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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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善用生活中的加減法
李景林1
加減法,是數學中最基礎的運算.其實,現實生活中也有加減法.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益”是增益;“損”是減損.“日益”,用的是加法;“日損”,用的是減法.這個加減的問題,不僅涉及“為學”,也與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個體的人格成就有密切的關系.
為學,知識會不斷地增加.知識的獲得,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在現代社會,人必須要終身學習.一個人,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到進入社會,知識都在不斷地增益.這可以說是“為學日益”.學習知識很重要,在這一方面,需要用“加法”.
知識能夠使我們走出自然的混沌,認知周圍的世界,獲得生存的技能和生命的自覺.不過,知識本源于心靈的原創,而對于個體而言,人類的知識系統和文明成果,卻又總是現成性的.人所面對的世界,生生不息,瞬息萬變.心靈一旦停留在既成的知識形式里,就會變得僵化,失去其自然應物的作用.因此,這個為學的“日益”,會不可避免地帶給人某種負面的東西.因此,為學之“益”,必須伴之以為道之“損”.這個“損”,就是要減損或消解既成的知識形式所帶給我們的思想限制.在這一方面,我們需要用“減法”.
這個“為學日益”與“為道日損”,并非對立的兩個方面.古人論為學,注重博、約兩個方面的平衡.孟子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學問要博,但卻不能雜.孔子是大學問家,弟子子貢認為夫子的特點在博聞強識,孔子對此予以否定說:“非也,予一以貫之.”又說:“吾道一以貫之.”為學,貴在能由博返約,建立起一個內在的一貫之道.只有博,沒有約,這樣的博,古人謂之“雜博”.雜博之學,不足以為學.“吾道一以貫之”,這個“道”,猶今所謂“真理”.古人說,道是“易簡之理”.今人也說,真理是簡單的.易簡、簡單,歸博于約,用的亦是減法.而由博返約,以道貫通于所學,吾人乃能以一行萬,以簡馭繁,以類行雜,轉變此學而為一真理的系統.是以學問之道,須博而能約,博約兼備,加減二法,實猶之兩面,不可或離.
知識的創造,原于個體心與物冥的獨得;但其結果,卻必表現為一種具有公度性的名言概念系統.認知系統的可公度性,對于人類生存經驗的繼成、文明成果的積累、社會共同生活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義.但知識系統的公共性和現成性,往往又會造成對個體心靈的豐富性與原創性的遮蔽.百姓有一句俗語,說某某人學成了“書呆子”“圣人蛋”.這樣的人,走慣了別人開的路,卻不再會自己去開辟新路;習慣于去獲取現成的知識,卻沒有能力去創造新知.知識及其固化的形式,反倒成了知識進一步發展的障礙.任何一門學問、知識,都有自身的規范和結構.知識學問的獲得與發展,既要導入規范,又須消解和超越規范.
孟子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君子為道,要在“自得”.為道日損,由博返約,消解規范的減損之法,乃可使人超拔于認知性的共在形式,接通個體心靈之獨得的創造性本原.莊子稱知“道”為“見獨”,陽明謂“良知即是獨知”,龍溪說“獨知即是天理”.“獨”是充分的個性化,道、天理、良知,則標識超越的普遍性.君子造道,自得于心,其所達之境域,是“通”而非“同”.“通”,是基于充分的個性化的一個朝向世界的完全的敞開性.在這個“通”的境域中的人,乃能居安資深,左右逢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獲得原創性的智慧.
其實,從以上所論已約略可知,這加減二法的統一,不只限于認知的意義.由博返約而建基于道,其根本的指向,在人格的完成和存在的實現.
古人講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三不朽,不必是“三個”不朽,立功屬事業成就之事,立言屬知識學問之事.立功、立言,都要建基于立德,乃能實現其本有的價值.立德,既規定了人生的原則與行為的界限,同時,亦決定了這立功和立言所能達到的高度與價值.孔子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藝”,屬知識技能之事.“游”者,既入乎其中,又超乎其外而不偏執之謂.而此超乎其外,不偏執于“藝”之根據,則是道、德、仁.孔子又教人“博學于文,約之以禮”.約之以禮,即內在價值和道德原則的確立.故由博返約,建立內在的一貫之道,不僅是知識學問之事,其根本在于價值原則的挺立與道德人格的養成.
人有自我意識,能思、能知,故能區分物我,形成名言知識的系統.同時,人又是一整體的存在,因而這理智的區分,乃不可避免地會給人帶來種種虛妄的價值分別,如人的自貴而相賤,自是而相非,如文人之相輕,有錢有權者之任性,皆此之屬.人之矜尚之情由此而生,物我、人我之對峙由此而起,由是其心外傾,心為物役,而失其存在的真性與心靈的自由.道家強調“日損”,去知去欲;儒家亦強調“解蔽”,剝落物欲,皆針對此外在加于人心之偽蔽而言.消解人心之偽蔽,其本心之良知,乃得挺立,而臻其虛一而靜的大清明之境.
綜上可見,為學與做人,雖各有其損益、博約、加減兩端而不可偏廢,然比較而言,于立言立功之事,我們常要考慮的,是自己能做些什么,是以略偏于“日益”和加法;于做人或立德之事,吾人所當考慮者,則多在什么事不能做,略偏重在自我的限制,或“日損”和減法.善用生活中的加減法,對我們的人生,有重要的意義.
1李景林,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