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逸塵
在我們動輒談及日寸代的時候,其實并沒有厘清這樣一個前提:不是每個人都經歷過“時代”,人如果能明明白白察覺到自己曾處在這樣或那樣的一個“代”,那他當時必須意識到這個時代的時移勢易,并飽受困惑的煎熬。因為時代中的風浪,對大部分碌碌無為的人來說,不過只是年復一年的尋常日子,有心人,在這樣漫漫長日的處安思危中體會到了所謂的時代。作家擁有人群中最敏感的心靈,無疑承擔著經歷“時代”的重任,而且這個任務之得來并非源自對于宏大敘事的趨之若騖,以及作為日寸尚概念的寫實,但它當然也是一份無法輕言放棄、掩面而棄的永久贈予(項靜語)。這份不易獲得的“時代”饋贈,往往就湮沒在習焉不察的日腳之中,隱身在俗世凡情的肉身背后,抑或是藏匿在或高貴或卑微的人性深處,靜候作家們窮盡心力去探尋和發現、去呈現和表達。
關于文學書寫的經驗,捷克作家克里瑪將其分成兩大類,即“極端經驗”與“日常經驗”。從認知角度講,那些超出我們日常生活規律與節奏的事件和現象因其邊緣的相對清晰以及發生原因的絕對偶然,而具備了闡釋上的自足性和客觀性;同時,因為人類的歷史意識和思維模式往往都建立在對極端經驗的記憶之上,并相應形成了各種價值判斷系統,使得對極端經驗的敘述具有了豐富的傳統甚至理論資源,以至這樣的敘述有時會成為一種不證自明的言說,其意義的表達也便具有了先天優越的條件。
21世紀初年以來,高度類型化、傳奇化的敘事模式已經將狹義上的戰爭/諜戰題材與廣義上的軍旅文學區隔開來。類型化敘事對不同媒介的高度壟斷,使得“極端經驗”過度張揚,其背后隱含的是寫作立場和審美取向的變化。當作家不再敏于用文學的感官去想象、觸摸和體味而是擅長用鏡頭的語言去切割、過濾和重組,那些包裹著時代信息、留存著生命溫度的絲絲縷縷和枝枝蔓蔓,因為不易用視覺符號去捕捉和傳達便被從傳奇故事的主干上剝離。我所擔憂的是,當作家和讀者都迷戀于所謂的“極端經驗”時,對“日常經驗”的忽略和退蔽是否導致了虛構敘事與現實生活的割裂?
讀過克里瑪、昆德拉,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對丈學產生一種樸素的認識,而這種樸素會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或許,我們應該重新建立起這樣的觀念,即虛構敘事就是現實生活的一種,我們的現實生活需要丈學去思考、去揭示、去批判、去提升,我們關心的一些形而上的問題應該如植物一般從生活中自然地生長出來。文學當然與想象有關,但想象的動力源自現實的經驗,想象本身是無法支撐我們的思考與理性的。當我們尚未將現實的經驗處理好,尚未對現實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時,置現實經驗于不顧如果不是敘事策略上的失誤,就是表明我們思想水平的低下,抑或缺乏正視現實的勇氣。
荷爾德林說,文學是為“存在”作證。“存在”是文學的精神邊界,“存在”也是文學的永恒母題。那些偉大的文學一直在為人類的基本在場做出描述、解釋和辨析一一這是它的根本價值所在。不同于極端經驗和意義的天然聯系,日常生活或曰常經驗與意義的聯系似乎要淡漠得多,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生活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常態化的。因此,如何處理與提升日常化的軍旅生活經驗對新生代軍旅作家的文學智慧和寫作倫理都構成了嚴峻的考驗。畢竟,高蹈的精神恰恰需要彌漫著煙火氣息的日常經驗來承載,幽深的靈魂更需要以真實性和現實感為背景才會得以凸顯。從這個意義上說,當下的軍旅文學創作更加迫切需要的不是覆蓋而是穿透,不是宏大而是精微,不是“故事”而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