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本
〔摘要〕人類社會的發展歷史經歷了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的歷史轉折。原始社會的生產方式、血緣關系、公有制、氏族制度等決定了原始社會是一個平權社會,而奴隸社會的生產方式、私有制、階級劃分、國家出現等決定了奴隸社會是一個身份社會。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的歷史轉折是一個從平權到身份的發展進程。
〔關鍵詞〕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婚姻制度;氏族制度;私有財產
〔中圖分類號〕DF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6-0077-13
到目前為止,“有大量的理由可以設想,人類的祖先是和孤獨的猿相同的類型。”〔1〕根據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們的研究和發現,人類的歷史開始于200萬年前的非洲,他們是一種直立行走、腦容量大的靈長目“類人”動物。人類社會的發展經歷了蒙昧階段、野蠻階段和文明階段,其中每個階段又可細分為初期、中期和晚期三個時期,相應地,每個時期的社會形態可以區分為低級、中級和高級社會。人類在低級蒙昧社會,依靠自然果實為生,“音節清晰的語言的產生是這一時期的主要成就”。 〔2〕至少到了40萬年前,直立人學會了使用火。〔3〕中級蒙昧社會,“從采用魚類作為食物和使用火開始”。〔4〕大約30萬年前,直立人逐漸開始進化為智人。到4萬年前,形成了與現代人相差很小的尼安德特人,他們已具有相當高超的制造工具的技術。〔5〕到了高級蒙昧社會,人類開始發明弓箭,由于有了弓箭,獵物便成了通常的食物,而打獵也就成了常規的勞動部門之一。〔6〕到了低級野蠻社會,人類開始學會了制陶術 〔7〕,開始了動物的馴養、繁殖和植物的種植。〔8〕 到了中級野蠻社會,人類開始灌溉栽培食用植物,并在建筑上使用土坯和石頭。〔9〕到了高級野蠻社會,人類開始冶煉鐵礦石,并由于拼音文字的發明及其應用于文獻記錄而過渡到文明時代。〔10〕 縱觀人類社會的發展歷史,越是往前,發展越是緩慢漫長,而越是往后,發展越來越快,所以蒙昧階段要比野蠻階段漫長得多,而野蠻階段又要比文明階段漫長得多。
對于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階段,馬克思曾概括為:“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 〔11〕 恩格斯也認為:“隨著在文明時代獲得充分發展的奴隸制的出現,就發生了社會分成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第一次大分裂。這種分裂繼續存在于整個文明期。奴隸制是古希臘羅馬時代世界所固有的第一個剝削形式;繼之而來的是中世紀的農奴制和近代的雇傭勞動制。這就是文明時代的三大時期所特有的三大奴役形式;公開的而近來是隱蔽的奴隸制始終伴隨著文明時代。” 〔12〕 列寧繼此指出:“世界各國所有人類社會數千年來的發展,都向我們表明了它如下的一般規律、常規和次序:起初是無階級的社會——父權制原始社會,即沒有貴族的原始社會;然后是以奴隸制為基礎的社會,即奴隸占有制社會。整個現代的文明的歐洲都經過了這個階段,奴隸制在兩千年前占有完全統治的地位。世界上其余各洲的絕大多數民族也都經過這個階段……奴隸主和奴隸是第一次大規模的階級劃分。前一集團不僅占有一切生產資料(即土地和工具,盡管當時的工具還十分簡陋),并且還占有人。這個集團就叫做奴隸主,而從事勞動并把勞動果實交給別人的人則叫做奴隸。……在歷史上繼這種形式之后的是另一種形式,即農奴制。在絕大多數國家里,奴隸制發展成了農奴制……在18世紀(更正確些說,從18世紀末起)和19世紀,世界各地發生了革命……農奴制被資本主義所代替。” 〔13〕
所以,人類社會從原始社會進入到奴隸社會是其發展的一般規律,這一發展進程集中表現為從蒙昧階段到野蠻階段再到文明階段。“由于文明時代的基礎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剝削,所以它的全部發展都是在經常的矛盾中進行的……一個階級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對另一個階級的新的壓迫。如果說在野蠻人中間,像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不大能夠區別權利和義務,那么文明時代卻使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和對立連最愚蠢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因為它幾乎把一切權利賦予一個階級,另方面卻幾乎把一切義務推給另一個階級。”〔14〕
社會發展必然導致法律變革,一定的法律制度與一定的社會發展階段相適應。如果從法律制度的演變來看,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這段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我認為,可以概括為從平權到身份。
一、 原始社會是平權社會
這是由以下因素決定的:
一是由原始人的發展程度決定的。原始人剛剛脫離動物界,由猿進化為人。“人類才從獸類脫離出來的狀態,在生活的若干方面,依舊和高級獸群分別不大,為實行漫無規律的血緣雜交的原始群團,以草木及果實等為食物,棲息的處所,也依舊與禽獸無別的巢居;所別的,只是人類已知道言語。”〔15〕因而,“當時的社會便是由動物般的群居生活進化到以母系為中心的氏族社會。”〔16〕 原始人幾乎是赤身裸體,身無長物,就像今天人們看到的其他動物一樣,沒有根本的差別,與現代人相比,“他們是更加平均的”。〔17〕原始人當時也沒有能力制造多大差別,作為原始人,就其原始意義或剛剛成為人這一點來說,確實是同類的、平等的人。
一是由原始社會的生產力水平決定的。原始人的生產力水平十分低下,他們使用天然木枝、石塊做工具,以草木果實等為食物,后來知道捕魚并發明用火,繼而知道使用舊石器,再進到弓箭的發明,男子從事游獵,女子管理家內事務兼采集果實等。這些都是非常原始的生產方式。面對桀驁不馴的大自然以及其他強悍兇猛的飛禽走獸,原始人的力量十分單薄脆弱,僅靠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生產和生存下去,如果離群索居那就意味著自取滅亡。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下,原始人只有成群結隊,互相依存,互為手足,依靠集體的力量才能征服自然,改造自然,進行生產,求得生存。所以,那時的人類跟螞蟻一樣,天生歸屬于群體,天然具有集體主義的觀念和紀律,自然或本能地作為一個群體的成員去活動。其實這是一切弱小的種類進行生產和求得生存的不二法門。所以,“我們在社會的幼年時代中,發現有這樣一個永遠顯著的特點。人們不是被視為一個個人而是始終被視為一個特定團體的成員。”〔18〕在這種集體中,原始人“關系更加密切和直接,利益均享,幾乎沒有什么值得爭吵的問題”。〔19〕 他們唇齒相依、唇亡齒寒,一個人的生死存亡直接關乎另一個人乃至整個群體的生死存亡。原始人依存于自然形成的共同體的臍帶,彼此并沒有差別。〔20〕 他們不知差別,也不能講究差別,相反,他們強調得更多是團結一致、平等合作、同心協力、共存共亡。這決定了原始社會是一個平等團結協作而無需法律的社會。
一是原始人分屬不同的群體,分散四處,相互隔絕,各自生活,很少交往,互不妨礙,能夠相安無事。早期的人類逐食遷徙,游蕩不定,經常由一地遷移到另一地,應盡量少帶隨身用品,其實他們也沒有多少隨身用品。在這種情況下,就沒有什么理由兵戎相見,因為獲勝了不但得不到什么戰利品,而且自己損兵折將。原始人群,雜交群婚,近親繁殖,血緣關系,成員又少,相互認識,是一個“熟人社會”,人們親如一家,情同手足。“親屬關系在一切蒙昧民族和野蠻民族的社會制度中起著決定作用。” 〔21〕這種親屬關系有利于抑制戰爭的爆發。由于社會生產力十分低下,人們集體生產的產品僅夠維持每個成員所必需,甚至連這都不能保證,因為狩獵不是總有獵物,種植未必都有收獲,導致衣食堪憂,因而根本就沒有什么剩余產品。沒有剩余產品,圍繞剩余產品的爭斗也就無從談起。當時人類的主要目標是共同對外,保全群體,而不是“窩里斗”,自相殘殺。如我國古籍所載:“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22〕所以,原始社會是一個和平的社會。
一是原始人處于血族群婚狀態,人們野合雜交。“當人類文化處于蒙昧社會的低級水平時,人們在規定范圍內實行共夫共妻,這是當時社會制度的主要原則。” 〔23〕 原始歷史的研究向我們展示了這樣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男子過著多妻制的生活,而他們的妻子同時也過著多夫制的生活,所以,他們兩者的子女都被看作大家共有的子女”。〔24〕 我國古籍也記載:“男女雜游,不媒不聘。” 〔25〕 婚姻關系是最應講究和最能體現身份差別的,歷史也表明,身份最初是從婚姻開始的。但蒙昧社會是血婚制和伙婚制,“公夫公妻”,“共夫共妻”。傳說連皇帝都如此,如堯皇帝的兩個女兒嫁給舜皇帝,舜皇帝和他的兄弟象共妻兩位姊妹。〔26〕 到了低級和中級野蠻社會才出現了偶婚制〔27〕,夫與妻開始來自各自相異的氏族。到了高級野蠻社會,婚姻制度才演化為專偶制,社會便成為依性別和年齡而分級的社會。〔28〕 這就充分地說明,在漫長的蒙昧階段,人類是沒有身份,也不講究身份的。
一是由女系本位決定的。原始社會最初是一個母系社會,“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29〕,“民知其母,不知其父”。〔30〕 “只要存在著群婚,那么世系就只能從母親方面來確定,因此,也只承認女系。一切蒙昧民族和處在野蠻時代低級階段的民族,實際上都是這樣;他把這種只從母親方面確認世系的情況和由此逐漸發展起來的繼承關系叫做母權制”。〔31〕氏族的出現基于完全以女性為本位的世系和親屬的團結,“氏族既以團結親屬為其原則,所以它對于每一個成員所盡的保護之責,是現有的任何其他力量都辦不到的。” 〔32〕 人類社會發生重大變革的一個事情就是,由于財產的大量長期積聚和私有財產比例的日益擴大,促使氏族社會從母系社會進入男權社會。〔33〕 到了男權社會以后,開始區分子女,并由子女的親疏決定其財產繼承的序位和份額,導致財產繼承制度發生了變革,家長制開始形成,這些都是身份的凸顯,遂使原始社會逐步解體。
一是由原始社會的經濟制度決定的。摩爾根指出:“蒙昧人的財產是微不足道的。他們對于財產的價值、財產的欲望、財產的繼承等方面的觀念很淡薄。粗糙的武器、紡織品、器具、衣服、燧石、石制工具、骨制工具,以及個人的裝飾品,代表著蒙昧生活狀況中的財產的主要項目。財產的占有欲尚未在他們的頭腦中形成,因為幾乎不存在財產。” 〔34〕 在蒙昧社會和低級野蠻社會,遺產必須保持在本氏族之內,并由本氏族的成員分得。〔35〕馬克思在其人類學筆記中摘錄:“(保存到現在的)遠古的形式:氏族公社,其成員共同生活,共同耕種,并用共同的(公共的)收益滿足自己的需要。……這種公社土地占有形式只在印度北部和西北部的某些地區保存下來,而其形式是土地只由最近的親屬即不分居家庭(這是梅恩給這種形式的氏族公社所起的名稱)的成員共同所有并共同經營。” 〔36〕 恩格斯也總結道:“先前的一切社會發展階段上的生產在本質上是共同的生產,同樣,消費也是在較大或較小的共產制共同體內部直接分配產品。生產的這種共同性是在極狹小的范圍內實現的,但是它隨身帶來的是生產者對自己的生產過程和產品的支配。” 〔37〕 原始社會也沒有剝削,因為“只有在個人的勞動生產量能超出維持其個人生活的生產量的情況下,才有被剝奪的可能。”但原始社會的社會生產力十分低下,“每個人的勞動生產量,只能維持其自身的生活,事實上沒有能被剝削的剩余”,而“掠奪他人的勞動力的事情,是氏族社會臨沒期才發生的”。〔38〕原始人共同生產、共同分享、共同生活、共同管理、相互扶持,決定了原始社會是一種原始共產主義社會。恩格斯認為:“先是差不多一切民族都實行過土地由氏族后來又由土地共產制家庭公社共同耕作,繼而是差不多一切民族都實行過把土地分配給單個家庭并定期實行重新分配,沒有任何外來的干預,要從那個階段過渡到土地私有制,是根本不可能的。” 〔39〕共產的社會才可能實現平權,原始共產主義社會是一個平權的社會。
一是由氏族制度決定的。氏族制度源于群婚制,是一個由共同女性祖先傳下來的血親所組成的團體,女始祖的后代都是該氏族的成員,他們有著直接的共同女性世系,因此組成氏族。〔40〕氏族是古代社會組織體系的基本單位,它“給我們顯示了人類的一種時代最古、流行最廣的制度。無論亞洲、歐洲、非洲、美洲、澳洲,其古代社會幾乎一律采取這種政治方式。氏族制度是社會所賴以組織和維系的手段。” 〔41〕恩格斯認為:“氏族,直到野蠻人進入文明時代為止,甚至再往后一點,是一切野蠻人所共有的制度(就現有資料而言)。” 〔42〕氏族制度主要包括以下內容:氏族成員死后,其財產必須留在氏族中,轉歸其余的同氏族人所有;氏族成員必須互相援助、保護,特別是在受到外族人傷害時,要幫助報仇,個人依靠氏族來保護自己的安全,凡傷害個人的,便是傷害了整個氏族,從氏族的血族關系中產生了血族復仇的義務;氏族有固定的人名或幾套人名,在全部落內只有該氏族才能使用這些人名,氏族個別成員的名字,既表明了他屬于哪一氏族,同時一開始就自行帶來氏族的權利;氏族有著共同的墓地;氏族有議事會,它是氏族的一切成年男女享有平等表決權的民主集會,議事會是氏族的最高權力機關,它選舉、罷免酋長(平時的首腦)和酋帥(軍事領袖),以及其余的“信仰守護人”;在每個氏族中,都設有執行公共事務的世襲酋長一人,世襲酋長必須為本氏族的成員才能充任;議事會做出為被殺害的氏族成員接受贖罪獻禮(殺人賠償金)或實行血族復仇的決定;議事會決定收養外人加入氏族,并用這個辦法吸收他們為整個部落的成員;氏族對一切會議的決議,以全體一致同意為其原則,部落和部落聯盟也是如此。〔43〕從中可以看出,“民主原則乃是氏族社會的基本要素”〔44〕,“每一個氏族都是按共同的民主原則組織起來的”。〔45〕由于“氏族,在本質上是民主的,所以由氏族構成的胞族、由胞族構成的部落以及由部落聯盟或由諸部落聯合形成的氏族社會也必然是民主的。” 〔46〕氏族制度的性質決定了原始社會是一個原始民主的社會。如我國古籍記載:“古之人,同氣于天地,與一世而優游。當此之時,無慶賀之利,刑罰之威,禮義廉恥不設,毀譽仁鄙不立”。〔47〕王國維根據中國最早的文字——殷代末年的卜辭,由文字探究制度,斷定殷代是在家族酋長制支配的時代,殷人無尊卑貴賤之分,文明社會的權利和義務還是分不清的。〔48〕原始社會的民主制度,是實現社會平權的制度保障。
一是由原始社會文化的混沌淳樸性決定的。原始社會大致可以劃分為蒙昧階段和野蠻階段。當人類學會了把狩獵獵獲的動物留下來飼養,進而發展為畜牧業;在采取果實的過程中,也逐步學會了采取種子進行播種,慢慢地發展出種植業;人類定居下來以后,才開始進入文明社會。“文明是人們定居在連續耕種并占有的地區之上,他們住在長久居住的建筑物里,有共同的規則和共同的城市或城堡。” 〔49〕 嚴格說來,人類進入了文明社會,才有真正的文化。什么叫文化?文化就是講究,就是做出區分,但一區分就有差別,差別是身份的開始,身份高的人統治、剝削和壓迫身份低的人。所以在歷史上,文明、文化伴隨著階級差別、階級剝削、階級壓迫和暴力統治等不文明的情形。如中國古代秦二世時,“爵”分二十等,“爵”是身份榮譽,爵越高身份榮譽越高,而且可以得到田宅,免除徭役、減免罪行。〔50〕身份已經成為了分配權利義務的重要標準。但原始社會的人們還沒有多少和多高的文化,尤其沒有階級差別的文化,“不管你拿哪一部論述原始文化的著作來看,都可以遇到比較明確的描寫、記載和回憶,說有過一個多少與原始共產主義相似的時代,那時社會并沒有分為奴隸主和奴隸。” 〔51〕 所以摩爾根、馬克思和恩格斯都認為自文明社會始是階級社會。我國古籍記載:“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此無君之患。” 〔52〕 這些都說明,原始人還沒有多大和多高的文化,不講究差別,也不懂得講究差別,因而也就沒有身份。
一是由原始社會沒有國家決定的。“國家并不是從來就有的。曾經有過不需要國家、而且根本不知國家和國家權力為何物的社會。在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而必然使社會分裂為階級時,國家就由于這種分裂而成為必要了。” 〔53〕在原始社會,“國家并不存在,公共聯系、社會本身、紀律以及勞動規則全靠習慣和傳統的力量來維持,全靠族長或婦女享有的威信或尊敬來維持,沒有專門從事管理的人構成的特殊等級。”〔54〕上述原始社會和氏族公社的性質決定了原始社會還沒有國家。原始社會沒有國家就說明原始社會沒有身份,尤其沒有階級劃分這種身份,因為“部落和氏族分為不同的階級是不可能的”。〔55〕
一是由原始社會沒有法律決定的。法律不是從來就有的。法律的產生需要許多前提條件,如文字的發明、權威的形成、強制力的運用等,這些因素都是在非常往后的文明階段才逐漸具備的,所以,“可以斷言,在人類初生時代,不可能想象會有任何種類的立法機關,甚至一個明確的立法者。法律還沒有達到習慣的程度,它只是一種慣行。用一句法國成語,它還只是一種‘氣氛。” 〔56〕如我國古籍記載:“伏羲女媧,不設法度” 〔57〕,“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 〔58〕,“伏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59〕可見,原始社會是一個“無法無天”而又自如有序的社會。
一是由原始人的權利義務性質決定的。嚴格說來,原始人沒有文明人那樣的權利義務觀念。“氏族的特色即體現在它授予其成員的權利和特權以及它給其成員規定的義務上面”,這些權利、特權和義務包括:氏族成員具有選舉和罷免氏族首領和酋帥的權利,相互繼承已故成員遺產的權利,為本氏族成員命名的權利,收養外人為本氏族成員的權利,以及在本氏族內禁止通婚的義務,互相支援、保衛和代償損害的義務,等等。〔60〕在氏族社會,“每個氏族所有的成員在人身方面都是自由的,都有互相保衛自由的義務;在個人權利方面是平等的,首領和酋帥都不能要求任何特權;他們是靠血緣關系結合起來的同胞。自由、平等和博愛,雖然從來沒有明確規定,卻是氏族的根本原則。” 〔61〕氏族社會的權利義務與文明社會的權利義務大有不同,這是由氏族公社的性質所決定的。氏族公社“這種簡單的組織,是同它所由產生的社會狀態完全適應的。它無非是這種社會狀態所特有的、自然長成的結構;它能夠處理在這樣組織起來的社會內部一切可能發生的沖突……氏族制度的偉大,但同時也是它的局限,就在于這里沒有統治和奴役存在的余地。在氏族制度內部,還沒有權利和義務的分別;參與公共事務,實行血族復仇或為此接受贖罪,究竟是權利還是義務這種問題,對印第安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在印第安人看來,這種問題正如吃飯、睡覺、打獵究竟是權利還是義務的問題一樣荒謬。” 〔62〕
對于氏族公社的樣式和性質,恩格斯曾作過如下非常精辟和經典的論述:“這種十分單純質樸的氏族制度是一種多么美妙的制度呵!沒有大兵、憲兵和警察,沒有貴族、國王、總督、地方官和法官,沒有監獄,沒有訴訟,而一切都是有條有理的。一切爭端和糾紛,都由當事人的全體即氏族或部落來解決,或者由各個氏族相互解決;血族復仇僅僅當作一種極端的、很少應用的威脅手段……雖然當時的公共事務比今日多得多……可是,絲毫沒有今日這樣臃腫復雜的管理機關。一切問題,都由當事人自己解決,在大多數情況下,歷來的習俗就把一切調整好了。不會有貧窮困苦的人,因為共產制的家戶經濟和氏族都知道它們對于老年人、病人和戰爭殘廢者所負的義務。大家都是平等、自由的,包括婦女在內。他們還不曾有奴隸;奴役異族部落的事情,照例也是沒有的。” 〔63〕
根據上述原始社會的情形和性質,從權利這一范疇的角度來考察和概括,我把原始社會概括為平權社會。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原始社會還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法(律),而更多的是習慣、文化、公理和規約,“原始法實際上是部落習慣的總體”,“習慣就是國王”,“人們生活在習慣的無意識控制之下”。〔64〕因此,原始社會也沒有現代法律意義上的權利,而只有習慣意義上的權利,所以人們在談到原始社會的權利時,主要是指習慣意義上的權利。如學法律出身和作為執業律師的摩爾根,在論述古代社會時就常常使用權利、特權、婚配權、同居權、義務等法律概念〔65〕;又如恩格斯,雖然他認為“使用‘母權制這一名稱”是“不大恰當的”,“因為在社會發展的這一階段上,還談不到法律意義上的權利”,但“為了簡便起見”,他還是“保留了這一名稱”。〔66〕我認為,運用平權這一范疇有利于簡潔明晰而充分準確地說明原始社會的平權情形和性質。
二、奴隸社會是身份社會
恩格斯在贊頌氏族公社的同時就指出:“這是一個方面。但我們不要忘記,這種組織是注定要滅亡的。它沒有超出部落的范圍;部落聯盟的建立就已經標志著這種組織開始崩潰……全盛時期的氏族制度……其前提是生產極不發展,因而廣大地區內人口極度稀少……部落始終是人們的界限,無論對別一部落的人來說或者對他們自己來說都是如此:部落、氏族及其制度,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都是自然所賦予的最高權力,個人在感情、思想和行動上始終是無條件服從的……這種自然形成的共同體的權力必然要被打破,而且也確實被打破了。” 〔67〕如國家就是直接地和主要地從氏族社會本身內部發展起來的階級對立中產生的。〔68〕
由于沒有確切的歷史紀事,遠古歷史有許多是推測和想象,導致許多歷史問題都充滿著爭議,其中人類社會何時由原始社會進入奴隸社會就是這樣一個問題。西方學者認為,“在舊石器晚期和新石器的條件下,世界各地都出現了各種形式的君王、祭師和巫師。人類到處都在尋找知識、統治和魔力等所存在的地方,個別的人不論真誠地或虛偽地到處都愿意統治、愿意指揮或愿意當個能理解社會混亂的具有魔力的人物。” 〔69〕因此,這時候人類社會就開始進入了奴隸社會。郭沫若說,中國歷史的真正起頭是商代,商代和商代以前的社會是原始社會。〔70〕自“周室東遷以后,中國的社會才由奴隸制逐漸轉入了真正的封建制” 〔71〕,但“封建制社會和奴隸制社會并沒有多么大的懸殊” 〔72〕,“中國的封建制度一直到最近百年都是很巋然地存在著”。〔73〕呂振羽則持殷商奴隸社會說。〔74〕 侯外廬斷定殷代社會是奴隸社會的初級階段。〔75〕 何茲全認為,周族大約尚處于原始社會的末期,氏族中逐漸有了貴族、平民的分化,但還沒有進入階級社會。〔76〕
不過,關于確切時間的爭議并不影響我們的論題,因為人類社會遲早且最終由原始社會進入了奴隸社會。這有種種社會轉型的史實和標志。
一是婚姻制度。人類的婚姻形式經歷了群婚制、偶婚制和專偶制,其中,與蒙昧階段相適應的是群婚制,與野蠻階段相適應的是偶婚制。大概人類最早的禁忌就開始于婚姻的禁忌,如禁止亂倫,禁止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間通婚,以及后來氏族的任何成員都不得在氏族內部通婚。〔77〕 當婚姻制度演化為普那路亞制(伙婚制)時,社會便成為依性別和年齡而分級的社會〔78〕,形成了“婚級制度”和“婚級組織”,“婚級組織的產生似乎只是針對著一個目的,即為了取締兄弟、姊妹之間的互婚”。〔79〕 婚姻形式的發展過程是一個不斷區分身份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排除血親結婚的過程。“如果說家庭組織上的第一個進步在于排除了父母和子女之間相互的性關系,那么,第二個進步就在于對于姊妹和兄弟也排除了這種關系。” 〔80〕 英國傳教士洛里默·法伊森在南澳大利亞的芒特甘比爾地區的澳大利亞黑人中發現了最低的發展階段。在這里,整個部落分為兩個級別:克洛基和庫米德。每個級別內部都嚴格禁止性關系;反之,一級別的每個男子生來就是另一級別的每個女子的丈夫,而后者生來也是前者的妻子。不是單個人,而是整個集團相互結婚,即級別和級別結婚。在這種情況下,級別制度就是從雜亂的性關系的狀態中直接產生的;或者是在級別發生的時候,父母和子女間的性關系業已為習俗所禁止。〔81〕而且,“亂倫是一種被嚴格禁止的不可饒恕的犯罪”。〔82〕在易洛魁人和其他處于野蠻低級階段的大多數印第安人那里,在他們的親屬制度所達到的一切親屬之間都禁止結婚,其數多至幾百種。由于婚姻禁規日益錯綜復雜,群婚就越來越不可能,群婚制就被偶婚制排擠了。〔83〕 總之,歷史上婚姻制度的發展,就在于不斷縮小最初包括整個部落、其內部盛行兩性共同婚姻的那個范圍。由于次第排斥親屬通婚(起初是血統較近的,后來是血統越來越遠的親屬,最后甚至是僅有姻親關系的),任何群婚形式終于在實際上成為不可能的了。〔84〕 可見,身份隨著婚姻形式而發展,從群婚制到偶婚制再到專偶制,是一個越來越區分和講究身份的進程。
一是家庭制度。在群婚制或者“公夫公妻”、“共夫共妻”制的情況下,所有的子女都是大家共同的子女,不加區別,也無法區別,因而也就沒有身份可言。但隨著專偶制婚姻的出現,由于男權制,男子要把財產傳給自己的親生子女,這就需要區分和確定子女的身份,親生子女與非親生子女的身份具有重大的決定意義,這樣身份就產生了。專偶制婚姻改變了家庭制度。此外,以專偶制婚姻為基礎的家庭關系和家庭成員之間的各種身份關系,如夫妻關系、父母子女關系、兄弟姐妹關系等等,以及家父權、家長制等,都隱含著各種身份關系,它們在社會上的推廣,進一步滋長了身份關系以及建立在它們基礎之上的各種身份制度,形成身份社會。家國兩系是一致的,家是國的縮影,國是家的擴大,家庭身份擴大為社會身份,君主猶如家長,統治權冒充家父權。“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太平”。〔85〕 這樣,作為齊家根據的身份就自然地演化為了治國的根據了,國家成了講究身份的國家。因要講究身份,維護身份高的人對身份低的人的統治、剝削和壓迫,就產生了對國家的需要。
一是性別分歧的出現。人類天生分為男女兩性。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經歷了從母氏社會到男權社會的發展。最初,由于群婚,人們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女性在家庭和氏族社會中處于主導地位。共產制家戶經濟意味著婦女在家內的統治,正如在不能確認生身父親的條件下只承認生身母親,意味著對婦女即母親的高度尊敬一樣。那種認為婦女在最初的社會里曾經是男子的奴隸的意見,是18世紀啟蒙時代所流傳下來的最荒謬的觀念之一。在一切蒙昧人中,在一切處于野蠻時代低級階段、中級階段、部分的還有處于高級階段的野蠻人中,婦女不僅居于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86〕 但后來,按照當時家庭內的分工,丈夫的責任是獲得食物和為此所必需的勞動工具,從而,他也取得了勞動工具的所有權。〔87〕 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單純的生孩子的工具了。這樣確立的男子獨裁的第一個結果,表現在這時發生的家長制家庭這一中間形式上。〔88〕 性別差異特別是性別歧視是身份的一個根源,也是身份的一個重要標志。人類自此進入了身份社會、階級社會,出現了階級統治、剝削和壓迫,所以恩格斯說:“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 〔89〕
一是社會出現了分化。在原始社會末期,家長演化為族長,族長演化為酋長,酋長演化為貴族。這是社會分化的普遍現象和一般規律。導致社會分化的因素有很多:社會分工導致各種階(層)級的不斷出現。如農業與手工業的分工,導致農業生產者與手工業者兩個階層的出現,進而又導致城市居民與農村居民的出現,手工業與商業的分工。隨著新的分工的出現,社會又創造了商人這個階級。由于戰爭,武士階層和酋帥出現了。戰爭也俘獲了俘虜,在食物稀缺時是把俘虜殺掉食之,隨著生活資料的容易獲得,養活俘虜有利可圖,就把俘虜當作奴隸進行買賣和使用,這時就出現了奴隸。把奴隸由人貶為可供剝削的工具,這就出現了奴隸主和奴隸的不同身份。隨著剩余財產的出現,以及對它們的不同占有,出現了富人和窮人、貴族與平民的差別。由于水利灌溉等大規模合作生產,出現了指揮者與生產者、監督者與被監督者。“人們開始意識到,從個人出發,他們需要保護和指導,凈化不潔,以及超出自己力量以外的權力。在對這些要求做出的反應中,大膽的人、聰明的人、精明和狡猾的人正在胡亂地上升為巫師、祭司、酋長和君王。” 〔90〕 所以,“我們發現,在能夠明確辨認的最初歷史上,在所有文明地區,我們見到不勞作的統治階級和勞作的群眾之間已經存在著區別。” 〔91〕 他們在后來的發展過程中,慢慢地演變為不同的階級。如我國公劉時的周族社會處于原始社會的末期,雖然還沒有進入階級社會,但已有了貴族和平民的分化。到了文王時期,階級分化有了發展,出現了奴隸。〔92〕 到了西周春秋時期,貴族、平民、徒屬、奴隸是該社會的階級構成。〔93〕 階級是身份的重要標志,是身份發展的極端。階級是對身份的縮減,但同時也是對身份的加強。階級身份的形成和維護,是社會變革的重要因素和主要標志。
一是氏族制度的瓦解。氏族社會由氏族部落組成,血緣關系是其主要的社會紐帶。但后來,血緣關系中斷了,氏族制度破壞了,氏族長成為貴族,氏族貴族發展為貴族階級。“財產和職位是產生貴族的基礎”,“貴族感情”“給現代社會以極深的影響,并抵消了由氏族創造和培育起來的民主原則。它很快就引入了不平等的特權,引入了在本民族內不同個人的不同身份,從而破壞了社會的平衡,終至于成為不團結與斗爭的根源。” 〔94〕 而且,貴族的地位和權力是世襲的,這就進一步加強和鞏固了身份。如我國古代周的宗法制度,講究“嫡庶之分”,“傳子不傳賢”,“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其中“庶”,“于眾多之外有著低下的意思”。〔95〕 隨著牛耕、鐵農具的使用,生產工具、水利灌溉、施肥等方面的發展,春秋戰國之際是農業生產力飛速發展的時期〔96〕,財產大量增多,出現了剩余財產,但人們對其占有不均,這樣,“貴賤的階級不是從前的氏族宗禮所能區分了,而是拿財產的多寡才可以區別出來。” 〔97〕 此時此景,“說明一般權利義務的平等制度是不存在的”。〔98〕
一是私有制的出現。一旦有了剩余財產,人們就想據為己有, “對財產的欲望超乎其他一切欲望之上,這就是文明伊始的標志。” 〔99〕 如對畜群的私有制,一定是很早就已經發展起來了,雖然那時還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私有制。〔100〕 但“沒有疑問的是,在成文史的最初期,我們就已經到處都可以看到畜群乃是家庭首領的特殊財產,完全同野蠻時代的工藝品一樣,同金屬器具、奢侈品以及人畜——奴隸一樣。” 〔101〕 又如土地制度,“從公社中切取一部分田地作為‘公田,這是原始社會解體和階級社會開頭一段時期普遍存在的一種情況。”〔102〕 “一切民族或者說幾乎一切民族的古代歷史上,都有過土地公有制。”〔103〕 但后來,土地就開始被氏族長、酋長、貴族等占有并私有化了。如在我國,“周人滅商以后,周王和貴族的權力迅速發展起來,他們一方面在對外征服中利用自己的地位占有一些被征服地的土地,一方面也利用原來以氏族長的身份對公有土地的管理權,逐步地篡奪了這些土地成為自己所有。這樣,氏族土地公有制,默默向王有轉化了。”〔104〕 此外,“隨著財產私有權的擴大,個人地位將越來越突出。” 〔105〕 而越是突出個人地位,就越會講究身份,身份隨私有制的產生和私有財產的差別而不斷發展。
一是“城”“鄉”差別。人是天生的合群動物,隨著種植農業的發展,人們開始合群定居,并且人數越來越多,進而就形成了城市,城的防御功能也提高了城市的地位。“原始民族為了防御野獸和其他族人的襲擊,總要建立城邑聚族而居。這就決定了后來他們演化為城邦國家。”所以,“各民族的歷史從有記載開始甚或包括傳說時期,大體上都是從城邦開始的”,“古代國家都是城市國家或城邦國家。” 〔106〕 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一般只有達官顯貴才能住在城里,即所謂的“君子居國”。而其他人“非我族類”,且“四民不雜居”,便被降為穡夫,要到鄉村去居住和耕作。但城里達官顯貴的消費,是由穡夫提供的,或者說是從穡夫那里剝削掠奪來的。就像后來城鄉存在“剪刀差”一樣,那時的“城”“鄉”差別就更大了,“概括說來,城市就是為了剝削村落而存在的。”因為城市的第一流居民認為自己的天職是軍事保衛、生產管理和宗教祭祀,“既然這些人都不參加田間勞動,因而離開農業生產者的剩余產品,他們肯定活不下去。換句話說,城市里居主要地位的居民是其社會的統治者,城市的其他居民和附屬村落的村民是被統治者。” 〔107〕城鄉差別,導致城鄉居民身份的差別,這種差別即使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消滅。
一是權力異化了。在原始共同體中,人們彼此沒有差別,大家都是平等、自由的,享有同樣的權利;權力是公共的,人們共同決定氏族部落的公共事務,感覺不到權力的存在,以至于不知權利義務為何物。但由于古代氏族社會的淳樸道德被敗壞,對公共財產的自私自利的掠奪,古老的沒有階級的氏族社會被毀壞,特別是隨著家庭的變革、私有財產的出現以及階級的劃分,“這種自然形成的共同體的權力必然要被打破,而且也確實被打破了。” 〔108〕 如我國遠古時期還有禪讓制,堯、舜、禹都是眾人公選出來的,并且堯舜、舜禹還曾一度是二頭共和執政;《堯典》中所記載的“四岳”、“十二牧”、“九官二十二人”都是民主推選出來的,實行民主決策。但從禹開始,就不是傳賢而是傳子了,這是家天下的開始,改帝號為王,“由帝而王”,“由王而伯”,等等。“氏族公社的個別權力者,轉化成為國家(首領),或者轉化成為主人”。〔109〕 族長、首領的地位更為突出,他們有了與眾不同的宮室,有了高大巍峨的宮門,有了莊嚴的宗廟。如《史記·周本紀》記載:“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在由氏族部落向國家轉化的過程中,在王的左右出現一些執事官,他們一般不是貴族,但隨著王權的成長,他們的權力也大了起來,成為了貴族。〔110〕 氏族社會原本有三種并存之權:酋長權、貴族權、氏族成員權。后來,氏族出現階級分化,有了顯貴的家族,出現了貴族權。再進一步,氏族成員權逐漸被貴族所竊取,只剩下大事才由氏族成員民主決定,日常事務全由酋長、貴族處理了。酋長權又發展出王權,氏族權就日益衰落了。〔111〕 權力被族長、酋長、貴族、奴隸主等所獨霸,權力成了一個階級剝削壓迫另一個階級的專制工具。權力不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身份的保障。有了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身份的劃分,如王侯貴族與庶民百姓,官僚與平民,奴隸主與奴隸,等等。統治權是從氏族軍事首長到國家權力機關(的轉化中)形成的。〔112〕
一是身份的標志處處可見。如鼎、彝、尊、爵等古器的名稱,就是權利義務的標志或規定。如尊、爵原來是酒器,由于酒器是氏族貴族所專有的神圣的禮器,后來發展成為貴族地位的名稱。 〔113〕 “器者,所以藏禮。故孔子曰,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先王之制器也,齊其度量,同其文字,制其尊卑,用之朝覲燕饗,則見天子之尊,賜命之寵,用之于祭祀飲射,則見德功之美,勛賞之名……器者,先王所以馴天下尊王敬祖之心,教天下習禮博文之學……先王使用其才與力與禮與文于器之中,禮明而文達,位定而王尊……故窮而在下……貴而在上……”。〔114〕 可見,“禮器同源”〔115〕,“禮所以別貴賤”,都是身份的象征和標志。在人們的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無不淋漓盡致地體現出身份的差別。
一是國家的出現。由于剩余財產被氏族長所占有,氏族長變成酋長、貴族,他們區別于平民;男權制和家長制的形成,財產積累于家庭,出現了家庭私有制;財產的差別導致了社會的分化,財產因素此時一躍而為支配一切的勢力,從而決定了政府的性質,它使貴族政治和特權大為突出,它們乘機大幅度地剝奪人民支配政府的權力,并將這種權力交給了富人。〔116〕 于是出現了階級、階級剝削和階級斗爭。但氏族制度對他們既不能阻止,又不能鏟除,氏族制度已經走到了盡頭,取而代之的是國家。“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承認: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 〔117〕 國家和舊的氏族組織的不同之處在于,國家是從控制階級對立的需要中產生的,它照例是最強大的、在經濟上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的國家,這個階級借助于國家而在政治上也成為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因而獲得了鎮壓和剝削被壓迫階級的新手段。〔118〕 所以恩格斯說,“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 〔119〕,國家是身份社會的集中體現。
一是開始出現法律。最初的法律由習慣而來。這些習慣包含著敬畏和禁忌。在原始社會,“對長老的畏懼是社會智慧的開始。在原始處所里的幼年人是在這種畏懼中長大的。凡是和長老有聯系的東西可能都是禁物”,“有所禁止的東西的觀念,就是對這些東西碰不得、看不得的觀念,可能就是這樣很早就深入亞人的心中。”〔120〕 后來,“語言每發展一步,禁忌、限制和儀式也可能逐步深刻和發展。”〔121〕 法律源于這類敬畏、禁忌,“禁忌是人類最古老的無形法律,它的存在通常被認為是遠比神的觀念和任何宗教信仰的產生還要早。” 〔122〕 所以最早的法律概念“多少帶有足以表示一個專制之父的命令這個特點的私密性和自發性”。〔123〕由于對各種自然力量和神秘事物的敬畏,為了維持氏族部落的團結,增強生存力量,產生了圖騰、神話、巫術和宗教,這些都與法律密切相關。如“圖騰主義便是原始人民的憲法” 〔124〕 ,“從法律的發展來看,最初它是與巫術和宗教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司法裁定與儀式裁定緊密相關。” 〔125〕 亨利·梅因認為,“從大量的法規匯編的遺物中可以看出,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無論它們之間在本質上的區別如何大,都表現出它們與宗教、道德規范的結合……沒有文字記載的法律,從中國到秘魯,在它剛剛制定出來的時候,都涉及宗教儀式和習慣。”法起源于宗教這種觀點在梅因以后已為公眾所接受。瑪麗特在《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4版)的“原始法”條目中就寫道:“簡而言之,早期法及其強迫實施的一種基本方式,是讓人遵守包括肯定的和否定的制度,其目的在于把人類同化到神的秩序之中去。”〔126〕 像《摩奴法典》,之所以冠以“摩奴”的名稱,是因為按照印度的神話學,“摩奴”是至尊“上帝”的一種分出物,《摩奴法典》是從“神”得來的。〔127〕 這些習慣以及在其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法律,調整了當時的一些違禁行為,最常見的是襲擊、盜竊、亂倫、瀆神等等,它們是維持身份(種姓)社會的主要紐帶和重要力量。
以上史實和標志,說明人類社會自奴隸社會始就進入了身份社會。
三、從平權到身份是怎樣發生的
一是婚姻制度發生了變革。人類依次經歷了三種主要的婚姻形式,這三種婚姻形式大體上與人類發展的三個主要階段相適應。群婚制與蒙昧階段相適應,偶婚制與野蠻階段相適應,專偶制與文明階段相適應。在野蠻社會的高級階段,在偶婚制和專偶制之間,插入了男子對女奴隸的統治和多妻制。在這些婚姻制度變革的順序中,所表現的是婦女的地位逐步下降,而男子的地位不斷上升。其中,對偶婚給家庭添加了一個新的因素,即除了生身的母親以外,它又確立了確實的生身父親。專偶制是在野蠻社會的中級階段和高級階段交替的時期,從對偶制家庭中產生的。專偶制的產生是由于大量財富集中于男子之手,而且這種財富必須傳給這一男子的子女,而不是傳給其他人的子女。〔128〕 所以必須確定生父子女的身份,并由他們以親生的繼承人的資格繼承他們父親的財產。可見,專偶制是建立在丈夫的統治之上的〔129〕,是以私有制對原始的自然產生的公有制的勝利為基礎的第一個家庭形式。〔130〕 縱觀人類婚姻制度史,是一個從群婚制到個體婚制的發展歷史,但個體婚制在歷史上絕不是作為男女之間的和好而出現的,更不是作為這種和好的最高形式而出現的。恰好相反,它是作為女性被男性奴役,作為整個史前時代所未有的兩性沖突的宣告而出現的。在歷史上出現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展同時發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同時發生的。個體婚制是一個偉大的歷史的進步,但同時它同奴隸制和私有制一起。個體婚制是文明社會的細胞形態,根據這種形態,我們就可以研究文明社會內部充分發展著的對立和矛盾的本質。〔131〕
一是家庭制度發生了革命。隨著畜群和其他新的財富的出現,便發生了對家庭制度的革命。畜群是新的謀取生活資料的工具,最初對它們的馴養和以后對它們的照管都是男子的事情。因此,牲畜是屬于他們的;用牲畜交換來的商品和奴隸,也是屬于他們的。這時謀生所得的全部剩余都歸了男子。男子依恃自己的財富擠上了首位,而把婦女擠到了第二位。家庭內的分工決定了男女之間的財產分配,婦女的家務勞動現在同男子謀取生活資料的勞動比較起來已經相形見絀;男子的勞動就是一切,婦女的勞動是無足輕重的附屬品。〔132〕 性別歧視、男尊女卑、家父權和男權主義就這樣產生了。它對社會制度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正如馬克思所說的:“現代家庭在萌芽時,不僅包含著奴隸制(servitus),而且也包含著農奴制,因為它從一開始就是同田野耕作的勞役有關的。它以縮影的形式包含了一切后來在社會及其國家中廣泛發展起來的對立。” 〔133〕
一是社會分工和商品交易導致社會變革。自原始社會始,人類社會發生過以下三次社會大分工。游牧部落從其余的野蠻人群中分離出來,是第一次社會大分工。“從第一次社會大分工中,也就產生了第一次社會大分裂,分裂為兩個階級:主人和奴隸、剝削者和被剝削者。” 〔134〕 隨著個人財富的增加,織布業、金屬加工業、農產品加工業和其他手工業的發展,發生了手工業和農業的分離,這是第二次社會大分工。第二次社會大分工使零散現象的奴隸制變成社會制度的一個根本的組成部分,奴隸們不再是簡單的助手了,他們被成批地趕到田野和工場去勞動。〔135〕隨著剩余財產的增多,分工的進一步發展,以及交換行為的日益規模化,發生了第三次社會大分工,“它創造了一個不再從事生產而只從事產品交換的階級——商人”,“一個寄生階級,真正的社會寄生蟲階級形成了”。〔136〕 自此,人類社會進入了文明階段。“文明時代是社會發展的這樣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上,分工,由分工而產生的個人之間的交換,以及把這兩者結合起來的商品生產,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完全改變了先前的整個社會。” 〔137〕結果是,“氏族制度已經過時了。它被分工及其后果即社會之分裂為階級所炸毀。它被國家代替了。”〔138〕
一是生產力和生存方式的發展。在公元前9000年到8000年間,生活在伊朗的一些人邁出了朝向食物生產的現知最早的一步。〔139〕 “有些人捕捉活的動物,逐步馴養它們”,種植植物,把收獲的谷物儲藏起來。〔140〕 到了公元前7500至6500年左右,農業在西亞地區成為人類主導型的生存方式,到公元前6000年,定居農業成為全世界人類主導性的生存方式。〔141〕 公元前10000年至7000/6000年間左右,西亞由食物采集向食物生產轉變。〔142〕 “由采集食物向生產食物乃至從事以穩定的食物供應為先決條件的各種活動的進步”,導致人類由游蕩不定的群體向村落乃至城市之社會組織方面的進步。〔143〕
但有村落以后,村落里有戰利品,不僅有財產,還有人們歷盡千辛萬苦開墾出來并耕作的田地。“自定居村落產生以來,其未來將是戰爭和殺戮” 〔144〕,“地方性的戰爭可能是在由漫游生活至定居生活的過渡時期開始的,當時一些漫游群落變成了劫掠群落。” 〔145〕 這樣,“游牧者和定居者之間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前者視后者為掠奪的對象。〔146〕 在原始社會的末期,部落之間的掠奪、復仇、戰爭越來越頻繁。戰爭的爆發或需要,一方面是最精于戰事者在社會中顯得最為強大,軍事權力導致行政權力。公元前3500至3000年,美索不達米亞的武士——統治者正變得愈加占據支配地位。〔147〕 另一方面是戰爭俘獲俘虜,把俘虜變為奴隸。
農業需要水利灌溉。最早見于公元前4000至3000年間的兩河流域,“修建及維修河渠的活計要求組織大量人員,籌集食品供他們食用,大量制作罐盆作為他們的餐具,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因此,顯然需要規劃人員決定如何勞動、何時勞動、在何處勞動,需要監督人員去指導和強制勞工,同時需要總督去安排、監督監督人員,與此相應,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分化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148〕
凡此種種都說明,“嚴密的法律是隨著農業部落的發展而發展起來的”。“那些采集者和漁獵者已經逐漸地認識到,土地已經變成支持家庭和個人生存的原始財產。權力、義務、特權和豁免權因涉及實際社會地位而產生了,分配使之顯得更重要。物質文明增加,動產已經標志著利益,從而產生了相對應的人的法律。最重要的是整個社會不再可能在整個社會成員之間繼續保持著原有的那種簡單的關系了。”〔149〕
由上可見,生產力和生存方式的日益發展導致身份的不斷加強。
一是私有財產的出現。隨著人的進化,特別是生產工具的改進,提高了生產效率,財產大量增加,開始出現了剩余產品,“財產的增長這時候已經成為一種可以左右一切的因素”。〔150〕如家畜的馴養和畜群的繁殖,就開發出前所未有的財富來源,并創造了全新的社會關系。這種新的財富最初無疑是歸氏族所有。但對畜群的私有制,一定是很早就已經發展起來了。有了私有制,財產繼承制度也隨之發展而變革。在蒙昧社會,遺產必須由死者本氏族的成員分得,在中級野蠻社會之前,遺產必須由死者的同宗親屬分得,到了高級野蠻社會,遺產必須由死者的子女繼承。〔151〕可見,財產繼承制度是不斷私有化的。特別是隨著男子在家庭中的實際統治地位的確立,開始實行父權制的財產繼承制度,財產積累于家庭中,歸家庭私有,個體家庭開始成為社會經濟單位,已經成為一種力量,并且以威脅的姿態起來與氏族對抗,給了以對偶婚和母權制氏族為基礎的社會一個強有力的打擊,家庭私有制取代了氏族公有制。各個家庭首長之間的財產差別,炸毀了各地一直保存著的舊的共產制家庭公社,同時也炸毀了為這種公社而實行的土地的共同耕作。耕地起初是暫時地、后來便永久地分配給各個家庭使用,它逐漸向完全的私有財產過渡。〔152〕 自從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后,“不均衡就取代了均衡,特殊利益取代了公共利益,平等就不再存在于整個社會成員之間,而只存在于少數擁有財富的人們之中。由于越來越懸殊的不平均分配,就使物質和生活品的供應越來越間接,因而共同勞動和共同消費的社會成員之間的斗爭變得更加尖銳。在這樣的社會里,每一件事情的變動都增加了沖突的可能性,因此,社會對控制性工具的迫切需要大大地增加。” 〔153〕 國家和法律應運而生。可見,家庭、私有制、身份、階級以至國家和法律,它們之間有著內在的因果關系和邏輯聯系。
一是氏族部落制度的瓦解。“氏族制度的前提,是一個氏族或部落的成員共同生活在純粹由他們居住的同一地區中。” 〔154〕但到了野蠻社會中后期,氏族和部落到處都雜居在一起,到處都有奴隸、被保護民和外地人在居民中間雜居著。加上受商業活動、職業變換和土地所有權轉讓等的影響,進一步加劇了居民雜居的情況。雜居一方面導致人的分化和利益的分化,一方面又導致人的融合和利益交融,這種錯綜復雜的關系使得氏族團體的成員再也不能通過集會來處理自己的共同事務了。由于謀生條件的變革及其所引起的社會結構的變化,又產生了新的需要和利益,這些新的需要和利益不僅同舊的氏族制度格格不入,而且還千方百計在破壞它。在每個氏族團體中,也表現出利益的沖突,這種沖突由于富人和窮人、高利貸者和債務人結合于同一氏族和同一部落中而達到最尖銳的地步。但氏族除了輿論以外,并沒有任何強制手段,它不可能壓制和調和這種種沖突,因而需要一種力量,站在相互斗爭著的各階級之上,壓制它們公開的沖突。這樣,“以個人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古代社會制度就已經被炸毀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個新的、以地區劃分和財產差別為基礎的真正的國家制度。”〔155〕
一是法律應時而生。法律是隨著身份差別、利益沖突和階級斗爭而產生的。如果說“神農之世”,可以“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那么現在,“神農既沒,以強勝弱,以眾暴寡”,“黃帝作為君臣上下之義、父子兄弟之禮、夫婦妃匹之合”,就應“內行刀鋸,外用甲兵”,“故時變也”。〔156〕 如果說先前,“伏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那么“及至文、武,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因為“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157〕 如果說,“昔者神農無制令而民從,唐虞有制令而無刑罰,夏后氏不負言,殷人誓,周人盟”,那么“逮至當今之世,忍詢而輕辱,貪得而寡羞,欲以神農之道治之,則其亂必矣”;雖然“夫神農、伏羲,不施賞罰而民不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廢法而治民”。“由此觀之,法度者,所以論民俗而節緩急也,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 〔158〕
這時的法律是一種身份法,處處表現出明顯的身份色彩。
一是表現在法律制定上。在那時,人分貴賤,身份不同,不同身份的人適用不同的行為規則。“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禮”是貴族的行為準則,“刑”是對賤民的懲罰措施,它們是斷然有別的,不能統一立法,否則身份不清,國將不國。如公元前536年,鄭國執政子產“鑄刑鼎”,受到叔向的強烈抨擊:“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猶不可禁御,是故閑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為祿位,以勸其從;嚴斷刑罰,以威其淫。懼其未也,故誨之以忠,聳之以行,教之以務,使之以和,臨之以敬,蒞之以強,斷之以剛;猶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禍亂。民知有辟,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徼幸以成之,弗可為矣。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鄭國,作封洫,立謗政,制參辟,鑄刑書,將以靖民,不亦難乎?” 〔159〕 公元前513年,晉國執政趙鞅“鑄刑鼎”,也受到了孔子的嚴厲批評:“貴賤不愆,所謂度也……今棄是度也,而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160〕
一是表現在“人法”上。隨著人的分化和階級的劃分,法律因人立法,因人而異,人區分為不同的身份,不同身份的人在法律上享有不同的權利義務。如古印度的《摩奴法典》,該法典凡十二卷,涉及廣泛,但其核心內容可以歸納為一點,即維護種姓制度。該法典宣揚種姓起源的神話,將人按等級高低分為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和首陀羅四個種姓,各種姓在財產所有權、債權債務、婚姻、繼承等各個方面有著不同的地位、權利、義務和行為準則,并規定依違種姓制度所應得的獎懲。由此可見,《摩奴法典》是一部典型的種姓法、等級法、身份法,是維護高等種姓統治、奴役低等種姓的工具。又如在雅典國家,“最重要的法律項目,是關于國民的三種分類(貴族、農民、手工業者),這種分類代替了氏族部落的分類,不過后兩個階級還不能得到法律上的充分保障。” 〔161〕 再如在羅馬氏族,公元前451年頒布的《十二銅表法》就已經代替了古老的習慣,它規定,一個未立遺囑的死者,其遺產首先要由他的直接繼承人繼承,也就是說,要由他的子女繼承;若無子女,則由他的男性直系后裔繼承。〔162〕 繼承制度具有明顯的身份性質,人的身份不同,繼承的序位和份額亦不同。《十二銅表法》的第四表還規定了“家長權”,“家屬終身在家長權的支配下。家長得監察之、毆打之、使作苦役,甚至出賣之或殺死之;縱使子孫擔任了國家高級公職的亦同”,“夫得向妻索回鑰匙,令其隨帶自身物件,將其逐出”,“禁止平民和貴族通婚”,等等。這些都是有關身份的規定。
一是表現在家庭關系上。一切古代社會都認為是來自一個原祖,是共同的血統把他們結成一個集合體,如家族、氏族、部落,而后國家。當男子、丈夫、父親成為這個原祖以后,就改變了原始氏族公社的平權制,而產生了家父權、家長制。“最古社會的家族組織曾在少數法律制度學上留有明白而廣大的標志,顯示出‘父或其他祖先對于卑親屬的人身和財產有終身的權力,這種權力,我們為了方便起見,用它后來在羅馬的名稱,稱它為‘家父權。在人類原始聯合的所有特色中,沒有比這種權力更多地被大量的證據所證明”。〔163〕 家父因此身份而享有家父權,憑此權力把婦女貶到從屬地位予以監護,對子女的人身和財產擁有生殺予奪大權。“一切形式的‘身份都起源于古代屬于‘家族所有的權力和特權,并且在某種程度上,到現在仍舊帶有這種色彩”。〔164〕 后來的國家,之所以叫做國家,是企圖把“國”“家”化,達到“國”“家”合一,因為“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165〕這樣就能把冷血生疏之“國”披上血緣親情之“家”的外衣,歷史上的國家統治者因此可以依舊把自己打扮成“家父”,繼續憑借“家父”的身份,把自己的統治哪怕是殘暴的統治也粉飾為“愛民如子”的“親民”“仁政”。家長身份以溫情脈脈的面紗掩蓋了殘酷專制的實質,具有神奇的欺騙和麻痹功效。所以上古社會的政治是神權政治加上家族政治,是兩者的內在統一。
一是表現在財產制度上。“真正古代的制度很可能是共同所有權而不是各別的所有權”〔166〕,“古代社會的財產是不可分割的”〔167〕,這是由于古代法律幾乎全然不知“個人”,它所關心的不是“個人”而是“家族”,不是單獨的人而是集團。〔168〕 但后來,隨著個人能力的增強,個人能夠獨立生產生活以后,個人就從群體、家族依附中解放出來,“個人”不斷地代替“家族”,成為法律所考慮的單位,所有權就發生了變革,像羅馬法所規定的一樣,“個人所有權是正常狀態的所有權”,而“人的集團所共有的所有權反而只是通則的一個例外”。〔169〕這與社會發展從原始共產制過渡到私有制是一脈相承的。
一是表現為法律對身份的維護。雖然古代社會也有平等觀念、民主思想和法治精神。如秦變法,“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親親尊尊之恩絕”。〔170〕 楚國吳起變法,要廢除氏族貴族,甚至把貴族降為平民,并且叫他們去開荒——“令貴人往實廣虛之地”,而開墾的土地又歸公所有,“以扶養戰斗之士”和“以奉選練之士”,這種苛于貴族而惠予平民的變法,結果必然會遭到貴族的反對,當貴族復辟后,便把吳起置于死地。〔171〕商鞅變法,核心是“大小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這是用勞動和財富作標準來決定人的身份,改變了“氏別貴賤”的古禮。以及“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這是論功行賞,大大地摧毀了身份等級制度。即使“公子虔復犯約”,亦“劓之”,這可是對“刑不上大夫”的公然冒犯。但結果是“孝公卒之日,舉國攻之,東西南北,莫可奔走,……卒車裂族夷。”商鞅的罪狀是“違禮義,棄倫理,并心于進取。”反動勢力的圍剿,加強和鞏固了身份制度。
如果我們把這一段歷史概括為“從平權到身份”,那么,它就與被梅因概括為“從身份到契約”的下一段歷史(從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合乎邏輯發展順序地聯系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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