從發展中國家向發達國家的轉移。
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來看,勞動創造商品的價值,商品各個環節的價值增量取決于新投入到各個環節的勞動量。如果按照商品各個環節所花費的勞動量,畫一條馬克思主義的商品價值增加曲線,正好與反映商品價格增加的“微笑曲線”相反是一條“苦笑曲線”。那么,馬克思的價值“苦笑曲線”是如何變成主流經濟學的價格“微笑曲線”的呢?
事實上馬克思的“苦笑曲線”反映的是全球范圍商品價值的生產,主流經濟學的“微笑曲線”刻畫的則是全球商品價值的分配。生產和分配有如一個硬幣的兩面,有什么樣的生產關系就會有什么樣的分配關系。在全球生產中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生產關系的不平等就導致了價值分配關系的不平等。發達國家由于控制了一些商品的關鍵生產技術、關鍵銷售渠道,或者控制了發展中國家資本積累所需的資金來源,在全球價值鏈中處于最有利的地位,從而主導著生產全球化的進程。發展中國家在全球生產中除了要依賴發達國家提供的技術和資本,還往往高度依賴幾個主要的發達國家作為出口市場。由此導致價值鏈低端的發展中國家的生產商們經常為生產同樣或類似的商品展開激烈的拼殺,大家都將工資和利潤壓得很低,也就拱手將大量的產品價值讓渡給了發達國家。
全球生產中的價值轉移讓作為帝國主義重要特征之一的全球不平等,不僅沒有隨著傳統殖民主義的終結而消除,相反,依照世界銀行經濟學家的說法,今天的全球不平等遠比1870年要大,而且幾乎全部由地域決定,其貢獻了全球不平等的80%。[3]不過,輔之今天全球不平等的不再是發達國家對落后國家野蠻的搶奪,而是全球生產中各國按“貢獻”參與價值分配的“微笑”。
中國要走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發展道路,就是要擺脫帝國主義全球價值鏈對我們的俘獲,努力扭轉與發達國家不平等交換的局面。至于有人提出中國工人工資的上漲會讓中國在全球生產中喪失所謂的“比較優勢”進而拖垮中國經濟的說法是“夸大其詞”。[9]62國內已有學者通過大量的研究證明:中國過去二、三十年經濟快速增長的基礎和主要動力不是什么所謂的“人口紅利”,而“主要是勞動生產率的提高”。[9]27此外,應該看到,近20年來我國出口貿易結構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勞動密集型產品在出口中所占的比重大幅下降,同期,典型資本、技術密集型產品的出口已占到了半壁江山。因此,我們今天要做的不是繼續努力維持在發達國家主導的全球價值鏈中的“比較優勢”,而是要“培育和建立具有獨立知識產權的戰略性企業和產業,從而實現技術跨越,形成自己的競爭優勢。”[13]
早期列寧等帝國主義理論家都將殖民結構的存在視為既定的,隨著民族解放運動和殖民統治的瓦解,早期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的直接控制也就失去了基礎。但是發達國家很快就在全球化進程中找到了更新、更隱蔽的對發展中國家控制的方式,即由發達國家主導建立全球經濟游戲規則。這些規則確保了發達國家的資本在全球范圍內享受價值轉移和減輕投資風險的“公平”待遇。
以國際貿易規則為例,隨著全球化生產的擴張,全球貿易逐步擴大,這在客觀上要求建立一個以規則為基礎,較為公平、穩定和可預見的貿易環境。公平的國際貿易規則既是推動全球貿易自由化的保證,也符合全球化進程中各參與國的期待。然而,由發達國家主導建立的全球貿易規則在制定和實施中都存在種種不公平性,使得發達國家常常假借公平貿易之名行不公平貿易之實。
從1947年美國主導的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開始,在最初23個締約方中,盡管發展中成員數量為10個,比重接近50%,但由于其貿易量在所有締約方中僅占極小的一部分,因此,發展中成員與發達成員從一開始在多邊貿易規則體系中享有的待遇就不公平。發展中成員僅僅是游戲參與者的身份,國際貿易規則主要反映的是發達成員的意志與利益。比如,作為勞動密集型產品的紡織品和農產品是發展中國家比較優勢相對集中的領域,也是發展中國家寄希望通過國際貿易擺脫貧困的為數不多的選項當中的主項。然而,由美國主導的關貿總協定經多輪談判幾乎規定了所有產品貿易自由化的義務,唯獨把紡織品和農產品排除在外。
直到1980年代,隨著美國大農業公司實力的劇增,美國才在第八輪烏拉圭回合談判中把取消農產品出口補貼和貿易壁壘納入了談判議程。不過同時,美國力推將服務業、知識產權、投資等自身優勢領域納入自由化談判議程,而這些新增貿易條款產生的絕大多數福利都為發達國家所有。尤其是將知識產權引入國際貿易體系包含了極大的欺騙性。19世紀的自由市場主義者曾把知識產權比作封建壟斷加以極力反對。[14]而現在為了保護和鞏固壟斷資本主義在全球利益的最大化,發達國家又不遺余力地把知識產權奉為世間真理。《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TRIPS)允許知識的集中和私有化,同時嚴格限制那些發達國家在工業化的歷史上都曾使用過的反向工程和其他形式的模仿創新。由此可見,知識產權改變了競爭的性質,對建立壟斷資本主義發揮著重要作用。通過揮舞知識產權大棒,發達國家鞏固了其在全球價值鏈高端獨享超額利潤的地位,發展中國家卻不得不在全球價值鏈低端卷入削減利潤的激烈競爭,從而難以擺脫給發達產業強國“打下手”的角色。知識產權正是構成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在全球價值鏈中分工和不平等交換背后的重要制度基礎。
由于不平等現象的層出不窮,連西方有良知的經濟學家都認為,“烏拉圭回合是迄今為止最為失敗的一次貿易談判”。[15]但美國并沒有滿足于已有的收獲,在1995年世界貿易組織(WTO)成立后繼續推動信息技術、電信、金融服務等國際協議的達成。在把越來越多的服務業新領域納入國際貿易自由化進程的同時,發達國家也將國際管轄權一步步延伸到發展中國家的內部,限制了發展中國家的自主發展和自我保護。
當發展中國家從一輪又一輪不公平貿易談判中清醒過來,試圖尋求讓國際貿易規則做出些許有利于落后國家的改變時,卻開啟了史上最難產的一輪多邊貿易談判。“首次將重視發展成員利益列入重要多邊議事日程”[16]的多哈回合自2001年啟動后進展非常不順利。由于發達成員和發展中成員的巨大分歧,多哈回合的多次談判均陷入僵局,至今仍未完成。2015年世貿組織內羅畢會議前,美國首次公開呼吁放棄多哈回合全球貿易談判。美國貿易代表Michael Froman在英國《金融時報》上撰文稱,多哈回合建立后的14年“根本沒有達成任何成果”。隨后世貿組織內羅畢部長級會議又首次沒有“重申”回歸多哈回合談判,這無異于宣告“多哈回合的死亡”和“發達國家的勝利”。正如印度所言,“拋棄多哈回合說明世貿組織背叛了最貧窮的成員國”。[17]
過去十幾年,在全球多邊貿易談判步履維艱、進展緩慢之際,發達國家卻在全球主導簽訂了大量包含多于或高于WTO貿易規則的區域自由貿易協定(RTAs)。[18]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為了轉移國內民眾對金融壟斷資本無恥和貪婪的譴責,完全無視其來自全球勞工套利的所得,反而把國內產業空心化、工人失業等經濟問題歸咎于發展中國家在全球化進程中不守規矩,搶了發達國家工人的飯碗。在這種帝國主義的思維邏輯下,近年來,美國主導了跨天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與國際服務貿易協定(TISA)三大談判,實質是“美國為了重新掌握國際貿易領導權而共同構建的國際貿易新規則”。[19]這些新規則都是適應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的需要,是為了促進發達國家經濟增長和就業而推動建立的。它們不僅拋棄了WTO對發展中國家的優惠政策,而且包含許多超WTO的高標準來阻礙發展中國家的出口,實質上就是一種變相的貿易保護主義。而且三大談判維護發達國家的既得利益和遏制新興發展中經濟體的意圖非常明顯。不僅在談判中,中、俄、印等主要新興市場國家集體“被缺席”,就連美國總統奧巴馬在談到TPP時也多次公開發出“美國不能讓像中國這樣的國家書寫全球經貿規則”之類赤裸裸的帝國主義宣言。
綜上,從全球貿易規則的演變來看,為了打開他人市場,擴大自己的贏利機會,不斷創新全球游戲規則是發達國家在帝國主義階段的常態。至于是實行不折不扣的貿易保護主義,還是大張旗鼓地標榜自由貿易,則要根據發達國家自己相關產業力量的強弱為轉移。除國際貿易規則外,由世界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制定的國際金融和債務規則現在也普遍被意識到是在以強化全球大資本的議價能力和全球不平等關系的方式來運作。[18]總之,發達國家在過去幾十年的全球化進程中通過制定各種規則搭建起一個全方位的帝國主義制度構架和體系,這個體系的運轉為資本在全球加強壟斷和實現價值轉移提供了有力的制度支持。
當然,全球規則的制定和實施離不開帝國主義國家在全球軍事霸權的支撐。正如前美國國防部長科恩向微軟員工發表演講時所說的那樣,“如果沒有我們強大的軍事,像微軟現在享受的繁榮將不復存在。”[14]鄧小平同志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基于對世界形勢的深刻洞察,曾經指出“和平和發展是當代世界的兩大問題”[20]105以及“世界和平與發展這兩大問題,至今一個也沒有解決。”[20]383這兩大論斷在今天值得引起我們的深刻反思和警醒,我們不能讓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號角沖昏了頭腦,忘記了帝國主義還是我們這個時代重要的特征,忘記了被壓迫民族和帝國主義之間的矛盾還是當今世界的主要矛盾。發展中國家如果不能團結起來打破既定的世界舊秩序,就始終無法擺脫帝國主義對我們的剝削和約束。
列寧時期的資本輸出是帝國主義的基本特征之一,列寧曾指出,資本輸出讓發達國家從發展中國家身上“剝下兩張皮來”,一張是發展中國家支付給發達國家貸款的利息,另一張是發展中國家用這筆貸款購買發達國家的產品時發達國家獲得的利潤。[1]115資本輸出也給靠剝削海外國家和殖民地的勞動為生的國家打上了寄生性的烙印。[1]98
當今,全球勞工套利驅動下的生產輸出已成為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資本主義重要的新特征。生產輸出在表明資本主義生產的惟一動機是追求更高利潤的同時,也揭示出全球北方資本剝削全球南方勞動的帝國主義本質。對低工資國家工人的剝削不僅“在上世紀70年代曾一度挽救陷入頹勢的資本主義”[7],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中國工人又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領導世界經濟復蘇”和“點亮人類前景”的功臣。
正如過去列寧指出蘭斯堡反對資本輸出的說教不能阻止金融資本的騙人勾當,今天美國總統奧巴馬呼吁“制造業回歸”給帝國民眾更多就業的機會,同樣也不可能阻止跨國公司要從發展中國家身上剝下低成本生產的“第三張皮”來。當代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在帝國主義的道路上離生產活動的距離越來越遠,作為食利國在全球體系中的寄生性卻越來越強。發達國家把越來越多的生產推給發展中國家的工人去干,自己則安然地當起食利者,也許這就為發展中國家反抗帝國主義的統治和打破舊的世界秩序做好了準備。這正如希法亭所說的“資本主義本身在逐漸地為被征服者提供解放的手段和方法”。[1]119而全球化的新自由主義這一帝國主義擴張的最后一個階段,如阿明所言,“并不能持久”,“因為它關死了所有能克服危機、通向新一輪擴張的大門,使資本主義陷入了致命的停滯”。[21]最終,帝國主義的歷史必將走向終結,發展中國家工人的使命也必將會從點亮資本主義的前景變為真正點亮全人類的前景。因此,對中國來說,在發展對外經濟關系過程中,要擺脫被套利的局面,必須堅持以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為主,以爭取外援為輔的產業布局和產業發展戰略,充分依靠國家的力量,特別是以國家的力量保護和支持本國的企業或產業,構建國內完備的、先進的產業體系,尤其是培育和建立具有獨立知識產權的戰略性企業和產業,從而實現技術跨越,形成自己的競爭優勢。
注 釋
①這個術語是摩根士丹利投資公司前首席經濟學家Stephen Roach發明的。他定義這個概念為美國或其他富裕經濟體“以海外素質相似的低工資工人取代本地高工資工人”。
②數據來源:貿發會議(UNCTAD),http://unctadstat.unctad.org
③以沃倫、哈里斯、布倫納等為代表的正統馬克思主義堅持“歐洲中心擴散主義”,即認為社會主義革命將在歐洲世界發生,然后擴展到世界的其余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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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蔡強
F032
A
1005-2674(2016)08-039-08
2016-06-18
韓英(1982-),女,山西定襄人,山西大學商務學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比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