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領土爭端中的歷史證據:概念、法律功用與證明力要素

李將

國際領土爭端中的歷史證據:概念、法律功用與證明力要素

李將[1]

在領土主權爭端的存在與解決實踐中，“歷史證據”被廣泛且多樣地使用。然而，歷史證據的內涵、表現形式、法律功用和證明力要素均缺乏探討。實際上，“回溯視角”下歷史證據的參酌與采納是領土爭端的必然選擇。狹義而言，歷史證據指具備獨立證明功用的證據類型，所證明對象限于領土的原始權利；廣義上講，歷史證據具備獨立或輔助的法律功用，能夠被援用以直接或間接地證明領土主權的確立和變更。歷史證據是對“證據”施加時間限定的結果，其表現形式不局限于古代文獻，其法律功用也延展于條約解釋、領土獲取方式及原則的論證。就證明力要素而言，歷史證據的真實性判準相對隱化，充足性成為核心標準，而對抗性則成為決定其最終證明力的關鍵。應當注重歷史研究與法律論證的結合，從充足性和相對性角度組織與采納歷史證據，并加強特定歷史證據的法律功用研究。

歷史證據；領土爭端；領土主權；法律功用；證明力

領土是國家的構成要素的物質基礎，限定著主權和行政管轄的范圍，是國際法的基本概念。[1]See Malcolm N.Shaw，International Law，5 th，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p.409—410.作為國際關系核心概念之一，領土成為解決多數國際關系問題的出發點(the point of departure)。[2]See The Island of Palmas Case，Award of the Tribunal，4 April，1928，p.838.因此，領土主權爭端成為國家間爭訟的焦點。[3]See David J.Bederman，International Law Frameworks，3rd，New York:Thomson Reuters/Foundation Press，2010，p.115；領土爭端似乎成為國際裁判的優先議題(a favorable kind of issue for international adjudication)，see Mark W.Janis ＆ John E.Noyes，International Law:Cases and Commentary，St.Paul:West Publishing Co.1997，p.243.國際爭端的存在是客觀的確認問題(objective determination)，爭端的不存在并不能由單純的否認證實。[4]See Interpretation of Peace Treaties，Advisory Opinion of March 30th 1950，I.C.J.Reports，1950，p.74.從國際法上講，領土主權的確證需要使領土所有權(title to territory)[5]國家對于其領土享有統治權，亦享有所有權，主權包含著所有權，參見周鯁生《國際法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 69—70頁。領土所有權是領土主權的基礎概念。See Ian Brownlie，Principles of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6 th，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19.有堅實的證據基礎，而復雜證據的處理則需要有效的事實發現(factfinding)。[6]See Makane Mo?se Mbengue，“International Courts and Tribunals as Fact－Finding:the Case of Scientific Fact－Finding in International Adjudication”，34Loyola of Los Angeles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Review53(2011)，p.54.特別地，在領土爭端的存在與解決實踐中，歷史證據(historical evidence)作為事實發現的工具被廣泛且多樣地使用。但遺憾的是，無論是單純概念的援引抑或范疇的限定，歷史證據的內涵與表現形式似乎并未厘清，其法律功用之法理及證明力問題也鮮被論及。

一、問題的提出：一個概念的界定

從使用情況推斷，有學者似乎傾向于將“歷史證據”限定于具有證明原始權利之獨立法律功用的，古代文獻資料或實物所承載的所謂“遠古事實”(immemorial facts)，[1]有學者將歷史證據與地圖、條約等證據形式并列；另外，歷史證據的法律功用似乎是單獨的，并不觸及條約解釋、占有地保有及有效占領原則的證明。參見張衛彬《中越南沙群島之爭的證據分量比較——基于國際法院解決領土爭端判案規則視角》，《太平洋學報》2014年第10期，第71—72頁；《論國際法院的三重性分級判案規則》，《世界經濟與政治》2011年第5期，第82，90，92頁。另外，有國外學者似乎也將歷史證據與利用或占有的訴求(claims of use or possession)相對立，see Tom Ginsburg＆ Richard H.McAdams，Adjudicating in Anarchy:an Expressive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 Resolution，45William and Mary Law Review1229，p.1289 and footnote 131.這實際上是從表現形式和法律功用方面對“證據”做了限定，[2]“歷史證據”的使用情況不乏模糊和矛盾之處。參見張衛彬《中印領土東段邊界爭端中的證據分量問題——基于國際法院解決領土爭端判案證據規則視角》，《法學論壇》2015年第1期，第49—50頁。筆者稱之為嚴格意義上或狹義的歷史證據。嚴格意義上的歷史證據以歷史主權為證明對象，其自身可以獨立作為(原始)領土所有權存續的合法證明。筆者注意到，在國際裁判、學理探討和外交辭令中，“歷史證據”所指已然超出狹義的范疇，歷史證據更多地指向廣義的“歷史的證據”，其內涵并未受到形式維度和法律功用上的限制。廣義的歷史證據本身可以作為證明領土主權的直接事實依據，同時也可以作為確立領土主權之法律依據的間接證明，歷史證據一般在該層意義上被使用。

“歷史證據”是歷史學的詞匯，與歷史研究相關。[3]Longman現代英語詞典提到了“historical evidence”一詞，并指出其與歷史研究相關。參見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New Edition)，2003，p.770.但毫無疑問，歷史證據是對“證據”所施加的限定。證據是能夠證明或否認所稱事實存在的證詞、文獻和實物。[4]證據還可能意味著被呈給(presented to)法庭的證據或者法庭認為具備可采性(admissibility)的證據。 See Bryan A.Carner(ed.in chief)，Black Law Dictionary，(8 th ed.)West A Thompson Business，2004，p.595.從內涵定義上講，歷史證據是作為“屬”之證據與作為種差之“歷史”構成的，但種概念似乎并不排斥屬概念所意涵的性質或屬性。[5]參見[美]帕特里克·赫爾利《簡明邏輯學導論》，陳波等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75，77—78 頁。而且，歷史證據表征“歷史”在國際法語境下的應用，而國際法中“歷史”的內涵包含了法律歷史、日常語言、科學論述以及法律工作者對時際性(temporality)的經驗。[6]See Outi Korhonen，International Law Situated:An Analysis of the Lawyer’s Stance towards Culture，History and Community，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0，p.143.例如，村田忠禧先生對釣魚島歷史檔案的研究并未對所謂“歷史檔案”的類型做出區分，只是將其時間限制在了1933年之前，而大部分則限定于日本明治維新至中日甲午戰爭之間的時段。[1]關于釣魚島歷史問題中歷史證據與無主地先占、行使管轄權、條約割讓等內容的關系，參見[日]村田忠禧《日中領土爭端的起源:從歷史檔案看釣魚島問題》，韋平和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囿于領土爭端的現實情況，中國官方援引之歷史證據的表現形式相對狹窄，但其法律功用卻屬廣義層面。1980年中國政府向聯合國大會提交的文件指出，中國對西沙和南沙群島的主權能夠被歷史性紀錄、文獻、地圖和遺跡所證明，后續論述包含了歷史書籍、地方志、地圖、行使管轄權的官方記載、對主權的維護紀錄等。[2]See Letter Dated 11 February 1980 from the Permanent Representatives of China to the United Nations addressed to the Secretary General，Annex，A/35/93，S/13788.有關證據的關鍵詞包括:China’s sovereignty over Xisha and Nansha Islands is not only proved by numerous Chinese and foreignhistorical records，documents，maps end cultural relicsof ancient or modern times，but also recognized by many countries and extensive world opinion.……As the Vietnamese authorities fail to find anyhistorical evidenceof value to prove that Truong Sa is China’s Nansha Islands……That the Xisha and Nansha Islands have been China’s territory since ancient time is filly proved bylegal evidence.另外，外交部于2000年曾指出，中國對南沙群島的主權有著充分的歷史證據，而此處歷史證據包括古代著作、地圖與航海圖、文獻記錄、行使管轄權紀錄和實物等。而且，歷史證據的時限竟然延伸到了1983年。[3]Se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Historical Evidence to Support China’s Sovereignty over Nansha Islands”，2000，Available at http://www.fmprc.gov.cn/mfa＿eng/topics＿665678/3754＿666060/t19231.shtml.訪問時間:2015年2月1日。同樣，在2012年人民網《釣魚島屬于中國的歷史證據》一文中，歷史證據則包含了官方史志、著作、報紙紀錄等內容。[4]See “Historical Evidence Indicates Diaoyu Islands Part of China:Library”，available at http://en.people.cn/102774/7951560.html，訪問時間:2015年2月1日。

就學界研究而言，歷史證據既在廣義層面被援用，亦在狹義層面被論證。沈建明按時間順序梳理了中國對南海諸島的歷史證據，但并未提及或暗示歷史證據在表現形式和法律功用上的限制，[5]See generally Jianming Shen，“China’s Sovereignty over the South China Sea Islands:A Historical Perspective”，1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94(2002)； “International Law Rules and Historical Evidences Supporting China’s Title to the South China Sea Islands”，21Hastings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Review1(1997).可以說是對歷史概念最為廣義的理解。希勒在評論“帕爾馬斯島案”時指出，荷蘭依靠“歷史證據”在所有權的競爭(contest of title)中占得優勢，最終取得了帕爾馬斯島的主權。[6]See I.A.Shearer，Starke’s International Law(11 th)，Butterworth ＆ Co，1994，p.148.而這里的“歷史證據”主要是東印度公司(1795年后為荷蘭政府)與當地首領的約定、后續補充條約和行使主權的具體證據。[1]See The Island of Palmas Case，Award of the Tribunal，4 April，1928，pp.855—863.格拉恩(Glahn)在評論英法“明基埃和埃克荷斯群島案”時指出，此案的精彩之處在于對英國諾曼征服(Norman Conquest)時期的“歷史證據”及法國提交的十世紀的證據的分析，[2]See Gerhard Von Glahn，Law among Nations:A Introduction to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6 th ed.)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1992，p.368.而雙方證據主要是條約、中世紀的憲章和法庭判決以及行使民事與刑事管轄權的實例。[3]See Surya P.Sharma，Territorial Acquisition，Disputes and International Law，Hague:Maritius Nijhoff Publisher，1997，p.84.

國際司法案例中也有“歷史證據”的直接表述。在“西撒哈拉案”中，西班牙認為，根據“歷史證據”，蘇丹(Sultan)在1882和1886年的遠行并未延伸至撒哈拉。[4]See Western Sahara Case(Advisory Opinion)，I.C.J.Reports，1975，para.101，p.46.根據行文，此處的“歷史證據”主要是文獻證據，所證明內容是政治權威或主權的行使。[5]See Western Sahara Case(Advisory Opinion)，I.C.J.Reports，1975，para.98—107，pp.45—49.除此之外，歷史證據的直接表述在國際法院(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ICJ)判例中并不多見。從另一個側面講，國際法院似乎并未意圖限定“歷史證據”的表現形式及其使用范圍。鑒于國際法院的裁判具有統一性和一致性，是對國際法的發展，構成了理解習慣法與一般法律原則之法理，[6]See Mark W.Janis，An Introduction to International Law，Beijing:Citic Publishing House，2003，pp.146—148.因而本文得引用而闡明所論。

綜述之，歷史證據的狹義或廣義限定因情形而異，它指在領土主權確立或變化的歷史進程中積累和形成的，具有特定獨立或附屬、直接或間接法律功用的，能夠支撐領土訴求、支持或否認領土所有權主張的條約、文獻、實物等。

二、領土爭端解決的“回溯視角”：選擇抑或必然？

領土爭端可能因政治、經濟、自然、技術等復雜因素而產生，[7]See Andrew F.Burghardt，“The Bases of Territorial Claims”，63Geographical Review225(1973)，pp.227—228.但訴諸歷史往往構成領土爭端的核心論據(central argument)。[1]See Surya P.Sharma，Territorial Acquisition，Disputes and International Law，Hague:Maritius Nijhoff Publisher，1997，p.31，265.實際上，在領土爭端中，這種“回溯視角”(retrospective angle)下歷史證據的功用并非個案的偶然，實乃一種必然。

從共性角度講，法律多是歷史導向的(historically oriented)，是對過去事件的重建。在法律實踐中，歷史能夠傳遞權威與合法性，并將論據構筑于傳統和先例之上。[2]Matthew J.Festa，“Applying a Usable Past:the use of History in Law”，38Seton Hall Law Review479(2008)，p.481.如果領土不能由國家之間當下的合意解決，那么領土所有權的權威與合法性則需要在歷史證據的基礎上建立。所以說，國際法律工作，包括這里討論的領土主權的確認，通常具有“自然回溯”(naturally retrospective)的特點，國際環境中法律工作者的任務則是對過去意志行為的重建(reconstruction of past acts of will)。[3]See Outi Korhonen，International Law Situated:An Analysis of the Lawyer’s Stance towards Culture，History and Community，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0，p.131.領土爭端的本質是領土所有權的合法性在當下處于懸置狀態，領土訴求需要有效地建立在歷史事實之上。

特別地，國際領土爭端的產生一般都有其歷史淵源，[4]Chinsoo Bae e.t.，Territorial Issues in Europe and East Asia:Colonialism，War Occupation and Conflict Resolution，Seoul:Northeast Asian History Foundation，2009，pp.13—14.領土爭端孕育于特定的歷史環境，不從歷史發展視角考察，便無法澄清主權歸屬。正因為如此，在“卡塔爾和巴林海域劃界與陸地問題案”中，國際法院以對雙方爭議歷史的考察作為爭端解決的開端。[5]See Qatar v.Bahrain Case，para.36，p.54.領土主權問題需要厘清其來龍去脈，如此方能明確爭議領土現在的法理狀態。在“西撒哈拉案”中，國際法院認為，摩洛哥與西班牙間的爭議無關領土地位(status of the territory)，而是殖民時代的權利問題。[6]See Western Sahara Case，para.42，p.27.甚至，領土爭端過程中純粹現實因素的考量也無法避開歷史的檢討，不討論領土所有權的歷史合法性，當下的領土的合法性也不會穩固。[7]例如，國際法院認為，即使是地理鄰近的適用也必須考察特殊歷史環境影響。See Qatar v.Bahrain Case，para.99，p.70.

另外，領土的獲取(acquisition of territory)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歷史過程中完成。一方面，領土爭端的解決需要回溯到歷史中的某個階段，確定特定時段內領土所有權的歷史延續性(historical continuity)，從而使現有領土所有權的歸屬得以確證；[1]歷史延續性同創造和維持領土權利之法律過程密切相關。See Robert Y.Jennings，Collected Writings of Sir Robert Jennings，Vol.1，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1998，p.94.進言之，領土所有權的獲致方式并非單一，也并非孤立，[2]See Malcolm N.Shaw，International Law(5 th)，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417.它們相互之間的緊密銜接和傳承牽涉到當下領土主權的歸屬，而此種“點至線”的論證過程則依賴于以歷史證據為基礎的論證。[3]例如，在“利吉丹和西巴丹案”中，爭議地區主權的形成與變動涉及自16世紀至20世紀長達四百年的歷史，囊括條約、先占、征服、割讓等在內的領土所有權獲取方式。See Pulau Ligitan and Pulau Sipadan Case(Indonesia v.Malaysia)，Judgment，I.C.J.Reports，2002，para.15—31，pp.634—642.

最后，歷史性權利(historic title)是領土主張的重要根源(root)，而歷史性權利本身就是作為歷史證據的行為、不作為及其他行為模式的集聚效應(cumulative effect)所構筑的國際法上的權利。[4]See Yehuda Z.Blum，Historic Rights，inEncyclopedia of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7 th ed.)，Amsterdam:Elsevier Science Publisher，1984，p.121.領土的歷史性的主張(historical claim)基于歷史優越性(historical priority)及期限(的延展)(duration)，創造了領土的潛在的權利(underlying entitlement)，是最為普遍的領土主張形式。[5]See Brian Taylor Sumner，“Territorial Disputes at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53Duke Law Journal1779(2004)，p.1789.對于歷史優越性和期限延展的證明，歷史證據是不可或缺的。

三、歷史證據的法律功用：權利淵源與事實基礎

為消除國際爭端對世界和平的威脅，國際社會構筑了國際社會的法權安排。[6]康德認為，和平必須是建立起來的，維護世界和平必須確立國際社會的法權。就國家間關系而言，維護和平的合法體制表現為國際權利體制，即國際法。參見[德]伊曼努爾·康德《永久和評論》，何兆武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社，1992年，第13—14頁。現有領土的國際法權安排為領土的地域劃分提供了可予支撐的道德(morally defensible)基礎，并為領土權利的享有提供了指導原則。[1]See Ayelet Banai，“Territorial Conflict and Territorial Rights:The Crimean Question Reconsidered”，16German Law Journal608(2015)，pp.609—610.具言之，國際法權致力于推動國際秩序由實力導向(power－based)向法律治理(law－governed)轉變，[2]See Charles Covell，Kant and the Law of Peace:A Study in the Philosophy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London:MacMillan Press，1998，p.70.戰爭權被逐步廢棄，和平解決國際爭端遂成國際關系的基本原則，[3]參見葉興平《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57—60頁。領土爭端只能依靠政治和法律手段解決；同時，無論采用政治方式還是法律方式，領土主權必須牢固地樹立于事實和法理之上。[4]幾乎所有爭議都可以通過法律手段解決，而幾乎所有的考量因素都被作為法律標準用以解決爭端。See Surya P.Sharma，Territorial Acquisition，Disputes and International Law，Hague:Maritius Nijhoff Publisher，1997，pp.30—33.歷史在法律中的使用說到底是證據問題，[5]Matthew J.Festa，“Applying a Usable Past:the use of History in Law”，38Seton Hall Law Review479(2008)，p.538.歷史證據在領土爭端的事實闡明和法理論證中發揮著重要的法律功用。

(一)作為條約本身及條約解釋工具的歷史證據

歷史證據可能表現為直接或間接助益于確立領土主權的條約。國家之間為完成一系列任務(如領土劃界)而締結條約。[6]See John O.Brien，International Law，London:Cavendish Publishing，2001，p.325.領土爭端的解決往往需要回溯到特定歷史階段所建立的法律框架，而作為規范性工具(normative instrument)的條約則能夠賦予相關國家以具有優先性的領土權利。[7]See Alexander Orakhelashvili，“Treaties and Titles to Territory”，62The Cambridge Law Journal9(2003)，pp.9，12.在“喀麥隆與尼日利亞陸地和海洋邊界爭端”案中，國際法院認為，1913年英德協定(Anglo－German Agreement)賦予喀麥隆優于有效占領的領土所有權，只要其并未默示其所有權的轉移。[8]See Case Concerning Land and Maritime Boundary between Cameroon and Nigeria，Judgment of 10 October，2002，I.C.J.Reports，para.217，223—225，pp.412，414—416.甚至，殖民者與被占領土上的居住者所締結的條約形式的安排也可以被視作有效的法律工具。[9]See Robert Y.Jennings，Collected Writings of Sir Robert Jennings，Vol.1，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1998，p.88.但條約作為歷史證據被采納的前提是，條約雙方就爭議領土的安排做出了真實意思的表達。[1]在“卡塔爾與巴林案”中，國際法院認為，1913年《英國－奧斯曼公約》(Anglo－Ottoman Convention)雖未簽署，但卻構成雙方意志的真實表達，因而予以采納。See Qatar v.Bahrain Case，para.87—90，pp.67—68.

歷史證據也可以作為解釋與領域爭端解決有關的條約的工具。國內法律解釋中的原旨主義者(originalist)及其對立者都重視歷史在法律解釋中的作用，而事實上法院也是如此。[2]See Ethan Bercot，“Forgetting to Weight the Use of History in the Supreme Court’s Establishment”，102Georgetown Law Journal845(2014)，pp.849—855.從實然層面講，歷史在法律中的應用有助于填補事實和描述之間的隔閡，過去事實通過法律等描述形式得以組織化。遵從科學學科(scientific disciplines)的指引，結論可以在可加證實的證據及為既有解釋規則所權衡的基礎上得以推致。[3]See Eric H.Reiter，“Fact，Narrative，and the Judicial Uses of History:Delgamuukw and Beyond”，8Indigenous Law Journal55(2010)，pp.60—61.在領土爭端中，歷史證據經常表現為歷史條約締結后的后續實踐(subsequent practice)，而后續實踐是進行條約解釋的重要手段。[4]參見《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1條第3款(b)項。在“卡西基里/塞都都島嶼案”(Botswana v.Namibia)中，爭端雙方均將后續實踐作為1890年《英法條約》的解釋因素，雙方對此均予以認可。[5]See Case Concerning Kasikili/Sedudu Island，I.C.J.Reports，1999，para.47，51，pp.1075，1076.同時，在任何競爭激烈的案件中，解釋者被期望自動評估達成條約文本過程中討論、協商和妥協的歷史證據，簡言之，即準備資料(travaux)。[6]Julian Davis Mortenson，“The Travaux of Travaxu:Is the Vienna Convention Hostile to Drafting History?”107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780(2013)，p.781.

(二)傳統領土獲取方式適用中的歷史證據

盡管有學者認為領土國際法體系中的習慣國際法已屬過時(anachronistic)，[7]See R.Jade Harry，“A Solution Acceptable to All?A Legal Analysis of the Senkaku－Diaoyu Island Dispute”，46Cornell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653(2013)，pp.656，678，679.但傳統領土獲取方式依舊是論證領土所有權的歸屬的重要基礎，[8]See Seokwoo Lee，“Continuing Relevance of Traditional Modes of Territorial Acquisition in International Law and A Modest Proposal”，16Connell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1，2000，pp.2—3.也是領土爭端國際司法解決的必經途徑。[9]See John C.Duncan，Jr.，“ Following a Sigmoid Progression:Some Jurisprudential and Pragmatic Considerations Regarding Territorial Acquisition among Nation－States”，35Boston College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Review1(2012)，p.10.雖然已經成為歷史遺跡，為查明領土來源以解決爭端，傳統領土獲取方式常被引用。[1]參見王虎華主編《國際公法》，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09頁。具言之，歷史證據可以作為領土獲取方式可予適用之權利證明及事實證明。

首先，徒有歷史發現只能賦予發現者初步權利(inchoate right)，[2]See The Island of Palmas Case，Award of the Tribunal，4 April，1928，p.845.依歷史證據確立有效占領之事實才能夠確立主權。[3]在“克里伯頓島案”中，仲裁庭認為西班牙在1858年之前的發現行為并沒有后續的有效占領行為，而法國名義上的占領行為已經足夠建立有效占領。See Edwin D.Dickinson，“The Clipperton Island Case”，27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130(1933)，pp.130—133.另外，爭議領土的無主地性質是先占得以適用的前提。在“西撒哈拉案”中，國際法院認為，無主地是先占的核心條件(cardinal condition)，而歷史文獻及西班牙與地方首領的協議證明西撒哈拉并非無主地，[4]See Western Sahara Case，para.79—83，pp.38—40.故任何一方不得確立占有。

有關時效取得之規則與先例缺乏，且其核心概念模糊，因而在現實中適用存在爭議。[5]可以參見英國與阿根廷“福克蘭群島”爭議中時效制度的應用。See Valerie Epps，International Law(4 th ed.)，Durham:Carolina Academic Press，2009，p.49.為此，查理·德維舍提出歷史性強化(historical consolidation)的概念以簡化模糊叢生之取得時效，以期將直接占有與消極占有合并，[6]See D.H.N.Johnson，“Consolidation as a Root of Title in International Law”.13The Cambridge Law Journal215(1955)，pp.222—224.并將長期有效使用作為其核心。[7]See David Harris，Case and Materials on International Law(7 th ed.)，London:Sweet＆ Maxwell，2010，p.183.從司法實踐來看，歷史性強化并沒有被廣泛采納，也沒有替代傳統的領土獲取方式。[8]國際法院否認歷史性強化能夠替代傳統的領土獲取方式。See e.g.，David D.Caron＆Pieter H.F.Bekker，“Land and Maritime Boundary between Cameroon and Nigeria(Cameroon v.Nigeria； Equatorial Guinea Intervening)”，97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387(2003)，pp.388—393.不論如何，當事方若能夠以歷史證據說明其主權久已確立且并未拋棄，則時效取得(或歷史性強化)之主張便不會得到支持。[9]例如，在Gibraltar爭端中，西班牙認為，時效取得之成立須考量利益相關方之行為。若該方之行為證明其并非主動或放任拋棄領土主權，則時效取得斷不為合法。See David Harris，supra note 63，pp.195—196.

就割讓而言，如歷史證據證明割讓一方并未享有領土主權，則割讓不能成立。[10]參見[英]蒂莫西·希利爾《國際公法原理》，曲波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12頁。另外，征服曾作為符合國際法的領土獲取手段，但業已被發展著的國際法所廢黜，從而僅具有時際法上的效力。[1]See David Harris，Case and Materials on International Law(7 th ed.)，London:Sweet＆ Maxwell，2010，pp.187—188.若歷史證據顯示被征服國并未放棄抵抗或收復失地之努力，則征服亦不能成立。[2]參見王虎華《國際公法》，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08—209頁。

(三)領土獲取原則適用中的歷史證據

首先，歷史證據能夠確立有關領土獲取之實體性原則得以適用的先決條件。與民族自決原則追求主權的變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占有地保有原則(uti posidentis)致力于凍結領土要求。歷史和政治考量在此顯得尤為重要。[3]See Antonio Cassese，Self－Determination of Peoples:A Legal Reappraisal，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p.192—193.依據民族自決原則而出現的國家需要通過占有地保有原則確立相互邊界，而作為國界的邊界線則需訴諸證據(包含歷史證據)——管轄權行使及政府行為的實施——加以決定。[4]See Ian Brownlie，“Boundary Problems and the Formation of New States”，inContemporary Issues in International Law:A Collection of the Josephine Onoh Memorial Lectures(David Freestone ed.)，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2，p.189.就司法解決而言，領土的命運由關鍵日期(critical date)——主要是領土界限劃定之時——的實際占有證據(包括歷史證據)來決定。[5]See Joshua Castellino，“Territorial Integrity and the Right of Self－Determination:an Examination of the Conceptual Tool”，33Brookly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503(2008)，pp.531—532.

領土爭端當事方應一秉善意(good faith)，依據條約文字及精神確定締約方共同意圖，[6]參見[英]鄭斌《國際法院與法庭適用的一般法律原則》，韓秀麗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19—120頁。這主要是條約解釋問題。作為善意原則的下位原則，禁反言(Estoppel)亦需訴諸歷史證據。具有歷史根源的領土爭端不可避免地需要分析細微且嚴謹的歷史研究，以期揭示當事方行為不一(inconsistency of conduct)之證據。[7]See Sir Ian Sinclair，“Estopple and Acquiescence”，inFifty Year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Vaughan Lowe ＆ Malgosia Fitzmaurice e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p.104—105.在“隆端寺案”中，國際法院認為，法泰(Franco－Siam)雙方于1904年議定的地圖構成劃界協議整體之組成部分，有證據顯示雙方邊界談判致力于取得穩定性和終局性，因此，雙方均不能再行采取與此相違背的行為。[1]See Preah Vihear Case(Cambodia v.Thailand)，Judgment，1962，I.C.J.Reports，pp.33—35.

其次，歷史證據也是遵從有關領土獲取之程序性原則的必要條件。作為程序性原則的時際法本身并不決定領土歸屬，但其卻可能通過影響實體性原則或規則的適用而對領土爭端的結果產生影響。[2]參見張祖興《論領土爭端法律解決中的時際法原則》，《外交評論》2014年第5期，第128—130頁。時際法(temporality)要求領土所有權的認定必須以其產生時的法律作為判準。[3]See The Island of Palmas Case，Award of the Tribunal，4 April，1928，p.845.因此，時際法原則的適用建立在對歷史證據確立之事實進行考察的基礎上。

四、歷史證據的證明力要素：證明標準的損益

證明力指證據支撐或者反對待證事實的強度，它依靠證據和待證事實之間的聯結中每一個關聯的強度(strength)來判定，包括真實性關聯和相關性關聯。[4]See Terence Anderson e.t.，Analysis of Evidence(2 nd e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71.在國際審判中，可靠性往往是證據相關性和證明力的前提條件，證據可能因為缺乏可靠性而在程序的初始階段或者后續階段被排除。[5]例如，“黎巴嫩特別法庭”將可靠性作為證據可接受性的基礎。See the Prosecutor v.Salim Jamil Ayyash et.，Decision on the Admissibility of Documents Published on the WikiLeaks Website，Special Tribunal for Lebanon，2015，STL－11－01/T/TC，available at F1955/20150521/R274176－R274189/EN/af.鑒于領土爭端以及歷史證據本身的特點，歷史證據的證明力要素發生了有所損益的變化。

(一)真實性(authenticity)標準的隱化

法律工作者雖然無法直接觸及過去史實，但對于歷史的共同立場為其使用歷史提供了方法。確實，穩定的法律后果和爭端的解決需要歷史中的穩定因素及固定時刻，因而，在紛繁復雜的歷史中，歷史事實的公證路徑(notarial approach)為法律工作者所選擇。[1]See Outi Korhonen，International Law Situated:An Analysis of the Lawyer’s Stance towards Culture，History and Community，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0，pp.129—130.

首先，人的認識具有相對性，具體案件中的證據本身只是對“客觀真實”的無限接近。[2]參見卞建林、郭志媛《論訴訟證明的相對性》，《中國法學》2001年第2期，第167—170頁。就歷史研究而言，自然科學式研究路徑無法實現，歷史證據也無法為經驗科學所驗證。[3]David Henige，Historical Evidence and Argument，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2005，pp.159—160.“……歷史并非精確的科學，而是應處意外與爭端之學，(故而)通常只能說服讀者而非提供嚴格的證明。”[4]See Anthony Grafton＆ Suzanne Marchand， “Proof and Persuasion in History:A Preface”，33History and Theory3(1994)，p.4.理論上而言，對歷史的沖突描述、語義解釋的繁雜、歷史個殊化(historical personalities)使用路徑的影響以及敘述性呈現(narrative presentation)的缺陷使現實主義的歷史研究方法不斷受到挑戰。[5]See Outi Korhonen，International Law Situated:An Analysis of the Lawyer’s Stance towards Culture，History and Community，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0，pp.144—151.其結果是，尋求客觀的歷史真實的努力在現實中難以達致。而且，歷史學家的研究具有選擇性，而法律工作者對證據的使用具有辯護性(advocacy)，這難免對證據標準的適用產生影響。[6]See Cass R.Sunstein，“The Idea of a Usable Past”，95Columbia Law Review601(1995)，p.601.

其次，法庭在處理歷史證據問題時通常會避開對真實性問題的探討。歷史究問不在于對歷史客體的探究，而在于對其的固定。當事方同意的歷史事實是進一步思考和工作的起點。[7]See Outi Korhonen，International Law Situated:An Analysis of the Lawyer’s Stance towards Culture，History and Community，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0，pp.148—149.例如，在“貝寧與尼日爾邊界爭端案”中，雙方均同意邊界走向及島嶼歸屬必須在法國殖民法的背景下去確定，只是對于規則的解釋存在區別，[8]See Case Concerning the Frontier Dispute(Benin v.Niger)，Judgment of 12 July，2005，I.C.J Reports，para.28，p.110.法院并沒有再去觸及歷史證據的真實性問題。另外，國際法庭采用的是當事人主義和高度的形式主義(high degree of formality)，[9]See Frits Kalshoven e.d.，The Centennial of the First International Peace Conference:Reports and Confusions，Hague: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0，p.271.當事方所同意采納的歷史證據不會再行受制于法庭的自由裁量權。

另外，當主張被對方承認，或所稱事實體現為公認知識(public notoriety)和政府公文，抑或事實可以互相佐證，那么當事方便沒有進一步的證實義務。[1]See Chittaranjan F.Amerasinghe， Evidence in International Litigation，Leiden: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2005，pp.188—189.故而，在領土爭端中，作為公識的歷史證據得直接適用。

(二)證據相關性(relevance)與充足性(sufficiency)的關聯

證據“相關”指證據擁有證明事實存在之傾向，而該等事實具有決定行為之可能性強弱之影響。[2]參見《美國證據法規則》(Federal Rules of Evidence)第401條。在國內法中，證據的相關性是證據可采性(admissibility)的底線，但由于特定事由，相關的證據可能不被接納。[3]See Roderick Munday，Evidence(2 nd ed.)，LexisNexis Butterworths，2003，p.18.即，證據相關性與其可采性直接關聯。

證據的充分性，而非徒具可能性，是確立訴求的基礎。[4]“科孚海峽案”中，國際法院指出，清楚的事實是國家責任得以承擔的基礎，徒具可能性并不足以確立訴求。See Corful Channel Case(The United Kingdom of British and North Ireland v.Albania)，I.C.J.Reports，Dissenting Opinion of Judge Krylov，p.72.在領土爭端中，證據的相關性同證據的充足性緊密關聯，具有相關性的證據會被賦予相應的證據分量(weight)，而不相關的證據則不會被賦予證明力。達到充分水平且體現(國家)權威排他性行使的國家活動是領土主權存在的標志。[5]See I.A.Shearer，Starke’s International Law(11 th)，Butterworth ＆ Co，1994，p.145.

具言之，歷史證據首先應當在現代國際法上有意義。在“厄立特里亞與也門仲裁案”中，仲裁庭認為，歷史證據可以證明原始領土權利的存在，但與現代主權觀念相對接屬于時代錯誤(anachronism)，特別是對于人類鮮居且偶有漁民利用的島嶼。[6]See Eritrea v.Yemen Arbitration，Permanent Court of Justice，1998，para.146，p.124.故而，領土主權須有在現代國際法上有意義之證據(包括歷史證據)加以證明。

歷史證據應當具備法律性，即體現足夠的官方或政治權威性。首先，純粹事實性的陳述屬于不相關證據，不能被賦予證明力。在“利吉丹和西巴丹案”中，印尼提出，兩島傳統上被印尼漁民使用，而國際法院則否認其在國際法上的意義。[7]See Pulau Ligitan and Pulau Sipadan Case，I.C.J.Reports，2002，para.140，p.683.其次，具備事實相關性，但不具備法律特征之證據亦不能被采納。“帕爾馬斯島仲裁案”中，胡伯仲裁員認為，內容有限且充滿作者揣測(conjectures)的歷史信件并不能證明西班牙在爭議島嶼的活動，涉及行政和司法活動的官方文件更受青睞。[1]The Island of Palmas Case，Award of the Tribunal，4 April，1928，p.851.最后，私人的表意，即使有明確的指向性，也不足以確立主權。在“阿根廷與智利邊界仲裁案”中，仲裁庭認為，爭議領土上定居者的忠誠或表示歸屬的行為并不足以說明領土主權的得失。[2]See “Argentina－Chile Frontier Case”，16International Arbitral Awards109(1969)，p.173.

再次，歷史證據應當具備法律相關性，即其法律性質應當與領土主權歸屬存在法律上的邏輯關系，否則該歷史證據便不充足。在英法“明基埃和埃克荷斯群島案”中，國際法院認為，爭議島嶼落入共同捕魚區的政府行為并不能推斷雙方建立了關于領土使用的某種制度，也并不能因此而排除另一方的主權聲索。[3]See the Minquiers and Ecrelzos Case，I.C.J.Reports，p.58.同樣，在“圭亞那與蘇里南海域劃界案”中，常設仲裁院認為，若無證據證明存在長期協議或臨時辦法(modus vivendi)，成員方所主張的歷史性采油作業(historic oil practice)就與此不相關。[4]See Stephen Fietta，Guyana/Suriname.Award.At http://www.pct－cpa.org.UN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Sea Annex VII Arbitral Tribunal，September 17，2007，102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119(2008)，p.126.

另外，歷史證據相互之間應當能夠相互印證。“證據相互印證”是證據之間所包含的事實證據得到相互驗證的狀態，是認定證據信息真實性的重要方法。[5]參見陳瑞華《論證據相互印證規則》，《法商研究》2012年第1期，第113頁。在“卡塔爾與巴林海域劃界和陸地問題案”中，國際法院認為，卡塔爾呈送的一系列地圖是對爭議地區政治和地理狀態具有實質性的統一(virtually uniform)描述，因而賦予其重要的證據分量(substantial weight)。[6]See Petra Minnerop e.t.，World Court Digest(2001—2005)，Vol.4，Heidelberg:Springer，p.687.在“布基納法索與馬里邊界案”中，國際法院認為，本身屬于外部證據(extrinsic evidence)的地圖在佐證官方文本時具有更大的法律效力。[7]See Case Concerning Frontier Dispute(Burkina Faso v.Mali)，I.C.J.Reports，1986，para.54，p.582.

當然，歷史證據應當符合關鍵日期要求。關鍵日期之后的歷史證據只能作為在先之實體性事件(substantive events)的補充或說明，本身對領土主權的歸屬不產生影響。[1]領土爭端中，關鍵日期對證據采納及充足性的限制實際上是針對證據整體的，但同時對歷史證據適用。 L.F.E.Goldie，“The Critical Date”，12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1251(1963)，p.1254.在“白礁島、中巖礁和南礁石案”中，國際法院認為，新加坡1991年的“保護地法令”并不具備與先前行為同類的性質，因而不能被賦予任何證據分量。[2]See Pedra Branca/Pulau Batu Puteh，Middle Rocks and South Ledge(Malaysia v.Singapore)，Judgment of ICJ，2008，para.179—180，p.70.

(三)證據相對性(relativism)作用的強化

在國內法中，特定情形下，雖然當事方能夠提供充足證據用以證明，但另一方仍能夠憑借優勢證據得以勝出。[3]Flona E.Raitt，Evidence(3 rd ed.)，Edinburgh:Green/Sweet＆ Maxwell，2001，p.9.就領土爭端中而言，證據的相對性表現得更加明顯。多數爭端解決實踐表明，證據優勢是解決領土爭端的證明標準。[4]參見張衛彬《國際法院證據問題研究:以領土邊界爭端為視角》，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24—134頁。理論上講，領土所有權的核心是針對其他國家領土主權訴求的有效性(validity)，本身即存在相對因素；領土所有權類似于普通法中“優勢權利所有”的概念(the notion of the better right to possess)，而失效、沉默和承認等學說的操作使得法庭不可避免地使用“權利比較”的方式。[5]See Ian Brownlie，Principles of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6 th)，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19.實踐中，領土所有權由國家活動的相對強度(the strength of state activity)決定，[6]See Ian Brownlie，Principles of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6 th)，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40.司法機構首先關注的并不是一般國際法的闡明，而是確定爭端方證據的相對優勢。[7]See Georg Schwarzenberger，Title to Territory:Response to a Challenge，51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308(1957)，p.309.

相對性常指爭端雙方證據分量的比較。早在“東格陵蘭案”中，常設國際法院就指出，如果當事方不能提出更優的(superior)訴求，那么即使少量行使主權的證據也能夠使法庭得以滿足。[8]See Legal Status of Eastern Greenland Case，Judgment，Permanent Court of International Justice，Series A/B，1933，p.46.在英法“明基埃和埃克荷斯群島案”中，法庭在權衡歷史證據相對優勢(relative strength)的基礎上認為，英王在13至14世紀對“埃克荷斯島”行使著管轄權，英國在19和20世紀大部分時間內有效行使著主權，因而該島嶼的主權應屬于英國所有。[1]See the Minquiers and Ecrelzos Case，I.C.J.Reports，p.67.當然，如果存在不同類型的領土主張，國際法院傾向于將條約權利置于優先地位。[2]See Case concerning Sovereignty over Palau Litigan and Palau Sipadan，I.C.J.Reports，1998，para.34，pp.643—644.另外，相對性也指證據(歷史證據)的縱向權衡。例如，隨著國際法的發展，民族自決權成為領土變更的重要因素，[3]See Artur Kozlowski，“ The Legal Construct of Historic Title to Territory in International Law:An Overview”，30Polish Yearbook of International Law61(2010)，pp.81—82.歷史性權利則需要接受民族自決原則的檢驗。

余論

就周邊區域的領土爭端而言，中國擁有豐富的歷史證據資源，而關鍵在其發掘、組織和應用。鑒于歷史證據在領土爭端中的重要性，應當加強歷史學和國際法學的跨學科研究，從國際法角度整理和應用歷史證據資源，努力形成積淀深厚且論理充分的歷史證據鏈。在爭端應對和解決中，應當立足于國際法理及本國豐富的歷史證據資源，展示和論證行使主權或政治權威之歷史證據在主權歸屬確認中的地位，充分發揮歷史因素——特別是東亞特殊的政治歷史環境下的領土主權實踐——在現代領土主權之法理論證中的重要作用。[4]例如，中越南海爭端植根于非西方政治體系的歷史背景中，作為主權行使主體的中央權威的存在是明確主權歸屬的關鍵。See James D.Fry＆Melissa H.Loja，“The Roots of Historic Title:Non－Western Pre－colonial Normative Systems and Legal Resolution of Territorial Disputes”，27Leide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727(2014)，pp.735—736，750—754.

其次，應當注重從證據優先性和特定法律功用角度構筑歷史證據體系。若存在涉及領土爭端的條約，應當首先以包括歷史證據在內的相關證據確立條約的合理解釋，厘清爭端雙方(包括殖民者)對領土主權所作條約安排的原始意圖。若合意無存或無法探求，則可考慮因循歷史性權利之邏輯。一方面，應當論證歷史證據所證明的領土權利符合國際法理，而并非一般國際法之例外體系(exceptional system)；[1]See the Fishery Case，United Kingdom v.Norway，1951，I.C.J.Reports，pp.131—132.另一方面，應當確立歷史性權利與現代領土國際法權安排毫無捍格之境態，即中國依據歷史證據主張之歷史性權利符合現代國際法，但具體適用可能出現不同的解釋，故須權衡歷史及其他證據選擇具有優勢的論證，但并不排斥調和之結果。[2]例如，鄒克淵認為，中國在南海的領土權利可能被稱為“溫和主權之歷史性權利”(historic rights with tempered sovereignty)。 See ZOU Keyuan，“Historic Rights in International Law and in China’ s Practice”，32Ocean Development＆International Law149(2001)，p.160.

最后，應當重視領土爭端歷史證據的充分性和對抗性研究。應當注重歷史證據的篩選與檢討，排除非法律性和不相關的證據；注重歷史證據本身權威特征的秉具及相互印證特點的蘊含，從而提高歷史證據整體的充分性和說服力；同時，注重分析爭端相對方領土訴求的歷史證據積累和法理依據，努力排除爭端相對方的訴求根據，確立具有優先順位的權利基礎和事實依據。

(初審:張亮)

[1]作者李將，男，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國際法專業博士研究生，研究領域為國際公法、國際爭端解決等，E－mail:lijiangjiang1999＠ruc.edu.cn。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成果(項目編號:16XNH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