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甫洛娃
好萊塢功夫形象的復魅——以《功夫熊貓》系列電影為例
李甫洛娃
“復魅”(Re-enchantment),又譯“返魅”,主張返回事物的自然狀態(tài),恢復事物的本來面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附魅”(Enchantment),即人類對神秘事物的盲目、非理性認知。[1]20世紀70年代初次出現(xiàn)并大獲成功的好萊塢功夫形象引發(fā)了世界范圍內(nèi)的狂熱追捧,這就是功夫形象的附魅現(xiàn)象。它源于特定歷史時期、特定國家和地區(qū)所產(chǎn)生的符合大眾心理需求的推崇現(xiàn)象。當時世界范圍內(nèi)特別是美國和東南亞的反殖民主義運動以及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對民族主義的呼聲高漲,使得美國乃至世界觀眾對電影中身手矯健、伸張正義、捍衛(wèi)民族的功夫硬漢形象狂熱追捧。異國形象作為一種表意實踐可分為具象、側像、全像、型像和形象。[2]21世紀以來,功夫形象已發(fā)展成為好萊塢最受歡迎的影視形象類型,并形成美國的中國形象的側像之一。
隨著21世紀之后民族主義浪潮減退,世界發(fā)展格局日趨穩(wěn)定。功夫形象的塑造也趨于理智,并由一種淺表的文化符號逐漸深入文化內(nèi)核。這一轉變過程,在美國系列動畫電影《功夫熊貓》里尤為典型。功夫和熊貓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兩大符號,在《功夫熊貓》系列電影中被合理運用并廣受好評。從2008年第一部、2011年第二部至2016年第三部的問世,這個系列成為美國功夫電影在21世紀初的典型,也反映了美國視覺文化產(chǎn)業(yè)這一時期功夫電影的基本創(chuàng)作特點,總結起來有以下幾個趨勢:

動畫電影《功夫熊貓》海報
符號,即用來指代他物的象征物,具有“能指”和“所指”兩個部分,也就是符號的形式和內(nèi)容。索緒爾提出的能指—所指二元結構搭建了西方文化闡釋的基本理論框架。繼而維特根斯坦和奎因認為能指是語言的表述,而所指是語言的意義和真值。[3]海德格爾隨后認識到能指—所指二元結構的復雜性,從而深化并細化了二元基本結構,在能指和所指之間引入了辯證中介的概念,其既能看作能指的推衍也可看作所指的映像。[4]文化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隔著一道很難逾越的表象之墻,成功的作品必然需要跨越表象之墻由文化符號的能指層層推向其絕對所指,而系列電影《功夫熊貓》的成功之處就在于此。當然這個過程也非一帆風順、一步到位。從第一部到第三部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電影創(chuàng)作者經(jīng)歷了功夫文化的尋根之旅,這同時也是功夫文化的能指向所指無限靠近的過程。《功夫熊貓1》的問世,文化界普遍認為這只熊貓披著熊貓的外表卻擁有美國的靈魂。皆因影片中隨處可見的武術元素和武打場景眼花繚亂、熱鬧非凡,但卻只是運用其文化能指,而大大忽略了文化所指,也就使得武術文化的表述只浮于表面。然而傳統(tǒng)中華武術的練就絕非一日之功,電影本身忽略了習武之士習以為常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之艱辛。這種能指與所指的脫節(jié)使得《功夫熊貓1》看起來與真正的中國文化精髓相去甚遠,文化界類似的抨擊更是不絕于耳。今天,無論是文學的創(chuàng)作還是影視的創(chuàng)作,都處在文化編碼程序的頂端,誰善于調(diào)動深層文化編碼,誰就能獲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從而給作品帶來無限的張力,而非停留于就事論事。[5]在這之后,《功夫熊貓2》和《功夫熊貓3》的創(chuàng)作者似乎愈發(fā)明白了這個道理,通過對武術文化的深度挖掘獲得了武術文化的深厚內(nèi)涵,也使得影片逐漸接近真正的武學思想內(nèi)核。武德的核心在于尊師重道、孝悌正義、懲惡揚善和扶危濟貧。隨著劇情的發(fā)展,神龍武士阿寶和其師傅之間從嚴肅緊張的師徒關系自然過渡到關愛有加的父子情感,這就是中華文化中所謂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最初的阿寶為了追求武術之夢而不顧家人反對放棄繼承父親衣缽,其個人主義情懷和美國夢精神溢于言表。然而續(xù)集中的阿寶逐步認識到家庭的重要,這是家庭觀念的覺醒,也是親情觀念的回歸。與此同時,神龍武士最初的懲惡揚善之路是孤獨無助的,打敗暴徒太狼靠的是個人的拼搏,最終的勝利也是個人英雄主義的勝利。而這之后的《功夫熊貓2》中和反派沈公子的對決則是神龍武士與蓋世五俠的合力之戰(zhàn)。到了《功夫熊貓3》鏟除天煞的命運之戰(zhàn)更是仰仗整個熊貓家族的鼎力相助。雖然三部電影的結果同樣是勝利,可是到達勝利彼岸的方式方法卻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即從絕對的美式個人主義轉變?yōu)橹惺郊w主義。在中國,集體主義是社會主義社會的特有道德原則。[6]影片對作為中國文化核心之一的集體主義進行了消解和轉換,這是創(chuàng)作者對武術能指的進一步參悟,也是向武學精神所指的一大步跨越。中華武術載于武藝歸于武德,《功夫熊貓》系列電影正體現(xiàn)了從武藝表述到武德回歸的轉換過程。
一切文化現(xiàn)象都是符號現(xiàn)象。文化內(nèi)在價值的傳達依賴于文化符號構成的文化現(xiàn)象。2008年的《功夫熊貓1》還停留在文化符號借用階段,電影中大量使用的中國文化符號涉及服飾、飲食、色彩、建筑等表相文化的方方面面,給觀眾呈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視覺盛宴。其中與武學相關的文化符號更是展示得淋漓盡致,諸如精彩的打斗場面、斧鉞鉤叉等十八般武藝以及“師傅”一詞的拼音直譯,都盡可能保持了原汁原味的中國風。與此同時,影片的第一至第三部逐步呈現(xiàn)高深玄妙的武學觀念并不斷深入其文化內(nèi)核,逐步實現(xiàn)了文化符號向文化內(nèi)核的轉變。武學是儒家、道家、佛家思想的融合,講求“天人合一”,以修身實現(xiàn)自我與超我,奉行懲惡揚善、公平正義和因果業(yè)報的俠義精神。語言上,道法高深的烏龜大師所推崇的“內(nèi)心平靜”與“世無巧合”觀念闡釋了道家的“忘我”“無爭”“無欲”以及“無為”的至高境界。而情節(jié)上,儒家的“仁愛”觀念在影片中具體表現(xiàn)在父子之愛、師徒之愛、同門之愛以及社會大愛。佛家的禪學思想主張體悟本我,而熊貓阿寶在對功夫夢的追求之中認識“真我”,并由“無字天書”徹底體悟本我,從而迸發(fā)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這一系列電影體現(xiàn)的武學文化從最初的符號為主、內(nèi)核為輔逐步過渡為價值內(nèi)核為主、符號為輔,實現(xiàn)了文化符號向文化內(nèi)核的轉變。
(一)顯性文化向隱性文化的轉變
文化猶如冰山,海平面以上部分為顯性文化,包括風俗、習慣、藝術等等,即文化表現(xiàn)“是什么”;海平面以下部分為隱性文化,涉及價值觀、世界觀、思維模式、民族特點等作為顯性文化基礎的深層觀念,即“為什么”有這樣的文化表現(xiàn)。《功夫熊貓1》大量運用了中國顯性文化元素以營造中國背景氛圍,憨態(tài)可掬的熊貓、長壽智慧的烏龜,喜慶熱鬧的爆竹、歡快輕松的嗩吶以及大量古代兵器的呈現(xiàn),無一不烘托了中國文化背景。然而這些顯性文化元素只反映了文化的表象,展示了文化中的“是什么”而未進一步說明“為什么”,也就是代表文化核心價值觀的隱性文化如何。武學文化符號的大量堆砌無異乎是一場視覺盛宴,雖然美輪美奐、熱鬧非凡,但是主要只是對武學顯性文化的表述,刺激的只是受眾的視覺神經(jīng)以及對武學元素的辨識度而已。而這之后的《功夫熊貓2》對武學精神的不斷挖掘則從思想上展現(xiàn)了武術的魅力。中華武術崇尚修身養(yǎng)性的人生哲學,更強調(diào)內(nèi)外兼修。[7]阿寶的師傅在情緒控制中對內(nèi)在平靜(Inner Peace)的強調(diào),以及訓練初學者阿寶時對人的內(nèi)在潛力的肯定均初步涉及中華武術的核心價值觀。 烏龜大師“天人合一”的超脫更是讓受眾久久回味。而《功夫熊貓3》更是關注了武術的重要概念“氣”,也就是生命的原動力。武術訓練十分講究“氣”的練習,這在拳法和實戰(zhàn)練習中處于核心地位,所謂“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武學中的養(yǎng)氣與練氣直接關系到身心合一、內(nèi)外合一乃至天人合一的武學境界。由此可見,顯性文化為外表,隱性文化為內(nèi)在,顯性文化反映了隱性文化,隱性文化決定了顯性文化。只有深入隱性文化,才能真正體現(xiàn)文化魅力,把握文化精髓。《功夫熊貓》系列電影正是通過突破表象之墻,實現(xiàn)顯性文化向隱性文化的轉變來逐步揭開武學文化的面紗,由此充分展示了高深的武學內(nèi)涵。
(二)國別文化向普世文化的轉變
一方面,個人英雄主義以及對自由和正義的追求一直是美國電影的核心主題;另一方面,正義與邪惡的斗爭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而正義戰(zhàn)勝邪惡也是人類社會以及人類文明進步的標志。為了拯救山谷同時也為了拯救自我的夢想,《功夫熊貓》系列電影中的神龍武士憑借一己之力打敗第一部中邪惡的太狼,之后與蓋世五俠合力完勝第二部里貪婪的沈公子,直至第三部依靠群眾之力戰(zhàn)勝狂妄的天煞,這些都是正義一方的勝利,是人類社會的勝利,也是一種典型的普世價值表達。雖然中西核心價值觀有著不同的文化根基,從而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國別文化,但是人類的共性又使得全人類在一定程度上共享某些價值觀,例如,正義、自由、博愛。《功夫熊貓》系列電影從最初的個人主義至上逐步過渡到集體主義,是一種自我小愛向社會大愛的轉變,這與當今國際社會團結協(xié)作共解難題的趨勢頗為吻合。全球化背景下的國際社會,在任何國際性問題面前,一個國家的力量微不足道,也沒有一個國家能完全置身事外。因此,集體主義精神是普世價值的體現(xiàn),也是國際生存之道。
(三)復魅的啟示
電影藝術是縮小的世界,是現(xiàn)實的反映,也承載著價值觀的傳播使命。《功夫熊貓》系列電影的價值眼界的拓寬順應了時代的要求,反映了時代的現(xiàn)狀,也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共鳴。因此,它的成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美國視覺文化塑造的功夫形象由來已久也深受歡迎,這為《功夫熊貓》系列電影的成功奠定了基礎。而文化的借用不應是單純的“拿來主義”,也不應只浮于文化表面,一味地生搬硬套也只能造就不倫不類的怪物形象。深諳其道的美國視覺藝術家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對中國本土文化進行不斷的深度再認識,成功地讓“符號想象”拉動了“符號經(jīng)濟”。視覺文化作為人類自覺的文化創(chuàng)作,是一個將復雜意義隱藏在抽象符號之中的過程,也是通過絕對能指追尋絕對所指的過程。在神話類比思維中,美國的視覺藝術家們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化寶庫,但中國文化不應當僅僅作為索取靈感的“文化他者”,而應當以自身的獨特價值得到美國乃至西方的認可。視覺文化創(chuàng)作也只有回歸文化的自然狀態(tài)、恢復文化的本來面貌才能真正走進觀眾的內(nèi)心,從而實現(xiàn)文化的復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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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錢廣榮.怎樣看待“中國集體主義”——與陳桐生先生商榷[J].現(xiàn)代哲學,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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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甫洛娃,女,江蘇連云港人,淮海工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蘇州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博士。
本文系連云港市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6LKT75)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