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華
社會變遷與生育屬性嬗變
在傳統社會,家庭不僅是一個生活共同體,同時也是一個生產單位。家庭創造的財富除了少部分作為“皇糧”上繳國庫以外,大部分留在家庭內部,財富外溢效應不明顯。生養孩子成本很低,收益相對較高,因而在傳統社會,多生孩子對家庭有益。孩子也可被視作家庭的“私人物品”。現代社會家庭功能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家庭雖然作為生活共同體的功能仍部分地被保留,但作為生產單位的屬性在工業社會已經被解除,而讓位給社會。雖然國家也承擔部分孩子的養育成本,但大部分成本還是由家庭承擔,而孩子長大后所創造的財富則在勞動者個人、用人單位與國家三者之間進行分配,并分別以勞動者薪酬、企業利潤與國家稅收面目體現。個人創造的很大一部分財富被政府與企業拿走,而稅收由全社會共享。由此可見,現代社會個人所創造的財富具有較多的外溢性,家庭較少能分享到孩子所創造的財富。在此情況下,孩子的屬性已然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由傳統社會的“私人產品”演變成現代社會的“準公共產品”。
孩子的生育與養育責任主要由家庭承擔,但孩子長大后的效用部分由全社會分享,結果是另一類的“公用地悲劇”發生了:誰也不想多生孩子,誰都希望別人多生孩子,以便能分享他人孩子長大后所創造的勞動成果(如社會福利)。這種“少勞多獲”甚至“不勞而獲”的自利思想不僅出現在中國,其實更早出現在西方國家。價格低廉與便捷的避孕節育技術的出現,為人們享有性快樂,同時又不承擔生養責任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支持。因而工業化、城市化與現代化的結果必然導致生育率的下降,人類社會因此而面臨越來越嚴重的少子老齡化的挑戰。
同時,伴隨著工業化、城市化與現代化的不斷推進,中國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與社會形態已經并仍在發生著劇烈的變化,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勤儉節約、集體主義正在消逝,伴隨而來的是個人主義、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的盛行。因此,以家庭為單位各自考慮其經濟條件和女方健康狀況而有意識地安排生育數和生育間隔措施的“家庭生育計劃”迎合了這種思潮,為人們少生孩子提供了思想依據,因而在世界范圍內得到了廣泛的響應,并成為很多國家的社會行動,進而導致了全球范圍內的生育率下降,甚至成為部分民眾推卸生育責任的合法化理由。
在現代社會,生養孩子的苦與樂是即期的(現貨),而孩子長大后的回報(反哺)不僅是預期(期貨)與不確定的,而且部分是回報給整個社會的。對生育者個人及其家庭而言,是否因此有所回報,以及能回報多少,能否做到“收支平衡”,所有這些都是未知數。在個人主義、消費主義與享樂主義盛行的時代背景下,人們都變得非常實際,而且越來越實際。哺育與反哺之間的時間間隔太長,使得人們在年輕時多只看到哺育所帶來的艱辛,而一時很少能體驗到反哺所帶來的好處。活在當下,貪圖眼前的享受,而很少考慮未來與長遠,更不愿意為了人類未來的某些目標而主動承擔今天本應承擔的生育與養育的責任,也不愿意為了未來而犧牲自己眼下已經獲得的某些東西。例如,希臘危機的根源就在于“少子老齡化”與高福利。但即便危機已然降臨,希臘人還是不愿意多生孩子與降低福利,結果是靠借錢度日。這種狀況自然不可能持續。
生育二孩利弊分析
“全面二孩政策”實施后,是否應該生二孩,生二孩能帶來什么好處,又能帶來什么壞處,相信是很多年輕父母所糾結的一件事情。生育二孩會有什么好處呢?一是手足相伴。同輩教育對個人的健康成長至關重要,而手足教育則是同輩教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共同成長中學會合作、謙讓、分享、包容、妥協、相互幫助與責任擔當。二是相互依存。以往的研究表明,父母年老以后從子女處得到的物質與精神支持和子女的數量成正比。生育二孩,使得父母年老后更有依靠。子女之間可以商量,父母年老以后,分擔包括贍養父母等在內的家庭責任,父母百年之后也有親人相伴。三是矛盾規避。獨生子女的唯一性決定了其某些角色扮演與責任擔當的不可替代性,因而將遭遇非獨生子女一般較少遇到的一系列問題。生育二孩,可以避免這些矛盾與煩惱。四是心靈圓滿。生育二胎,使得“兒女雙全”的比例提高至50%左右。即便不能實現“兒女雙全”,“兩男”與“兩女”相對于獨生子女來說,也能給父母帶來更多的安全感、滿足感與幸福感。五是人類繁衍。世代繁衍是人類社會延續的基礎與前提條件。生育不僅是每一個民眾應享有的權利,更是每一個民眾對人類社會應盡的歷史責任。由此可見,盡管個人有許多權利與責任,但生育(即傳宗接代)是第一責任。生育二孩,不僅可以規避因獨生子女所帶來的系列風險,也使得人類社會的延續成為可能,還給很多獨生子女家庭帶來新的希望,有利于家庭的和諧與穩定。六是子女教育。伴隨獨生子女政策而來的是獨生子女教育問題。人類以往教育的對象多是非獨生子女,所有的教育方法與研究成果也是圍繞著非獨生子女教育展開的。例如“兄友弟恭”等,而獨生子女使得以往所積累的教育方法多失去了用武之地,而針對獨生子女教育的一整套有效的教育方法尚未建立起來。“獨材難燒,獨子難教”是前人給后人留下的千年古訓。這或許預示著獨生子女教育是一個無解難題。以至于在中國的獨生子女教育中出現了嚴重的偏差,主要表現在重學輕德、教育過度、呵護有余、創新不足、冒險精神缺失等。總之,特殊家庭與社會環境不利于獨生子女的健康成長。生育二孩,可以規避獨生子女教育所固有的難以克服的結構性缺陷,使得中國的子女教育回歸正常軌道。
除了具有如上所列各大好處外,生育二孩也存在某些“弊端”:一是家庭經濟負擔加重。伴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子女撫養與教育的成本急劇上升,以至于社會上發出了“生不起,養不起,更教育不起”的吶喊。生育二孩的最直接后果是家庭子女撫養與教育的成本急劇增加。眾多調查結果表明:生育的最大阻礙因素是子女的撫養與教育成本。而孩子教育成本的急劇增加主要源于教育的等級化發展與資源的差別化配置導致國民對優質教育資源的追逐,以及獨生子女政策驅使下的獨生子女教育的奢侈化。二是時間精力付出增多。“精養孩子”成為當下普遍的社會生態,結果是一家人圍著一個孩子轉,城市中部分經濟條件相對較好的家庭甚至還特地雇請月嫂、鐘點工或保姆專門照看小孩。由此可見,今日養育小孩的時間與精力付出是驚人的,以至于部分祖輩在體驗到照看第一個孫輩的艱辛后,態度完全改變,由以往鼓勵子女生育到聽任子女生育決策而不參與意見,同時明確表示不愿意幫助照看第二個孫輩。三是家庭生活質量下降。生育與養育意味著婦女職業生涯的暫時或永久性中斷,這不僅意味著家庭收入的減少,更意味著添丁而導致的家庭花費的大幅度增加,還意味著時間與精力的大量付出,其結果是家庭生活質量的暫時性下降。
“全面二孩政策”:幾家歡喜幾家愁
“全面二孩政策”的實施,對于那些想生育第二個孩子,但害怕因超生而受處罰的人而言,無疑是一種精神解脫,因而得到了這部分人的歡迎。然而,對于那些不想生的人而言,“全面二孩政策”的實施,可能徒增了很多煩惱。
生育不僅涉及婦女本人,也涉及丈夫對生育的意愿,還涉及雙方家庭的其他成員甚至整個社會的態度。因此,生育不僅僅是婦女的個人行為,同時也是家庭行為,夫妻及其家庭成員對生育的意愿與態度對婦女的生育行為均具有重要的影響。在生育問題上如果家人達不成一致,將會誘發矛盾與沖突。例如,育齡婦女可能面臨來自家庭更多的要求生育第二個孩子的壓力,因生育而誘發的家庭與事業兩者間的矛盾和沖突將更為嚴重,進而影響到夫妻與家庭關系的和諧與穩定,極端情況下會誘發離婚事件的發生,等等。表1列出了夫妻在對待生育問題上的態度及其可能導致的后果。如果把家庭其他成員對生育的態度納入進來,情況將更為復雜。
“全面二孩政策”的施行,對于那些想生育第二個孩子的婦女來說,將引出一系列的現實問題,主要有:身體是否許可、孩子是否健康、經濟能否承受、時間與精力是否許可、住房能否滿足、孩子由誰照料、子女如何教育、長子(女)態度如何、手足關系如何處置、生育機會如何把握、家庭與事業關系如何處置、生活質量下降。因此,對于那些想生育第二個孩子的夫婦及其家庭而言,生還是不生,還真是個問題。
“全面二孩政策”的施行,對于那些不想生育第二個孩子的婦女來說,也將引出某些問題。生育是有嚴格年齡限制的,“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家店”。現在只有一個孩子,家庭生活輕松愉快。但年老以后,情況可能就完全逆轉,屆時自己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獨生子女整日忙綠而又無力獨自承擔養老責任,此時所有潛藏著的問題與矛盾就將浮出水面。少子老齡化使得人類自身難以為繼,社會保障制度終將破產,年老以后將陷入既指望不上國家,也指望不上孩子的窘境,屆時又如何是好?“人無遠慮必有遠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一旦喪失生育能力,再想生育為時已晚。
想生是一回事,想生時能否生出來是另一回事。對于想生第二個孩子的家庭而言,能生出來自然是滿心喜歡。但如果想生,可就是懷不了孕或者生不出來,將徒添許多煩惱。
在傳統社會,生育被視作稀松平常與天經地義的事。人們很少因生育而焦慮與煩惱。但在現代社會,生育卻變成了一件令人煩惱與憂愁的事,究竟是生還是不生,如果決定生時究竟生幾個、何時生等都成為人們的煩惱。這或許就是現代化所要付出的代價。
以往,我們更多地把人類的生育視作個人的權利來看待,公權力一般不對個人的生育行為橫加干涉。但伴隨著工業化、城市化與現代化而來的是生育率的下降與低生育率在全球范圍內的迅速蔓延,隨之而來的是少子老齡化。持續低生育率意味著人類自殺,因而世界上對低生育率的擔憂與日俱增。此時,有必要重新審視與理解生育的意義。在筆者看來,生育不僅是個人的權利,更是個人的第一責任。人類一切理想均建立在永續繁衍的基礎之上,否則一切美好的東西將化為烏有。生育不僅是消費,更是人類對自身未來的投資。生育會給當下的生活帶來某些負面的影響,但會改善未來的生活,并讓人看到一個有希望的未來。因此,今日不生,后悔終生。今日無煩惱,來日煩惱繞。老無所終是那些少子女、特別是無子女人們可預見的未來。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完善人口和計劃生育利益導向政策體系研究”(11AZD025)、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性別失衡與社會風險控制研究”(71173100)與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生育政策研究”(14JJD84000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系南京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黃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