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后中日和解的主要影響因素探析

戰后中日和解的主要影響因素探析

和春紅

(山東大學(威海),中韓關系研究中心,山東 威海 264209)

摘要：日本在二戰歷史問題上的言行備受關注。同為世仇,德國與法國在二戰后走上了和解、合作并帶動歐洲整合的道路,中國與日本卻一直未能走向深度和解。戰后中日和解歷經了國際社會體系結構的變遷,在20世紀70年代初實現了初步和解,但是雙邊關系波動不定;民族國家層面的中日雙邊關系跌宕起伏,老問題與新矛盾交織難解;中日兩國遲遲不能走向深度和解,對東亞的區域合作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中國;日本;和解;影響因素

收稿日期：2015-06-04

基金項目：東北亞研究中心“東北亞地區關系演變:尋求和解與合作”項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基金“變革與超越:中國的東亞戰略與區域合作”(120501314003)

作者簡介：和春紅,女,山東大學(威海)哲學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講師,中韓關系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從事地區和解與合作方面的研究。

中圖分類號：D8文獻標志碼：A

The Main Factors Influencing Sino-Japanese Reconciliation after WWⅡ

HE Chun-hong

(TheCN-KRRelationsResearchCenter,ShandongUniversity(Weihai),WeihaiShandong264209,China)

Abstract:As historical feud, Franco-German reconciliation and cooperation promoted European integration after World War II, while China and Japan has been unable to move towards reconciliation in depth. Sino-Japanese Reconciliation after WWⅡ was influenced by the system transformation, and achieved preliminary but fluctuating reconciliation; Sino-Japanese relations went up and down, with old problems and new contradictions intertwined; China and Japan cannot reach profound reconciliation, which has profound impact on East Asian cooperation and integration.

Key words: China; Japan; reconciliation; main factors

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各種紀念活動將輪番舉行,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言行備受關注。日本在2015年4月初審定中學歷史教科書及在《外交藍皮書》中發布有關歷史問題的敏感言論,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訪美之旅,未就日本二戰罪責使用“道歉”字眼,并與美共同修改《美日防衛合作指針》,均加重了中日之間的戰略互疑,使得中日實現深度和解的前景晦暗不明。

同為世仇,德國與法國在二戰后走上了和解、合作并帶動歐洲整合的道路,中國與日本卻依舊籠罩在安全困境的陰影當中,表現出“戰略上互不信任、安全上相互提防、能源上相互競爭、國民情感上相互厭惡”[1]等等令人憂慮和深思的現象。日本知名政治外交史專家五百旗頭真指出,進入21世紀以后,東亞的兩個大國中國和日本之間出現了否定“伙伴關系”、成為競爭對手的征兆[2]。日本挑起釣魚島風波,并解禁集體自衛權,使得趨于惡化的中日關系雪上加霜,中日關系一度處于“邦交正常化以來的最低點”[3]。中日關系是東亞地區最為重要的雙邊關系,“對日關系幾乎是中國對外關系議程中最為經久的頭號困難和首要糾結”[4],中日之間如何實現“親、誠、惠、容”,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現實課題。

“和解”(Reconciliation),簡單而言,指的是因為創傷性的歷史記憶而陷入長期的不信任、恐懼與憎恨怪圈的兩個國家,恢復友好與和平的關系[5],兩國有意識地建立一系列機構和程序來實現彼此之間的持久和平。和解有程度的差異,何憶南(Yinan He)將和解分為深度和解、淺層次和解與不和解三個層次(如表1所示)。參照其列舉的指標,結合中日關系的現狀,可以判定中日目前基本達成了淺層次和解,離深度和解還有很大距離。中日為何仍未實現深度和解？影響中日和解的歷史演變與未來走向的因素有哪些？

表1　衡量國家間和解

資料來源:Translated From Yinan He: 《OvercomingShadowsofthePast:Post-ConflictInterstateReconciliationinEastAsiaandEurope》,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2004,p.32.

一、體系層面：體系結構變遷與中日和解

(一)體系結構變動之下的中日和解

中日關系實際上從來都不是一個單純的雙邊關系問題,大多數專家學者都不會質疑這一點[6]。中日和解亦是一個超越了中日雙邊關系的問題。正如結構現實主義者所指出的,結構影響著單元及其互動。中日和解亦受到體系結構的影響。自二戰結束至今,中日關系先后經歷了美蘇兩極格局、美國的單極體系和“一超多強”的多極化格局。中日在美蘇兩極格局之下實現了復交,隨著體系變換,卻一直未能走向深度和解,對于這一問題,體系方面可以給予以下解釋。

1.兩極體系之下的中日和解。“冷戰——這場東西方之間有著激烈的意識形態并攸關身份(identity)的對抗,嚴重阻礙了戰敗的軸心國與它們的受害國之間的和解,不論這些受害國是在哪一個陣營”[7]。中日和解即受到了兩極體系的影響和束縛。

戰后初期,在美蘇冷戰對峙的大背景之下,法德兩國同屬于資本主義陣營,共同應對共產主義威脅,冷戰的大背景可以說是法德和解的催化劑。相比之下,中國與日本分屬于對立的兩大陣營,在戰后的近30年中,至少在意識形態上處于敵對狀態。

20世紀70年代,兩極體系經歷了一次重大轉折。這一時期中蘇交惡,美蘇冷戰呈現“蘇攻美守”的態勢,進而扭轉了美-中-蘇戰略大三角的局面。“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中、美對彼此的政策均作出了調整。受美國“越頂外交”的沖擊,日本也開始積極籌劃中日邦交正常化。隨著中美建交、中日建交,中日關系在20世紀80年代邁入了一段“蜜月時期”。經濟、政治與人員上的密切往來,使得中日和解達到了戰后的最高水平。然而,在1982、1986年兩度爆發了歷史教科書事件,即日本文部省核準的中學歷史教科書公然歪曲和篡改日本軍國主義侵華史,中日蜜月期開始轉冷。

2.美國單極體系之下的中日和解。20世紀邁入最后一個十年之際,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美國一枝獨秀,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在政治與文化上向全球推廣美國式的民主和價值觀,經濟上通過世界貿易組織(WTO)等向全球推廣經濟自由主義,安全上在歐洲繼續維持北約主導的跨大西洋集體安全體系,在亞太地區繼續強化“輪轂—車輻”(hub and spoke)式的雙邊安全聯盟。

這一時期,美國仍然希望維持東亞地區的現狀。中國成為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代替蘇聯成為美國有限接觸與遏制的對象;日美強化了盟友關系,更新了“日美防衛合作指針”,對象國顯然指向中國。

在這種體系結構與外部環境的影響之下,中日關系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陷入了“政冷經熱”的漫長時期。日方頻頻沖擊著1972年以來兩國就歷史、臺灣、領土等主要問題形成的政治原則,中日圍繞歷史問題和現實利益不斷出現摩擦,兩國的民眾情感和公共輿論不斷惡化,政治關系和輿論環境呈現出惡性循環的局面[8](引言)8。中日和解在20世紀80年代所達到的成就,不僅沒有得到保持和發揚,甚至有所倒退。

3.“一超多強”的多極化格局之下的中日和解。當今的國際體系格局已經不能稱作美國的單極時代。就像約瑟夫·奈所描述的那樣,當前國際體系是一個三維棋局:最上面一層是軍事實力,仍然是單極;中間一層是多極的經濟層,有歐盟、中國和其他金磚國家;最下面一層由跨國的非國家角色構成,它們大多在政府的控制范圍以外運作[9]。這種“一超多強”的多極化格局之下,對中日和解影響最為深遠的是中國的崛起。2010年中國的GDP規模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增長,中日之間的結構性矛盾凸顯,甚至有學者斷言,崛起的中國和崛起的日本之間的日益競爭將在該地區造成最大的安全風險[10]。

縱觀中日關系的數十個百年,中日從未同時強大過。正如金熙德先生所概括的,“21世紀初期的中日關系,是一對具有地緣同一性、國力競爭性、利益重疊性、感情對立性的海陸復合型大國關系。”[8]1的確,在兩國共同成為東亞地區旗鼓相當的大國的今天,中日關系呈現出了更為復雜的面貌。中日兩國到底在兩強對抗與和解合作之間作何選擇,不僅取決于兩個國家的戰略與政策,也受到區域外部力量的牽制和影響。

縱觀時局，中日和解歷經體系變換,美國的作用和影響是體系結構當中一直存在的變量,因而對中日和解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

(二)中日和解中揮之不去的美國因素

1.美國的東亞政策與中日和解。美國在東亞有著重要的戰略利益。從1948年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亞洲政策報告(NSC1/48),到2007年的“阿蒂米奇報告”,再到近年來的“亞太再平衡”,美國一直沒有放松過對東亞地區的戰略布局。美國的東亞政策有著明顯的主線:意愿上,美國要在亞太地區保持必要的存在,維持這一區域“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不允許出現挑戰者改變東亞地區現狀;角色定位上,為了維持東亞地區的現狀,美國扮演了“離岸平衡手”(offshore balancer)的角色;具體操作上,美國在東亞建立了“輪轂—車輻”(hub and spoke)式的聯盟網絡,日本即為這張盟友網絡上最為重要的節點。美國基本遵循著這條主線,關注著東亞的發展與變化。

在美國東亞政策的這條主線之下,日本以日美同盟為基軸緊跟美國,中國則被認為是潛在或說實際上的“挑戰國”。美國并不樂于看到中日靠近,并發展成為東亞區域的核心,中日維持非敵非友的關系,顯然符合美國在東亞的戰略利益。

2.美日特殊關系與中日和解。日美同盟與日美特殊關系是東亞地區不可回避的現實。自戰后至今,日美特殊關系始終深深影響著東亞地區形勢,進而影響著中日雙邊關系和中日和解進程。

(1)美國對日單獨占領時期的政策,為中日和解留下了毒瘤。首先,沒有廢除日本的天皇制。麥克阿瑟在1946年元旦授意天皇發布了“人間宣言”,使天皇搖身一變成為民主人士,并公然豁免了天皇對戰爭的責任[11]728。通過天皇詔書煽動著侵略戰爭的日本天皇,未能作為戰犯受到應有的審判。這給日本的右翼勢力提供了精神支持,使日本從精神層面便不能深刻反省戰爭罪行。

其次,出于間接統治的需要,除日本天皇以外,還有很多的日本甲級戰犯沒有受到懲戒。東京審判不夠徹底、廣受詬病[12]425-460。像岸信介這樣的甲級戰犯,后來甚至成為了日本首相,因此有學者指出,戰后日本政府具有明顯的“戰犯政府”色彩[13]。又如,麥克阿瑟1949年1月24日釋放19名日本戰犯,中國的新華社發布短評予以斥責;1950年麥克阿瑟發布第五號指令,規定在日執行徒刑的一切戰犯,可獲提前釋放[14]57、77。諸如此類后患無窮的行為,都為日本右翼勢力的復蘇、以及戰后日本的“右”轉傾向埋下了種子。

第三,美國起初改造日本的政策很快轉變為了扶植日本,使日本成為美國在東亞遏制共產主義的橋頭堡和基地。除了放寬對日本戰后賠償的要求之外,還保留了日本的生產能力,并借朝鮮戰爭之機,大力發展日本的工業生產,使日本戰后僅用了15年的時間,即在20世紀60年代便實現了經濟復蘇,成為東亞經濟的“領頭雁”。因此,日本沒有經歷必要的政治懲罰和反省的時間,注意力快速地轉向了經濟復興。中國等亞洲鄰國對日本軍國主義復蘇的疑慮從未消失,日本在經濟上獲得了巨大成功,卻難以獲得亞洲鄰國的根本信賴。

(2)主導《舊金山和約》,延誤了中日間的媾和。在對日單獨占領與改革之后,美國又一手操辦了對日媾和條約,即《舊金山和約》。深受日本侵害的三個國家:中國、朝鮮與韓國都未在和約上簽字。中國甚至都沒有受邀參加1950年對日媾和的舊金山會議,而與會國竟然荒唐地同意中國在會外與日本單獨締結和約,究竟由中國哪一方與日本締約,“應由日本去決定”[15],而且,和約確立了放寬日本的戰后賠償要求的基調。《舊金山和約》第14條b項規定:“除本條約另有規定者外,各盟國茲放棄其一切賠償要求”[14]110。美國國務卿杜勒斯隨后授意日本吉田內閣與“臺灣及其鄰近諸島”締結條約[11]788。1951年9月12日,臺灣政權“外長”葉公超發表聲明:臺灣當局愿意以《舊金山和約》為藍本與日本簽訂雙邊和約[16]。也就是說,日本占據了可以選擇媾和方的主動地位,而隨之臺灣當局又搶占了與日媾和的先機,結果造成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后續的戰后賠償和對日本的戰后改造等一系列問題上都錯失了話語權,進而在中日歷史遺留問題上陷于被動。2005年出版的由中、日、韓三國學者與教師共同編寫的《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當中指出,媾和條約中的賠償、補償問題是曖昧的、有所遺留的,“不承認因日本對殖民地進行統治和發動戰爭對朝鮮和中國造成的傷害而進行的賠償與補償”,也遺留下了對受害者的個人賠償問題[17]189。

(3)日美同盟與中-美-日大三角桎梏著中日深層和解。日本戰后以來一直都是美國的環太平洋——亞洲島嶼鏈的戰略防衛圈(strategic defensive perimeter)中的最重要一環。1948年,喬治·凱南在向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提交的“對日政策意見書”中提議:日本應與菲律賓同為太平洋地區美國安全保障體制的基礎;應使日本成為美國的友好國,并促進日本經濟復興[11]749-750。1951年9月,《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簽訂,日美同盟關系正式確立,所針對的顯然是中國和蘇聯。蘇聯解體、冷戰結束之后,1996年日美進一步更新修訂了《美日防衛合作指針》,而所謂的“周邊事態”顯而易見的防衛對象是中國。2013年開始,日美在中日釣魚島爭端的背景下,再次著手修訂《美日防衛合作指針》。2014年4月25日,美國總統奧巴馬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舉行首腦會談后發表了日美聯合聲明,稱“包括尖閣諸島(中國稱釣魚島)在內,適用于所有處于日本施政權之下的區域。”這無疑在中日釣魚島沖突上火上澆油。美國和日本2015年4月27日在紐約聯合發表新版《美日防衛合作指針》,大幅擴大了日本自衛隊對美國軍事行動的支援范圍,并將日美軍事合作視野從日本“周邊”擴展[18]。美國放任日本在解禁集體自衛權上越走越遠,中日的戰略互疑將會隨之惡化。

日美同盟之下的中美日三角關系,一直沒有可能成為等邊三角,而長期維持著日美同盟這條邊最長,中美、中日關系這兩條邊較短的狀態。中國、日本分別作為美國的“主要挑戰國”與“核心盟友”,“這一點從新中國成立以來從未發生根本變化”[19]。因此,中日能否實現深度和解,將難以避免一直深受最長的日美同盟這條邊的扯動。在中美日三角關系的桎梏之下,中國與日本,想要改變二者關系現狀和性質的動力都很微弱[20],中日走向深度和解障礙重重、難上加難。

二、民族國家層面:歷史和解積重難返

歷史問題堪稱中日關系的“緊箍咒”。日本對戰爭性質及戰爭責任的含糊其辭與頻頻翻案,往往使得雙方國民的敵對情感一觸即發,成為中日關系轉冷的直接導火索。

中日和解與歷史問題息息相關,某種程度上講,中日和解本身就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有日本學者稱,“日本軍國主義復活論”是中方對日方的誤解[21]。然而,日本對待歷史問題的態度,并不僅僅沒有說服中國,韓國與東南亞各國同樣心存疑慮。

對于中日關系中的歷史認識問題,專家學者著述眾多。歷史認識問題久拖不決,主要原因有:

(一)日本的“受害論”與加害者、侵略者的事實

中日之間的歷史認識問題主要指的是雙方如何界定戰爭性質,如何看待那一段歷史。日本要認清戰爭性質,方能真正承擔戰爭責任。作為戰爭的發起國,日本本土除了廣島、長崎與東京之外,并沒有成為戰爭的主戰場;而大半個中國都曾浴血于日本侵華戰爭之中,生靈涂炭,有更為直接、深痛的戰爭體驗。據統計,中國在二戰中損失了一千萬人口,遭到破壞與焚毀的財產約合500億美元[22]。日本大多數人對戰爭歷史認識的主體則是原子彈和大轟炸的恐怖、戰死通知、疏散的艱辛、戰時和戰后的饑荒等受害觀念[23]。中日韓三國共同歷史編纂委員會在2013年出版的《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代史》中也提到,“美軍實施的無差別空襲和轟炸,使得很多日本人認為自己是戰爭受害者。而受害者意識與和平論相結合后,日本又陷入到了自己是犧牲者的意識之中,相反則淡化了對日軍在太平洋戰爭中作為侵略者所犯的種種罪行的反省。”[24]

日本學者井上清在《戰后日本》一書中寫到,“我們日本人民,也由于本國統治階級的專制和從事非正義的戰爭,被投入了歷史上空前未有的痛苦深淵,最后甚至連民族的獨立都被剝奪了”[25]。他已經認識到,日本所遭受的戰爭災難是日本的天皇制法西斯主義咎由自取,而中國、韓國、朝鮮與東南亞國家所經受的戰爭苦難,卻是日本法西斯所強行施加的侵略戰爭與殖民統治。

“因為侵略別人而導致自身受害,與遭受侵略而受害,不是一回事,至少不完全是一回事。發動侵略戰爭的是日本,最大的受害者是中國,不正視這一事實,就不可能消除中日之間在歷史認識上的歧見。”[26]毫無疑問,這一論斷切中了歷史問題的要害。

(二)中日兩國間對戰爭歷史的認知存在不對稱性

對戰爭性質的界定,決定著如何處理戰后審判、戰后賠償等一系列戰后問題。不斷沉渣泛起的歷史教科書問題、靖國神社參拜等問題,使中國等亞洲鄰國與日本在歷史問題上不斷產生認知碰撞。中國方面將戰爭定性為“侵略戰爭”,這也是戰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所作的界定,“日本對華戰爭的侵略性質,是國際法庭判定并且日本政府認罪的不容否定的歷史事實”[23]。

而日本對戰爭性質的定位與表述卻備受中國等亞洲鄰國的質疑和抗議。日本的右翼保守勢力秉持“解放亞洲”史觀,始終認為并大力宣傳自己在二戰亞洲區的所作所為是基于“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好”夢想。談到那段歷史,日本官方更多地喜歡“太平洋戰爭”“大東亞戰爭”等“雖敗猶榮”的字眼,而不是對華侵略戰爭。在20世紀70年代中日復交談判的過程中,日本首相田中角榮提到侵華戰爭時的表述是:“遺憾的是,過去幾十年之間日中關系經歷了不幸的過程,其間我國給中國國民添了很大麻煩,我對此再次表示深切的反省之意”[27],這一表述也成為中日復交談判中的一個插曲。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2003年5月同胡錦濤會談時,將日本侵華戰爭歷史表述為“日中有過一段對立的時期”。安倍晉三2013年4月在日本參議院答辯時亦詭稱“侵略定義未定”。值得慶幸的是,在中日共同歷史研究中,中日已就定性的問題取得共識,即中日戰爭的性質為侵略戰爭。然而,如果日本政府持續在戰爭性質上含糊其辭,會使得這一歷史學界的共識顯得蒼白無力。

(三)日本從未徹底清算與反省侵略戰爭的歷史

在戰爭性質問題上的曖昧態度,深深地影響著日本承擔戰后責任的態度與施為。“戰后迄今,70年來日本國會通過了許多決議,但是從未通過一項對近代侵略戰爭和殖民統治表示道歉的國會決議。這說明,在這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上,日本至今尚未形成統一的國家意志。”[28]

日本在戰爭責任問題上的態度總體偏右,即傾向于“否認侵略歷史,推卸戰爭責任,拒絕反省和認罪”[23]。日本“反省歷史的三大談話”,即1982年“宮澤談話”提出教科書內容不刺激鄰國、1993年“河野談話”就強征日軍慰安婦道歉、1995年“村山談話”對日本侵略和殖民統治道歉,均未能得到一以貫之的繼承。一直以來日本政局都明顯受到右翼勢力的影響,這使得日本政府偶爾作出的反省看起來只是表面文章,是故作姿態的權宜之計。

對于參拜供奉有東條英機等14名二戰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的問題,雖然很多日本學者辯稱這是因文化差異而導致的誤會,然而其中為日本軍國主義招魂的意味,加上一直以來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曖昧態度,均無法讓中國等亞洲鄰國安心。2015年1月美國國會的一份報告指出,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2015年日本戰敗70周年之際的言行將受到國際社會“密切注視”[29]。而安倍訪美期間的表現,顯然在歷史問題上未能在中、韓等鄰國的心目中加分。

(四)不徹底、不真誠的戰后賠償

戰后賠償是承擔戰爭責任的直接體現。中日間的戰爭賠償問題有其復雜性。在1972年中日復交的《中日聯合聲明》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宣布: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放棄對日本國的戰爭賠償要求。”這是因為日本早已與美國、臺灣締結了結束戰爭狀態的和約,中國為顧全復交大局,做出了這一決定。日本對中國這一以德報怨的決定不僅沒有真正心存感激,反而以之為依據,駁回中國勞工與慰安婦的民間索賠訴訟。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2002年、2004年與2006年的三次“中日輿論調查”*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第一次中日輿論調查(2002年9—10月)》，載《日本學刊》2002年第6期;《第二次中日輿論調查(2004年9—10月)》，載《日本學刊》2004年第6期;《第三次中日輿論調查(2006年9—10月)》，載《日本學刊》2006年第6期。顯示：“問10對于日本侵華時期的中國勞工和“慰安婦”等戰爭遺留問題,日本政府和相關企業等民間機構應采取何種政策？”,受訪中國民眾接近半數的回應是“日本政府與相關企業等民間機構都應謝罪并賠償”,這鮮明地反映了中國民眾在日本戰后賠償問題上的不滿。

據統計,日本戰后賠償6386億日元,于1976年全部付清。平均每個國民負擔6300日元,不及德國國民負擔的1/10[30]。雖然自1979年日本開始“對華ODA”,初衷是可以作為互利雙贏的另一種形式的戰后補償,但是由于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曖昧態度,并未對中日和解發揮明顯的促進作用。

因為中國官方放棄了對日本的賠償要求,日本侵華期間被日本軍隊和相關企業奴役、侵害的大量中國勞工與慰安婦等,不得不走上了漫漫的民間索賠路。被日軍奴役的中國勞工劉連仁早在1958年就提出了對日索賠要求。1995年6月28日,劉連仁正式向日本提起第一例訴訟,經過漫長的辯論,2001年勝訴,然而最終在2007年被日本最高法院判決敗訴。截至2001年，前前后后的對日民間索賠訴訟，如慰安婦、細菌戰、山西和撫順的萬人坑等有近50起，但絕大多數都敗訴或者被駁回。二戰中國勞工民間團體對日索賠艱難歷經了20多年，在2015年這一敏感年份，日本三菱在美國洛杉磯完成了向二戰美國戰俘的道歉之后，聲稱“將就二戰期間奴役中國勞工的行為道歉，并且向每名受害者或其遺屬支付10萬元人民幣賠償金”，有三家二戰中國三菱受害勞工團體8月3日在北京發表了《聯合聲明》作為回應。然而目前來看，這并未成為中日和解的一大轉機。根據《新民晚報》8月7日的最新報道，二戰中國勞工聯合會三菱分會公開表示不接受三菱的“和解協議”，認為“其中大量用詞避重就輕，混淆事實、掩蓋真相和罪惡”。

日本走向政治大國之路,取得中國等亞洲鄰國的諒解與支持應是必經之路,然而,日本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將戰爭責任和侵略歷史視為包袱,希望翻案侵略歷史,淡化戰爭責任,這都給日本孜孜以求的政治大國形象減了分。

何憶南認為對歷史的共同研究和緊隨其后的賠償措施是促成雙方達成歷史共識并向深和解邁進的關鍵步驟[31]。由中日兩國專家組成的“中日歷史共同研究委員會”從2006年開始,對中日2000多年來的交往歷史,對近代以來發生的不幸的歷史以及戰后半個多世紀中日關系發展的歷史進行共同研究。2009年12月發表了稱之為“總論”的報告書,其中關于南京大屠殺中國方面死亡人數存在爭論,最終將兩國的主張并列記入“總論”之中,對東京審判、92年天皇訪中等事件的評價也存在對立[32]。這是中日走向歷史和解的重要嘗試,應當以此為基礎,繼續探索中日共同歷史教育等問題。

三、區域層面:中日和解缺乏區域動力

法德和解促成了歐洲一體化的起步,并且二者的和解與合作使得兩國成為歐洲一體化進程中當之無愧的核心和雙發動機。中日之間的經濟往來自二戰結束幾乎一直不曾中斷,然而中日卻未能在戰后的半個多世紀中密切合作,并作為核心和發動機開啟東亞的區域一體化進程[33],“小國聯盟”東盟(ASEAN)成為東亞區域合作的核心。

日本可以稱作是東亞區域合作的先行者,自20世紀60年代起就先后嘗試多個“泛太平洋”合作構想與實踐。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日本也率先提出了“亞洲貨幣基金”(AMF)的設想,但迫于美國的壓力,引領東亞貨幣一體化的努力受挫。21世紀之初,小泉純一郎與鳩山由紀夫都曾提出過“東亞共同體”構想,麻生太郎曾提出“亞洲自由之弧”,安倍晉三也打出了“亞洲民主繁榮之弧”的旗幟,這些概念均含糊和缺乏共識,除了引起了鄰國的警惕之外,未能引起較大反響。

日本自戰后以來的區域合作嘗試,均未能創造并引領實質性的區域合作組織,這是因為:一是日本的區域構想往往是以自我為中心,服務于日本的經濟利益,難以稱作真正意義上的區域構想;二是消極的歷史遺產以及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消極表現等,使得中國、韓國以及東南亞鄰國對日本的“大東亞”構想心有疑忌;第三,在區域合作中,日本傾向于抵觸而不是歡迎中國的參與和影響力,比如與美國一道大力推進不包含中國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等。然而在區域合作與一體化問題上,單憑某一個國家,孤掌難鳴,需要區域的普遍共識和共同努力。

中國是東亞區域合作的積極參與者。在“10+3”框架形成之前,中國就積極參與了東北亞圖們江流域開發合作,東南亞瀾滄江——湄公河流域開發合作及“環黃海經濟圈”“環日本海經濟圈”“環渤海經濟合作”等次區域、小區域合作及各種各樣的雙邊、多邊合作項目[8]188。“10+1”的區域合作也取得了重要成果,中國先于日本,與東盟于2011年率先建成了自由貿易區。中日韓自由貿易區終于在2012年開始談判,最終由于中日關系的冷淡,中國將首先與韓國建成自由貿易區。雖然一直以來中國主要藉由東盟主導的“10+3”和“10+1”在區域合作進程中有所作為,算不上是區域合作的領導者,然而隨著高調推出“一帶一路”戰略以及成功籌建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 AIIB),中國展現出了引領區域合作與構建區域秩序的巨大潛力。

與法德和解與歐洲一體化密切交織相類似,中日深度和解也與東亞區域合作與一體化的命運息息相關。這其中關鍵的一方面是日本的態度與作為。日本需要自我抉擇:是繼續在東亞與美國之間左右搖擺,還是尋求二者之間的平衡,或者是與中國聯手,在區域合作中發揮領導作用、有所作為。“缺乏重筑合作模式、擴大合作亮點、強化戰略支撐的切入點”[34]是當前中日關系的難點之一。中日兩國能否達成高度一致或說和諧共存的區域共識？在兩國各自謀劃的區域秩序當中,視對方為“對手”還是“伙伴”？這一方面取決于中國和日本能否走向更深度的和解,另一方面中日和解的演化又會反過來深刻影響著東亞區域合作與一體化的未來走向。

綜上,中國和日本在體系從兩極到單極到多極的變換中,曾經出現過中日友好的黃金時期(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但是曇花一現,一直未能走向深度和解;民族國家層面,中日歷史和解由于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曖昧態度而難以完全實現,但是已經開始了類似共同歷史研究的有益嘗試;區域層面,一方面,未能走向深度和解的中日,沒有成為東亞區域合作的主導者和核心;另一方面,中日走向深度和解,也因此失去了區域動力。由于中日和解極其復雜且障礙重重,在現有研究的基礎上提出對策建議過于草率,但是仍然可以發現促進中日和解的多重因素:

第一,體系結構在一段時期內具有相對穩定性,中國和日本應在體系結構中尋找和解的契機。中日兩國都應當將中日和解作為一項系統、長期的工程,官方與民間均以中日走向深度和解為目標,整合資源,共同發力。

第二,在中日歷史和解問題上,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右”傾態度及作為百害而無一利,日本政府需要做出令中國等亞洲鄰國認可、信服的言行;中、日兩國都有責任、有意識地引導對彼此的正面輿論,不為本國的非理性民族主義搖旗吶喊,避免非理性情感和事件對彼此間的關系造成惡劣影響。

第三,中國與日本應當謀求合作推動東亞區域合作進程,使得區域合作與中日和解實現良性互動,這對于東亞區域和平亦影響深遠。在周邊環境和平與安定的前提下,中國應當繼續全方位參與區域合作,并尋求與日本、韓國與東盟的區域共識,作為一個區域大國發揮應有的作用。而中日雙方共同努力,實現深度和解與密切合作,將是關鍵和核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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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陶舒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