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戰結束后的七十年里,大屠殺一直在以色列的社會政治生活與公共話語中占據著中心位置。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第二代”敘事文學逐漸發展起來。其創作隊伍主要由兩部分人組成:首先是大屠殺幸存者的后代,或者說大屠殺“第二代”;其次是父母并非幸存者的作家,但本人在成長過程中經歷了大屠殺給以色列社會和個人心理帶來的沖擊,于是選擇“第二代”體驗為描寫對象。他們都經歷了以色列國家重建大屠殺歷史與大屠殺記憶的過程,并把大屠殺歷史與記憶融入到個人身份的建構之中。
〔關鍵詞〕大屠殺敘事;第二代; 集體記憶; 幸存者; 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I109.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6-0021-09
“第二代”(the Second Generation) 指的是大屠殺研究領域中的一個特殊群體,意指大屠殺幸存者的子女。這一術語最早見于反映幸存者在經歷創傷后處于緊張狀態并對其子女產生影響的心理文學中,用于形容與幸存者及其家人相關的心理治療;但后來也逐漸用于與不需心理咨詢的大屠殺幸存者及其子女的相關討論。①廣義地說,探討猶太人“第二代”問題的兩部具有開拓意義的著作發表于20世紀70年代:一部是斯坦尼茨與索恩義合編的文集《生活在大屠殺之后:美國大屠殺幸存者子女的反思》(1975),它反映了“第二代”的生存境遇,以及大屠殺對其身份塑造的影響;另一部則是愛潑斯坦撰寫的影響深遠的《大屠殺的孩子:與大屠殺子女的對話》(1979),該作探討了父母的大屠殺經歷對子女的影響。②真正對大屠殺敘事進行研究的學術著作問世于20世紀90年代,其中包括伯格的《約伯的孩子》(1997)和《第二代聲音:大屠殺幸存者與迫害者的反思》(2001)、希赫爾的《打碎水晶:奧斯維辛之后的創作和記憶》(1998)、布吉亞特的《不會讓你自由:猶太大屠殺幸存者后裔的創作》(2003)以及格里姆伍德的《第二代大屠殺文學》(2007)。③這些著作從心理、社會、歷史、文化等不同層面探討“第二代”敘事中所呈現的大屠殺幸存者及其子女的體驗。除伯格《約伯的孩子》之外,它們均打破了國別界限,把“第二代”創作作為國際化的話題加以討論。由于國內以往的學術研究大多關注美國等地的“第二代”作家,卻對以色列的“第二代”敘事未曾問津,而以色列這個國家與二戰及大屠殺幸存者的關系又極為特殊,因此本文將集中探討以色列的“第二代”敘事文學與身份認同問題。
二戰結束后的七十年來,大屠殺一向在以色列的社會政治生活與公共話語中占據著中心位置。1950年代,即以色列建國后的第一個十年,便有50余萬大屠殺幸存者從歐洲各地移民到了以色列。這些人經歷了大屠殺創傷,從肉體到心靈均受到了難以名狀的摧殘。無論從外在的語言、服裝、發飾與舉止,還是從內在的精神世界均與試圖張揚英雄氣質的新建國家格格不入。為將這些飽受創傷的幸存者塑造成時下需要的新型國民,同時也為了教育本土以色列人,尤其是讓年青一代更好地了解歷史、珍惜現在,以色列政治家和猶太知識分子從建國之初便開始尋找大屠殺的紀念方式,就大屠殺在猶太歷史上的地位展開深入討論:1951年,以色列議會決定建立“大屠殺與起義紀念日”;1952年,商議與德國簽訂索賠協議;1953年,決定建立大屠殺紀念館亞德瓦神姆;1954年,圍繞卡斯納審判探討大屠殺期間人性的復雜性;1959年,決定將“大屠殺紀念日”改為“大屠殺與英雄主義紀念日”;1961年,發起了舉世矚目的“艾希曼審判”,第一次將大屠殺時期猶太人遭受迫害的真相向全體以色列國民展示出來,產生了強有力的震撼力。從此,以色列人開始同情并理解大屠殺幸存者在歐洲的不幸遭遇,并將歐洲猶太人經歷的創傷視為以色列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屠殺歷史與記憶逐漸在以色列人身份塑造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與之相關的大屠殺敘事文學也擁有了別國文學所不具備的獨特之處。Gershon Shaked. “The Children of the Heart and the Monster: David Grossman: ‘See under: Love: A Review Essay”,in Modern Judaism, 1989, 9(3): 311. 中文參見鐘志清《“艾赫曼審判”與以色列人的大屠殺記憶》,《中國圖書評論》,2006年第4期;《身份與記憶:論希伯來語大屠殺文學的英雄主義》,《外國文學評論》,2008年第4期;《“艾赫曼審判之后”:1960年代本土以色列作家的戰爭書寫》,《文化研究》,第17輯。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以色列的“第二代”敘事文學逐漸發展起來。其作家隊伍主要由兩部分人組成:首先是大屠殺幸存者的后代,或者說名副其實的大屠殺“第二代”,這些人在彌漫著大屠殺陰影的家庭中成長起來;其次是父母并非幸存者的作家,但本人在成長過程中經歷了大屠殺給以色列社會和個人心理帶來的沖擊,于是選擇“第二代”體驗為描寫對象。這兩部分人多在20世紀中期出生在以色列,或者是幼年時代便移居到那里,總體上是以色列教育制度的產物,經歷了以色列國家重建大屠殺歷史與大屠殺記憶的過程,并把大屠殺歷史與記憶融入到個人身份的建構之中。
一、幸存者及其子輩的沖突
以色列建國后的相當一段時間內,“官方記憶”有意強化以“華沙隔都起義”為代表的武裝反抗的英雄主義,而對600萬猶太人在大屠殺期間“羔羊般走向屠場”的行為不予以理解,對大屠殺幸存者的苦難無動于衷,多數幸存者只能保持沉默,將戰時慘痛的經歷埋藏在心靈的墳墓中。父母的大屠殺創傷,以及公共記憶范式對“第二代”心理與身份形成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就像“第二代”作家娜娃·塞梅爾(Nava Semel)所述,“大屠殺幸存者的子女不可能在英雄主義的庇護下長大,不像父親在戰場上捐軀或者為國土而歷經艱險的那些孩子。他們就像受到驚嚇的野草,在屈辱中怯生生地長大。”娜娃·塞梅爾的短篇小說集《玻璃帽》(1985)是以色列第一部描寫第二代體驗的作品。引文出自其《內在靈魂——談創作大屠殺文學》,鐘志清譯,《世界文學》,2003年第9期,121頁。在這種情境下,大屠殺幸存者的后裔比較傾向于從個人經歷與感受出發來描寫大屠殺記憶給以色列人,尤其是給大屠殺幸存者的子女們的心靈深處所蒙上的陰影,在創作中表現幸存者及其子女之間的沖突。這批作家有伊塔瑪·列維(Itamar Levy)、薩維揚·利比萊赫特(Savyon Liebrecht)、莉莉·佩里(Lily Perry)、大衛·舒茨(David Schutz)、米哈爾·郭福林(Michal Govrin)、阿米爾·古特弗蘭德(Amir Gutfreund)、娜娃·塞梅爾等。
第一部揭示以色列大屠殺幸存者子女主題的作品乃是塞梅爾的《玻璃帽》(1985)。作品中的人物均以作者的幸存者母親和與母親有著類似命運的人為原型,表達了幸存者的子女無法擺脫過去身份的困擾,總在不斷地追問:母親,你是怎樣活過來的?莉莉·佩里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圓周中的流亡》在這類作品中具有代表性。小說的女主人公即是幸存者的后裔,由于母親終日處在準備迎接另一場大屠殺來臨的狀態中,給她的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她試圖開創新生活,在同齡人中尋找友誼和愛情,但總是被內在的甚至是無意識的某些禁忌迅速挫敗,根深蒂固地認定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直至母親去世,才預示著她有機會過上成年人的獨立生活。
與試圖通過緩慢的精神追問在受難者母親與她的以色列女兒之間建立脆弱聯系的塞梅爾和佩里不同,女作家薩維揚·利比萊赫特則集中筆力描繪大屠殺幸存者與“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之間的隔膜,而這種代際沖突與以色列社會的集體記憶方式具有密切的關聯。利比萊赫特在1948年生于德國慕尼黑,父母均是大屠殺幸存者。1950年隨父母移民到以色列。在她看來,大屠殺幸存者的家庭大致可分兩類。在一類家庭里,人們著魔似地談論大屠殺,任何話題,不管是一根鞋帶還是一塊面包,都可以直接導致對猶太居住區和集中營的回憶。而另一類家庭則對大屠殺體驗諱莫如深,采取完全沉默的方式。利比萊赫特的家庭屬于后一種類型。〔1〕利比萊赫特的父母出生在波蘭,分別是兩個大家庭中的唯一幸存者。二戰爆發時,父親已經結婚生子,但在戰爭中失去了家人。戰后,父母在德國相遇并結婚。父母對大屠殺完全采取沉默的方式,從來不向子女講述自己的過去。在這樣的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被迫采取與眾不同的表達方式。收于《沙漠蘋果》集中的《剪發》和《哈由塔的訂婚宴》均把背景置于即將舉行歡快的家庭聚會前夕——家庭聚會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公眾社會的象征。
《剪發》描述的是以色列幼兒園里有些孩子的頭上長了虱子,幼兒園于是發通知給家長提醒注意。大屠殺幸存者漢婭接到幼兒園通知后,不禁回想起自己在集中營的不幸遭遇,于是將心愛孫女米莉的一頭漂亮的金發剪光,“殘梗似的短發猶如割過的麥茬,從蒼白的頭皮中冒出來,嬌嫩的白皮膚裸露著”。〔2〕此時漢婭的兒子和兒媳正準備第二天給孩子辦生日晚會,剪發這一事件便將大屠殺幸存者和后代之間的潛在矛盾明顯化了。
作為大屠殺幸存者的后代和一個年輕的以色列人,漢婭的兒子茨維已經對幼兒園孩子頭上長虱子的現象司空見慣,“我每星期五到幼兒園接米莉時,總有這樣一張條子別在她衣領上,而且內容千篇一律。” 〔3〕他不住地埋怨母親,認為母親的沖動做法簡直是瘋了。但與此同時,他又能夠理解母親身為大屠殺幸存者與別人看問題的方式不同,于是在母親和媳婦之間扮演了調停者的角色。兒媳則毫不留情地斷言:“在那場大屠殺中,她的腦子就出了毛病。瞧她給我們帶來的災難。就為這災難,我永遠不讓她再靠近我的孩子,也不想讓她再到這里來。如果你想見她,就去她的家里。她瘋了,你該把她關進精神病院,醫生會立即同意接受她。”〔4〕年僅四歲的小姑娘盡管為失去一頭漂亮的頭發傷心不已,但她早已從奶奶口中聽說過虱子對集中營里的死人做了些什么。這無疑更令孩子的母親火冒三丈。“這樣的事情對這樣年齡的孩子合適嗎?我在問你。我想要我的孩子聽灰姑娘的故事,而不是奧斯維辛的故事!”〔5〕而漢婭則孤零零地坐在書房里,沉浸在對集中營里一幕幕可怕景象的回憶之中。
利比萊赫特通過圍繞剪發一事而掀起的家庭內部風波,展示出以色列社會對大屠殺幸存者的嫌棄。小說中的兒媳身上則尤其體現出年輕以色列人對過去民族創傷敘事話語的本能性反駁。對他們來說,在大屠殺期間所發生的一切已經成為歷史。結果,大屠殺幸存者被重新拋進沉默的世界里,而造成這種現象的驅動力則是她個人的生存環境,即當代以色列的一個縮影。
由不同代人之間的沖突而導致的向沉默世界回歸,在《哈由塔的訂婚宴》中則以一個大屠殺幸存者的死亡告結。在這個短篇小說中,82歲的大屠殺幸存者門德勒·格林伯格在大屠殺后沉默了40年,記憶之門忽然打開。于是每逢安息日、節假日、喜慶宴會前夕正當家人圍坐在擺好食物的桌旁時,他便開始講述那些恐怖的故事。但對年輕一代來說,家宴桌只具備喜慶意義。門德勒的兒子莫代海曾在戰時跟隨一個波蘭農民生活四年——其身份既是幸存者,又是第二代,他試圖以溫和的方式勸父親別再開口,“爸爸,現在在過節。我們要慶祝,要大吃一通,不要想這樣的事情。過節時應該想快樂的事情。”〔6〕家人、親友或是聽眾并不具備傾聽接受幸存者講述死亡、饑餓和腐爛的能力。最具反叛色彩的聽眾依舊是兒媳婦希弗拉。她不僅抱怨公公“毀了我們的夜晚”,而且攻擊以色列自建國以來建立的具有法定意義的記憶方式:
我們受夠了,也聽夠了。我們不是有死難者紀念日、大屠殺紀念日和各種各樣的紀念集會,這還不夠嗎?他們一刻也不讓你忘卻。所以我們干嗎需要每頓飯上都要記起呢?我不明白,當他嘮嘮叨叨說化膿的傷口、污血和嘔吐時,你們怎能心安理得地吃飯——但那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至于我,他一張口,節日就完了。〔7〕
但是哈由塔的母親,大屠殺幸存者的女兒,雖然無法破解父親的記憶閘門為何在多年后打開這一心理秘密,但對父親卻有一種情感上的關注。
小說透過幸存者第二代與本土以色列人的心理差異,折射出以色列在對待大屠殺這一歷史事件與大屠殺幸存者問題上的多元化特征。利比萊赫特在談及大屠殺對自己創作的影響時指出,“做大屠殺幸存者的孩子乃是個沉重的負擔。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做大屠殺幸存者們的孩子比幸存者本人還要艱難。”〔8〕她同時還提到塑造兒媳婦這一角色為的是表達出她個人與眾不同的情感,因為“大屠殺幸存者的子女是不會說上面那些話的。”〔9〕兩個短篇中的兒媳形象則顯得意味深長,與身為幸存者“第二代”的丈夫相比,她們對幸存者因飽嘗創傷而產生的怪異舉動身為不解,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未經歷大屠殺事件的本土以色列人對待歷史創傷的態度:歷史可以銘記,但不能危害時下的幸福生活。這樣一來,至少在利比萊赫特筆下主人公的語境里,銘記歷史成為當代以色列人的一種負擔。
二、記憶蠟燭:承載過去苦難的孩童
在利比萊赫特的小說中,年僅四歲的小姑娘米莉的幼小心靈被鐫刻了祖母的奧斯維辛記憶;而哈由塔繼承了外祖母的名字,起的是記住外祖母的作用。理論上說,這些孩子應該是按其祖輩意愿被塑造成的“記憶蠟燭”。“記憶蠟燭”乃是以色列學者迪娜·瓦迪在從事大屠殺記憶研究時創立的“術語”。根據瓦迪的觀點,像哈由塔這樣的孩子須同時擁有雙重身份,一是他們本身,二是與他們同名的親屬。〔10〕老一輩用死去親人的名字為哈由塔取名,目的在于讓其記住逝去的親人,承載家族記憶,乃至民族記憶。然而,與老一輩的期冀相反,以色列國家所倡導的“反大流散”教育①卻將哈由塔塑造成了典型的本土以色列人,她不但無法理解親人的慘痛經歷,甚至不愿意做傾聽者。由于懼怕外公講述集中營恐懼會毀壞她的訂婚宴,甚至她的婚姻生活,哈由塔讓外公保證不在姻親面前開口,并在宴會上不斷用犀利的眼神向外公示意。渴望講述的老人在外孫女的遏制中栽倒在地。這一悲劇性的結局象征性地表現出,對幸存者的個人壓抑實際上危害著民族集體記憶方式的形成,因為沉默本身意味著死亡,意味著民族記憶鏈環的斷裂。
相形之下,大衛·格羅斯曼的經典之作《證之于:愛》中的莫米克則更為“稱職”地承擔了“記憶蠟燭”的角色。格羅斯曼1954年生于耶路撒冷,其父在1936年從波蘭移居巴勒斯坦,母親是本土以色列人。其本人或家人沒有親歷大屠殺浩劫,反而更能祛除幸存者子女的個人感受,從而能夠更為客觀地拉開距離來觀察幸存者的世界,進而把大屠殺體驗當成塑造整個以色列國家的集體記憶或猶太民族身份的組成部分。
莫米克是格羅斯曼長篇小說《證之于:愛》中的主人公,在讀者面前時只有九歲,其全名叫做施洛莫·埃弗拉姆·紐曼,目的是要紀念某某親屬。“記憶蠟燭”的雙重身份使得他成了歷史創傷和現實生存世界的雙重受難者。莫米克既需要想象無法想象的事情,來填充民族和家庭歷史;同時在成長過程中又要承受幸存者子女所特有的恐懼、恥辱與心理壓力。莫米克生活在20世紀50年代的以色列,生長在耶路撒冷大屠殺幸存者居住區,他從人們的竊竊私語和傳言中了解了大屠殺,因為大屠殺幸存者不愿意提到屈辱的過去的愿望,另一些人甚至為自己失去了親人而獨自活下來感到恥辱。當時的以色列社會也成問題,以色列試圖從廢墟中再創造自己,試圖變得強大,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而這些不幸的幸存者令他們想起恥辱、痛苦的過去。莫米克那時就像作家自己小時候一樣,把歐洲猶太人的生活當成以色列人生活的一部分。〔11〕
莫米克試圖用以色列人的想法、術語和概念來理解大流散時期猶太人的生活。這是20世紀50年代以色列兒童生活中的一部分。這些以色列兒童,在學校里接受的是猶太復國主義思想的教育,熱愛并崇拜英雄。他希望成為新興以色列的一名英勇的猶太人,一名戰士,發奮學習希伯來語,把以色列總理大衛·本-古里安的畫像掛在自己的房間。英雄崇拜與猶太復國主義理想賦予莫米克與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相類似的性格特征,他甚至比別的孩子對自己的要求更為嚴格。甚至在想象中構筑英雄主義的神話,甚至想讓以色列英雄到歐洲把希特勒給殺了。看到大屠殺紀念館林立的煙囪,他假設那是一艘輪船,滿載著從“那邊”(大屠殺發生地)過來的無人接納的非法移民,像在英國托管時期那樣,他不知怎樣去營救那艘輪船。當他逐漸理解了猶太人在大屠殺中是多么無助,多么脆弱時,他先是為之震驚,無法忍受這種恥辱,而后感到了恐懼。更有甚者,莫米克運用猶太復國主義的理想模式來想象他的舅公——大屠殺幸存者,在精神病患者療養院待了整整十年。他想象舅公是從 ‘那邊來的,大概他拒絕停止戰斗,大概他是‘那邊唯一不投降的人。
小說正是從外祖母下葬后幾個月,舅公突如其來被一輛藍色的大衛之星救護車送到莫米克家開始,展開敘述,揭開了一個九歲男孩對猶太身份和記憶等問題的尋找。
莫米克成長的世界為許多大屠殺幸存者包圍著,進而產生了破解家人——新到來的舅公和他的鄰居那無法表達的過去的愿望。父親的痛苦原因來自其集中營經歷:他在集中營里被迫將尸體從毒氣室運進焚尸爐。他認為自己手上沾滿了鮮血,所以從來不碰自己的兒子。父母深受集中營經歷的困擾,并且為自己的生存內疚,他們不能像普通人那樣享受生活,不能同別人溝通,總是在自我封閉,和別人保持著距離。他們不僅承擔著記憶的痛苦,而且承受著環境的壓力,為使子女免遭不幸,他們不得不對過去所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每逢大屠殺紀念日來臨,他們都要躲避,離開家,離開城市。與此同時,這些大屠殺幸存者所使用的語言也與當代社會脫節,他們把以色列人講的希伯來語和歐洲猶太人講的意第緒語混在一起使用。這種混合用語一方面標志著謝克德教授所說的作家所做的成功的藝術嘗試〔12〕,同時也反映出大屠殺幸存者難以擺脫對過去苦難的回憶。
心理學家的研究表明,在大屠殺幸存者及其子女這兩代人之間,幾乎無法建造溝通的平臺。〔13〕一度試圖破解過去密碼的莫米克從家人,尤其是從奇怪的舅公那里得到一些支離破碎的訊息,并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那邊的世界讓一個名叫“納粹野獸”的惡魔統治著,正是這個惡魔躲在莫米克家的地下室里令他的父母無比痛苦。“從某種意義上看,也就是從那天開始,莫米克下定決心要找到那頭野獸,馴服他,讓它變好,說服他改變自己的舉止,不再折磨人們,讓它告訴他‘那邊都發生過什么,它到底對那些人都干了些什么。”〔14〕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那兒(貝拉的雜貨店),把她拉到一個角落(要是碰巧店里有別的顧客的話),連珠炮似的向她發問,說是在低聲說話但像是在吼:貝拉,死亡列車是怎么回事?他們干嗎殺死小孩子?人們在給自己挖墳墓時是什么感覺?希特勒有媽媽嗎?他們真的拿人做肥皂嗎?他們現在在哪兒殺人?“猶太佬”是怎么回事?用活人做實驗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樣,為什么,為什么,怎么樣,什么?〔15〕
莫米克對舅公身份的尋找實際上就是對猶太人過去記憶的尋找,因為舅公代表著沒人告訴他的過去的秘密。而只有他自己,才能破解舅公口中地喋喋不休念叨出來的支離破碎的語詞密碼。因此尋找身份也就是尋找破解語詞的方式。〔16〕“莫米克”一章的人物堪稱以色列現實生活中人物的翻版。小說中有這樣的描述,許多孩子和莫米克一樣,多年做著內省。這一說法意味著,莫米克同“納粹野獸”爭斗來解釋記憶并非個人現象,而是新一代人的體驗。
盡管莫米克是一個模范學生,他的希伯來語在班上同學中出類拔萃,但是他想與同齡人交友的努力總是以失敗結束。交友的失敗在很大程度上起源于大屠殺的語義學含義。就像作品中所描述的,莫米克在同學阿里克斯——一個土生土長的以色列后代來家里玩之前,幾乎興奮得睡不著覺。他采取各種方式,來取悅阿里克斯:
什么,難道朋友之間得像一對木瓜似的悶聲不響?他不停地向阿里克斯打聽,問關于他的情況,問他從哪里來,阿里克斯一一作了簡單回答,莫米克擔心對方被問煩了會因此告辭,趕緊跑進廚房,爬上一張椅子,把手伸進媽媽的秘密藏物處,掏了一根巧克力,巧克力不是為客人準備的,但現在按說情況緊急,他把巧克力遞給阿里克斯的時候,他告訴他亨妮外祖母不久前死了,阿里克斯掰了一小塊巧克力,接著又掰一塊,說自己的父親也死了,莫米克有點激動,因為他明白這樣的事情,便問他父親是不是被“他們”殺害的,阿里克斯不懂他說的“他們”是誰,只告訴他父親死于意外事故,他是位拳擊手,被人打暈過去了,現在阿里克斯成了全家“唯一”的男子漢。莫米克一聲不響地想著,阿里克斯的生活多有意思,阿里克斯說,在“那邊”,我是班上跑得最快的。〔17〕
這一段話,主要體現出以語言張力為基礎的一種交流的錯位。在圍繞莫米克的外祖母和阿里克斯父親之死而展開的對話上體現出一種交流的錯位,反映出大屠殺幸存者的孩子難以跨越橫亙在他們和普通孩子之間在交流上的鴻溝。莫米克所說的“他們”,顯然是大屠殺幸存者圈子中人盡皆知的指納粹,但是本土以色列少年阿里克斯卻搞不清楚“他們”指的究竟是誰。而在大屠殺幸存者及其后代,乃至受過大屠殺教育的本土以色列人的話語中,“那邊”顯然指的是大屠殺發生地。但是,阿里克斯在提到“那邊”時卻無動于衷,把“那邊”僅僅當作一個地理位置。兩個孩子雖然是同齡人,但屬于不同的世界。小說通過兩個孩子的對話,成功地展示了承擔“記憶蠟燭”的大屠殺幸存者的后裔與本土以色列孩子之間具有本質區別的心理特征。
三、奇幻:聯結以色列人與大屠殺幸存者經歷的方式
格羅斯曼對大屠殺的理解與認知代表著50年代出生的一代以色列人的集體記憶。在他幼時居住的耶路撒冷街區,有許多大屠殺的幸存者,人們在提到大屠殺時,不說大屠殺,而是說那邊發生的事;人們在提到納粹時總是使用“納粹野獸”一個詞,但是卻不告訴孩子們“納粹野獸”的含義;人們在夜里尖叫,在談論戰爭時總是竊竊私語。兒童時代經歷的國家在塑造民族苦難歷史時所采取的集體沉默,在格羅斯曼的腦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是形成他日后從事大屠殺文學創作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他在追憶自己這段經歷時說:
“我越來越意識到,直到我描寫自己未曾經歷過的在“那邊”,在大屠殺中的生活,我才會真正理解自己身為以色列人、猶太人、男人、父親和作家在以色列的生活。 我問自己兩個問題。如果我身為納粹統治下的猶太人,一個身在集中營或死亡營中的猶太人,那么在一種人們不僅被剝光了衣服而且被剝奪了名字,變成他人眼中胳膊上符號的現實中,我會以何種方式來挽救我本人,挽救我的人格?在注定要遭到毀滅的現實中,我怎樣保存自己人性的火花?其次,如果我身為德國人,像多數納粹及其支持者那樣,變成了集體屠殺的工具,我必須在自己心中保留什么,我該怎樣的麻木,壓抑,才可以最終和殺人者同流合污?我必須在心中扼殺什么,才可以屠殺他人或其他民族,才想毀滅其他民族?” 〔18〕
一個沒有大屠殺經歷的當代以色列人如何書寫歷史,猶如一個沒有愛情經歷的人書寫愛情,確實是一種巨大挑戰。①而在以色列的政治話語中,甚至曾一度形成了只有大屠殺幸存者才能書寫大屠殺的禁區。在大衛·格羅斯曼之前,以色列作家約拉姆·康尼由克首先就沒有大屠殺體驗的作家如何描寫集中營生活的題材進行了大膽嘗試。其長篇小說《亞當,犬之子》(英文版譯作《亞當復活了》)描寫的是一位名叫亞當·斯泰因的馬戲小丑的遭際,亞當·斯泰因曾經在歐洲名噪一時,他具有特異功能,死亡營頭目讓他為那些將被送進焚尸爐的受難者表演逗樂,使他在大屠殺浩劫中存活下來。1958年,斯泰因來到以色列,精神失常,被送到南部沙漠地區一個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后慢慢像普通人那樣直立行走,具備了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在《亞當,犬之子》中,康尼由克使用荒誕的手法,祛除人類富有尊嚴的外表與裝裹自己的衣裝,寫斯泰因含著眼淚像動物一樣在自己的同胞面前強顏歡笑,茍延殘喘,從而痛悼自己可憐民族的悲劇命運。小說的希伯來文題目蘊含著一種寓意,“亞當”在希伯來文中原本是人類始祖的名字,同時具有“人”的意思,而在整個猶太民族淪為囚虜與犧牲的二戰期間,人物化為“犬之子”,用人的物化來象征一個民族的遭際則顯得耐人尋味了。英文版把書名易為“亞當復活了”并非指《創世記》中的人類始祖亞當靈魂轉世。亞當·斯泰因的名字在希伯來文中具有象征意義,亞當本意為人,說明主人公像人一樣生活在世界上,但同時他又是斯泰因,意思是石頭,這在某種意義上說明他已經喪失了愛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亞當的復活”喻指主人公人性的復蘇,表明他在療治了身體和心靈的創傷后回歸社會,重新開始自己的情感生活。②如果說,康尼由克真實地反映出幸存者帶著破損的靈魂來到以色列,通過失去意識而形成忘記過去的假象;那么相比之下,格羅斯曼的《證之于:愛》則從多個向度來觀察思索大屠殺對以色列社會政治生活、以色列人的集體意識乃至以色列人身份塑造的影響。
除以莫米克成長的耶路撒冷50年代大屠殺記憶為內容的現實主義描寫外, 《證之于:愛》還運用奇幻與想象手法,將敘事背景分別延伸至80年代早期的以色列、納粹死亡營、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但澤港口城市。小說的第二部分“布魯諾”寫的是波蘭作家、畫家布魯諾·舒爾茨,布魯諾生于1892年,死于納粹手下。大衛·格羅斯曼早年對布魯諾一無所知,后來一個偶然之機了解到布魯諾在二戰期間被害的原因。在猶太人居住區里,布魯諾有一個雇主和保護人,即納粹軍官蘭道。布魯諾為蘭道的家和馬廄畫壁畫。蘭道有一個對手名叫君特,也是納粹軍官。君特和蘭道打牌打輸后,在街角看到布魯諾,便開槍把他打死,以此傷害他的主人蘭道。后來兩個軍官見面時,殺人者說,“我殺了你的猶太人。”另一個人則回答說:“很好。現在我要殺你的猶太人。” 看到這一敘述后,格羅斯曼感到“人被貶低到生存的最底層,除了血和肉以外什么都不是”,這種想法令他發瘋。〔19〕他想寫一本書向讀者講述布魯諾的故事,這就是他寫《證之于:愛》的原因。〔20〕
在“布魯諾”中,已經長大成人的莫米克在妻子和情人之間徘徊不定。他決定寫布魯諾的故事,甚至暗示要去觀看布魯諾的出生地。在小說中,布魯諾變成一條魚,置身于大洋中的鮭魚群里,進而找到了逃避邪惡現實世界的一個所在。在格羅斯曼的筆下,大海變成了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它就像一個“偉大的母親”,保護自己的孩子免遭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邪惡勢力的侵襲。也可以說,作家在這部分描寫中已經開始借助比喻與奇幻等創作技巧,想象中的海洋世界在某種程度上等同于逃離現實世界的避難所。
在小說的第三部分“沃瑟曼”中,格羅斯曼運用奇幻手法讓大屠殺中的受難者與他的以色列后人在想象中的集中營見面:
這時,安舍爾·沃瑟曼轉過身,看見了我。他只是從側面瞥了我一眼,但是我感到自己重生了;在最近幾個月的陰沉和迷霧中,他的眼神就像背后的一聲霹靂,使鑲嵌圖案上所有看似無關的碎片都依次排列起來。安舍爾祖父認出了我,我也感受到他了。他顯得很驚懼。〔21〕
以色列出生的莫米克與外公在納粹眼皮底下相遇,此乃大衛·格羅斯曼所做的充滿奇幻色彩的大膽想象。正如批評家托多洛夫所說,“奇幻允許我們跨越某種無法跨越的界限。” 〔22〕成功地運用奇幻手法,代表著以色列小說中的一種新傾向。具體到這部作品中,運用奇幻手法可以打破只有幸存者本人具備述說那個世界秘密的資格,只有幸存者子女才有權利為受難者說話的禁忌。這一部分的描寫既是第一部分內容的延伸,又為最后一部分內容留下引線。沃瑟曼既是莫米克的舅公、曾經的希伯來語作家,又象征性地代表著“永遠的猶太人”,在生與死之間徘徊,大屠殺、痛苦與死亡均無法將其挫敗。〔23〕納粹軍官尼格爾試圖找到為什么不能殺死沃瑟曼的原因,最后得出沃瑟曼是不朽的這一結論,這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猶太人乖蹇多艱、但頑強繁衍的命運。
小說第四部分,即最后一種敘事方式是百科全書。百科全書的作者便是主人公莫米克。莫米克作為大屠殺幸存者的后代在大屠殺之后經歷著痛苦。大屠殺幸存者們經歷了創傷,總是在預想創傷不斷再現,時刻準備著迎接另一場大屠殺。莫米克則和多數幸存者一樣,也把充滿生命與愛的生活降低到了原始的本能沖動。在他看來,愛就是性,性就是愛,別的什么都不相信。但格羅斯曼在寫這本書時,是想曉諭讀者,當他讀過百科全書后,知道生活是如此地豐富,充實,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愛。〔24〕
結論
在過去的七十年間,大屠殺記憶一直在以色列國家的意識形態、公共話語和文化構成領域占據著重要地位,并在當代以色列人的身份建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以色列教育體制下成長起來的“第二代”作家,從不同視角對以色列建構大屠殺記憶這一歷史進程中的某些代表性特征與細部做了文學呈現。正如前文所示,“第二代”作家在書寫歷史創傷時表現出一種共同特征:他們往往把負載創傷體驗的特殊族群——幸存者作為關注焦點。對大屠殺幸存者遭際的書寫引發出一系列相關的家庭問題乃至社會問題:大屠殺歷史與大屠殺記憶范式給一些以色列人,尤其是給大屠殺幸存者的子女們的心靈深處蒙上了一層陰影,使之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剪發》中兒子和兒媳、《哈由塔的訂婚宴》中的哈由塔、《證之于:愛》中的莫米克);幸存者及其子女之間的隔膜難以化解,代際沖突無法消除(《剪發》中的漢婭及其兒子和兒媳、《哈由塔的訂婚宴》中的祖父與后輩、《證之于:愛》中的大屠殺幸存者與莫米克等)。有時在強大的社會壓力下,幸存者的子女無法接受老一代人喋喋不休地講述大屠殺的恐懼,甚至把剛剛打破沉默的生還者送回其自我封閉的沉默圓周內(《剪發》中漢婭的兒媳、《哈由塔的訂婚宴》中的哈由塔)。而本來具有承載父輩與家族記憶使命的“記憶蠟燭”——幸存者的子輩或孫輩或者像莫米克那樣在尋找過去的行動中無法自拔,或者像哈由塔那樣不堪重負。現實主義書寫中所展現的大屠殺幸存者及其后輩的壓抑與沖突,恰恰暴露出以色列民族記憶鏈條上可能出現的某種斷裂。由此引發的思考便是如何嘗試從更為人性的角度來對待大屠殺記憶,如何在大屠殺受難者、大屠殺幸存者與其以色列子孫之間建構聯系,進而填充民族記憶歷史上的空白。從這個意義上,格羅斯曼的《證之于:愛》是一個大膽的嘗試,它采用了奇幻與荒誕等諸多后現代手法,讓大屠殺受難者與以色列人后輩在集中營相遇,探討幸存者及其后裔如何在創傷之后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借以延續民族身份。凡此,均從不同層面展現了大屠殺對以色列社會與個人的沖擊,表明當代“以色列人身份與猶太災難強有力地結合在了一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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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