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粟
然后,生活繼續——阿巴斯導演作品《生生長流》藝術讀解
周粟
《生生長流》拍攝于1990年伊朗西北部大地震后的5個月,由伊朗著名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執導。《生生長流》獲得1992年法國戛納電影節羅西里尼人道主義精神獎、金攝影機獎。作為以鄉村為背景的代表性影片,《生生長流》與此前拍攝的《何處是我朋友的家》,此后拍攝的《橄欖樹下的情人》,共同組成阿巴斯的“村莊三部曲”。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生生長流》可以看作一部“公路片”。阿巴斯以自身擅長的“移動空間”敘事將車內與車外構筑成兩個“世界”,隨著全片90多分鐘的時長,逐漸通過敘事線的演進,達成兩個空間的逐漸融合,使觀者形成對“終極”感悟的感動。在影片看似核心的對當年小主人公的“尋找”主題下,隱藏著的是本片真正傳達的內核——對隱藏在“人”身上的“偉大”力量的最終確信。
影片開始有一段長達10分鐘的車內鏡頭。作為父親的導演執著地帶著兒子,想去當年拍攝《何處是我朋友的家》拍攝地庫克,尋找當年小主人公。然而那場巨大的地震導致通往庫克的道路崎嶇難行,就在不斷尋找道路的過程中,父與子展現出許多有意思的對話和行為。父親作為導演,影片前半段始終傳達出一種嚴肅而有距離感的狀態,在心理上,無論作為一個導演的職業敏感,還是一個伊朗公民、一個長輩,他都十分擔心而關注自己當年拍攝的影片中那個小主人公的生死,然而在身份上,他會不自覺地透露出一個社會精英骨子里的高傲態度,以及作為父親在兒子面前的威嚴感。這從他喝令兒子放掉看似“臟兮兮帶有細菌”的路邊螞蚱,得以顯見。當臨時下車到路邊小解時,又出現了有趣甚至帶有儀式性的畫面:已逐漸產生自我意識的兒子,隨意找到一棵極細的小樹苗,想以此遮擋自己路邊尿尿的樣子,父親從車窗看到后,忍不住撲哧一樂;然而當父親也內急時,他仔細找了找,專門挑了一棵巨大寬厚的樹,把自己遮了個嚴嚴實實。兒子的動作,展現了一個孩童自我意識剛剛覺醒后的可愛舉動,這種舉動更多出于本能的羞怯,父親看到后感到可笑、可愛,但是當父親做出相同的動作時,似乎有更深層的意義——一個成年人,一個社會精英身份的人不自覺產生的對自我的保護,與外界的隔絕,和他人自然拉開的“距離感”。父親開著的車,就像一個“保溫箱”,它將父子兩人與外界的斷壁殘垣隔絕開來,從車窗往外的主觀鏡頭,如同夢境中的做夢者,在感受和注視著夢中外界的一切喧囂困苦,然而又如在觀看電影一般,讓父與子能夠像“旁觀者”一樣看著窗外的一切,而又不被一切所影響。影片進展到這個時候,父親根本不能相信車窗外這些災害中的人們,能夠擁有怎樣的力量去面對這一切痛苦。
然而,車窗外不斷響起的真實的各種背景音,如車鳴聲,救災大卡車擦身而過響起的喧囂聲,人們的哭泣、求助聲,將父親不斷從“催眠”“看電影”的感受中拉回了現實——他明白,他和兒子真的在“影片”之中,或者說周圍現實正像車窗外的“電影”展示的一樣,是殘酷而破敗的。父親所能做的就是不停管教好、保護好自己的兒子,生怕他再在這樣的環境中受到傷害。影片進展到這里,阿巴斯巧妙找到了“鉆開”車窗內外藩籬的突破口——兒子。作為成年人的父親身上的經驗、閱歷帶來的不信任感,在年幼的兒子身上了無痕跡。兒子還像一張白紙一樣,并不能完全搞明白車窗外曾經發生了一場巨大的地震災難。正因如此,當父親詢問兒子為什么要把螞蚱帶上車而不害怕這臟兮兮的東西帶來的病菌時,兒子這樣回答:“我想養它,然后教它移居啊!”在孩子的內心,他并不像父親那樣,認為人類面對這樣的災害只有求全自保,束手無策,在他的世界中,他認為自己有能力救助其他的小生命,有能力保護它們,幫助它們離開困境。阿巴斯從孩子的視角敘事,展現孩子對災難單純而勇敢的認知,盡管孩子似乎只是“不知者無畏”,但同時他們又具備成年人父親不具備的初心,面對巨大災難時根本不會改變和動搖的本能——互相幫助。當兒子看到同樣堵在旁邊的一個女人沒有水喂自己的嬰兒時,他會將自己喝了一半的飲料分出一些給那位年輕的母親。同時,在他的理解中,災害也并非那么無情而恐怖,也正因如此,他會面對對一位剛剛失去一個女兒的母親的抱怨,說出這樣出于真實想法的安慰的話:
“阿姨,神不會害死孩子的……地震就像瘋狗一樣,只會攻擊就近的人,而不會攻擊其他人……如果你女兒死了,現在會很幸福的,因為她不用寫作業了……如果能死而復生的話,她會很感激生活的,而且阿姨的其他孩子也會更加感謝生活的。”
這就是一個孩子的理解,他會通過書本上懵懵懂懂聽來的“替罪羔羊”的故事,證明神是善良的,不會故意造成這場巨大的災難,孩子從內心里,不帶有任何仇恨地理解著人世間的這些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孩子逐漸成長為大人的過程中,逐漸的“懂事”背后,是面對世界的無奈后,對世界理解方式的改變,是勇氣和信念的減退,是不再那么相信自己作為“人”而具有的偉大能力。相對而言,作為成年人的父親,在面對一位失去16位親人的女士時,只能說出一句:“愿神賜予您忍耐力。”這句鼓勵的話,顯得那樣貼切合適,但是背后卻隱含著巨大的無奈和消極,這與兒子對同樣悲傷的女士的鼓勵形成鮮明的對比。
阿巴斯不僅通過純真的孩童視角進行表現影片內涵,也在通過飽經世事的老人,進行敘述。當父與子遇到《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中,扮演一個角色的魯西爺爺時,兒子與魯西爺爺產生了這樣的對話:
“魯西爺爺,您在《何處使我朋友的家》里,比現在更老,而且背上還有瘤,不是嗎?”
“那個瘤是因為他們說我應該顯得更老,所以貼上去的。但實際上我很不喜歡……把人弄得又老又丑陋,居然說那是藝術……把老人弄得年輕或者把真實表現出來,這才是藝術。”
隨后,魯西爺爺對身為導演的“父親”說了一段重要的話:
“老之前,誰也不知道年輕的可貴,死之前,誰也不懂得感謝生活。如果從墳墓里起死回生,人們一定會更加努力生活。”
同時,父親還遇到了一位剛剛經歷60多口親戚死亡但卻新婚燕爾的年輕丈夫。父親與年輕新郎進行了對話:
父親:“結婚幾天了?”
新郎:“五天。”
父親:“五個月還是五天?”
新郎:“五天。”
父親驚訝:“你們是地震那天結婚的?”
新郎:“是地震后的那天。”
隨后,面對驚訝的父親,新郎說出了一段樸實而真摯的話:“我們想盡快開始新婚生活,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活著的時候就要好好享受生活。下次地震的時候,說不定會死。”
以上,可以看作三個不同年齡段伊朗人,對于人生的感悟。孩童對喪子母親出乎意料的安慰話語,代表著勇氣和樂觀,年輕人不顧喪期選擇結婚的內心獨白,展現了無悔和坦然,而老人面對人生的終極感悟,流露出珍惜二字。三段對話,展現出阿巴斯意欲傳達給伊朗面臨生活乃至災害的中堅力量——中年人的——鼓勵:人面對生活和困難,應該“勇敢、無悔、珍惜”地繼續活下去,正如本片《生生長流》的原始譯名一樣——“然后,生活繼續”。
作為大師的阿巴斯始終具備一種“化繁為簡”的能力。全片始終籠罩在一種明亮的黃色色調中——父親開著的是一輛黃色的小車,從車窗照射進來的始終是黃色的陽光,周圍充滿黃色的山、石和土地,那樣慵懶而貧瘠,似乎充滿午后陽光的頹廢感,正如開頭一大段從車內拍出去的長鏡頭一樣,充滿了西部電影的滄桑感,甚至帶有夢境中那一抹濃重的“催眠”意味。然而全片在父親遇到魯西爺爺后產生第一個高潮:魯西爺爺暫住的那幢房子還沒有倒,那正是當年導演拍攝《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電影場景中的房子,這幾乎帶有一絲魔幻的意味——
父親:“這棟房子熬過地震了呢。這(指電影)才是現實!”
魯西爺爺:“電影也不是謊言,而是真實。”
此時,在背景音的牛叫、雞鳴中,父親走近小屋,鏡頭順著他的視線拉近——從黃色的房子的一個窗口,竟出現了一片“綠色”的生機。鏡頭越拉越近,綠色逐漸充滿整個屏幕,那正是透過電影的夢幻看到的現實的希望!阿巴斯以一種“極簡”的鏡頭語言闡釋了希望的力量。也正是從這里開始,父親逐漸開始感受到人面對巨大災害后,其實擁有著多么強大的信念的力量。他也開始相信剝開壓力的桎梏,重新審視這一方土地上勇敢而堅強的人們。阿巴斯在影片中使用了3次以上的超長鏡頭“技巧”。第一次是在父親遇到那個死了16個親戚的女人時,幫助她把沉重的煤氣罐放到車上,并幫助捎她一程。這一長鏡頭長達半分鐘,阿巴斯以一個巨大的斜線構圖,展現了遠景中小汽車艱難馱著煤氣罐“爬山”的動勢;此后,當父親放下女士并說出“愿神賜予您忍耐力”后,畫面采取大遠景,屏幕從小往上4/5都被巨大的黃色山地占據了畫面,只有右上角渺小的一輛黃色小汽車由右向左緩緩移動著,并且在長達一分鐘的長鏡頭中,小車從畫面上開過去,又倒回來,畫面充滿著一種毫無動力的緩慢和壓抑。而當后來即將開到那棟“電影小屋”時,同樣是采取長鏡頭,阿巴斯改為使用主觀鏡頭,模擬開車父親的主觀視角展現了一段長鏡頭,在類似圓號聲的奮進而磅礴的氣勢中,汽車快速向前奔馳,長鏡頭中突然出一幅汽車開到“斷崖”的震撼場景,此時不再是之前長鏡頭展現的“無力感”,而是頓時激發出一種勇敢前行的激昂感。兩種長鏡頭的運用,形成強烈的對比。阿巴斯通過鏡頭語言的“技巧”,展現出了影片沒有“技巧”感的樸實和厚重,充滿真實的生活氣息和符合人情人性的心理變化,這種長鏡頭的“技巧”運用可以說是真正的“爐火純青”。
直到最終,影片也沒有將父親是否找到《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小主人公,告訴觀眾,然而觀眾隨著影片深入,已經不再關注這一“尋找”的主線,因為隨著阿巴斯的影像展現和影片中父親一路尋找過程中遇到的不同的人,觀眾逐漸感受到了父親的變化(這其實也是導演阿巴斯自己在拍攝中逐漸產生的變化),這一變化可以濃縮為兩個字——“放下”。從影片中后段父親遇到的兩名小溪邊洗盤子的女孩眼中,他絲毫看不到災難給她們帶來的恐懼,從那兩雙眼睛中,只能看到少女面對陌生人的自然流露出的本能的羞怯。父親(其實也是導演阿巴斯自己),拍到這時候,逐漸感受到,這是一群對災難和死亡無比坦然的人們。當這兩個女孩看到父親與兒子一起玩耍的瞬間,她們眼中展現出的不是對比自己的顧影自憐和憂傷,而是善良的羨慕和祝福。直到這時,父親真正卸下了影片開頭和中段始終放不下的心中的“包袱”——他放心地將兒子交給兩個女孩子和藍眼睛男孩照顧,自己只身一人前往高處繼續尋找。因為當他看到因為地震失去房子的人們,能夠聚集在草地上相互關照;因為他從兩個女孩子眼中,根本看不到一絲的絕望。這是一群擁有信仰、知足并且永遠積極前進的人民。
當放心留下兒子而上到高地時,父親遇到一個正在設置天線的年輕男人,他竟然正在為草地上的人們架設轉播1990年世界杯足球賽的天線!
父親:“有事想問問你,大家都因為地震很心痛,可為什么你還要設置天線?”
年輕男人:“我也失去了妹妹和三個外甥,但有什么辦法?世界杯四年一次,不能錯過。地震也不過是40年一次。這只是神的意思,能有什么辦法?”
“一花一世界”,阿巴斯在這部影片中,無論是鏡頭語言還是鏡頭背后的內涵,都展現了“禪”的意味——學會放下,珍惜眼前,活在當下。當父親從一開始對兒子不放心到螞蚱都不能碰,到最后信任地將兒子留給草地上同樣弱小但堅強的兩個失孤女孩照顧;從一開始不斷被公路工作人員催促著“請往前開”的急匆匆,到最后即使見到更多的悲傷,也不再緊張而是停下腳步,仔細傾聽每一個失去親人的孩子自己的故事……父親不斷尋找道路的過程,也是在不斷卸下心房的過程。他找到了伊朗人民之所以生生不息,不斷發展壯大的原因——這是一個充滿信仰的民族,他們雖然弱小,但是內心里沒有對明天的恐懼,因為他們知道“我們只有今天”。在這不斷更迭的生生長流中,人民的生活繼續遇到悲傷,困難,“然后,生活繼續”,當說這句話時,這些人民充滿的不是一種無奈沉重繼續“活著”的語氣,而是一種充滿希望和勇氣“生活”下去的勇氣。阿巴斯的這部影片,最終標志著父親實際已尋找到了那位小主人公,因為他雖然生死未卜,但是在他身上融匯著這一地區人民普遍帶有的優秀品質——善良、積極、勇敢、無悔,永遠對生活和生命充滿希望。因為具備這樣的品質,那名小男孩無論如何都不會倒下,正如影片最后的那個經典的長鏡頭一樣,在之字形的大遠景山地路上,一次一次滑下去的父親的小車,最終接上那名帶著煤氣罐的男人一起,終于爬上山頂,繼續互相扶持著駛向目的地。增加了一個人的重量,反而讓車更增強了爬坡的動力,這是因為,增加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身體重量,更重要的是相互扶持的伊朗人民的精神力量。
周 粟,男,福建人,北京師范大學出版集團策劃編輯,碩士,主要從事藝術學理論與電影批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