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倫明：“太平輪海難”幸存者

當一艘沉入海底，留下的，不只是一個謎。2014年12月初，隨著電影《太平輪》的熱映，60多年前的那場災難，又一次在世人的眼中浮現。

然而現實，永遠要比電影復雜得多。

1949年，隨著局勢的日益緊張，從大陸到臺灣的機票、船票開始班班客滿，一票難求。中聯輪船公司每周定期往返上海和基隆的太平輪，成為許多人希望的寄托。許多人不惜變賣家產、找關系買高價船票，也要想盡辦法擠上這艘輪船，去追逐所謂的“太平”。

1949年1月27日，農歷小年夜，原本下午4點就要出發的太平輪，因為等待“中央”的一批銀元，延遲了兩個小時起航。

當時這艘船上，除了124名船員和508名有票的乘客外，還有無票乘客300多人，已經嚴重超載。600噸的鋼條，把船身壓得傾斜，此外船上還載有《東南日報》的印刷器材、100多噸白報紙及1000多箱“中央銀行”重要文件等。

太平輪，承載了太多太多。

他登上了“中國的泰坦尼克號”

葉倫明的老家在福州，他一直在臺灣、上海之間往返做生意。這一次，他買到了三等艙通鋪的船票。

與他上了同一艘船的，還有“遼寧省主席”徐箴全家、“監察院監察委員”邱仰浚全家、袁世凱之孫袁家藝、“瓊崖守備司令部中將司令”王毅、“國立音樂學院”院長吳伯超、東南日報社社長陸淑影夫婦、蔣經國助手俞季虞、“總統府機要室主任”毛慶祥之子、美籍華裔“神探”李昌鈺之父李浩民等人。

為了逃避宵禁，在夜間航行的太平輪沒有開航行燈，因為趕時間，還改了航線。據生還者之一的太平輪廚師張順來敘述，開船那天正是農歷小年夜，船上大多數人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喝酒作樂。大副、二副們當晚也在喝酒賭錢，而理應接班的三副卻并未到崗，駕駛艙輪空。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海面上，太平輪連桅桿上的信號燈也沒點。當晚11點45分，在舟山群島海域白節山附近，太平輪呈直角與貨船建元輪相撞。建元輪立刻沉沒，船上72人溺斃，只有3人被救起。15分鐘后，太平輪沉沒，慘叫聲四起。

事故發生前，葉倫明正和幾位相識的朋友坐在一桌吃飯。就在他拿著飯盒準備去幫大家盛飯的時候，“剛上甲板就聽到一聲巨響，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晃動，撞船了！”葉倫明說。

甲板很快就開始傾斜，海水進到船艙，大家紛紛逃命。葉倫明被卷進旋渦里，幾乎窒息，可是他想：不能死呀！他一咬牙，努力往上游，沖出了旋渦，頭伸出了水面。四周一片慘叫，救命聲、哭聲漂蕩在海面。

黑夜中，海水又深又冷。葉倫明摸到一個木桶，緊緊地抱住了。他努力尋找活著的人，有人伸出手來，他就盡量把他們拉住。“我還把一個小嬰兒放在小木桶上，后來也不知道漂到了哪里。”

他記得太平輪上當時應該還有十幾條救生艇，但是撞船時太突然，根本來不及放救生艇，甲板就迅速沉下。

“有人心腸很壞，自己放了小艇，也不愿搭救別人，就往前沖了！”60多年過去，葉倫明依然憤怒。

沉浮在冬夜的海上，葉倫明有些熬不住寒冷，就在他快松手的時候，“一抬頭，一位白衣服的人在我頭上向我吐口水，我就醒了，想再看看他，他已經到前面去了，我覺得這是觀世音菩薩顯靈了！他救了我。”從此，葉倫明成為了虔誠的佛教徒。他相信在那樣的災難里，他能活著是菩薩保佑。

漫長的海上漂流，無盡的等待，活下來的人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卻不敢交談。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澳大利亞軍艦“瓦拉孟加號”駛過，他們才獲救。“瓦拉孟加號”上的人讓大家在火爐邊取暖，給他們食物、熱飲，把他們的衣物烘干，再駛往上海安頓。

據“瓦拉孟加號”的官兵回憶，當時海上到處都是漂浮的殘片和尸體，場面非常恐怖。由于冬天海水非常冰冷，許多遇難者的尸體與救生衣凍在一起漂浮于海上，明顯是落水后不久就被低溫的海水凍死。

亂離人

長久以來，關于“太平輪是條黃金船”的傳言一直不斷。當時許多人是舉家搬遷，帶上了全部家當，有大量的金飾珠寶、值錢細軟。隨船有“中央銀行”的全部卷宗和運廈銀洋200多箱，而北京最大的玉器鋪子“永寶齋”的主人常子春畢生所收藏的值錢玉器、古董也在船上。還有人說，當年有12噸的黃金沉于海中。

這場海難，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當時上海法院判決中聯輪船公司賠償，這家公司的經營者蔡天鐸，正是臺灣知名主持人蔡康永的父親。太平輪的保險是向上海華泰保險公司投保，由于當時戰亂流離，賠償金額又屬天文數字，出事后這家保險公司立刻宣布倒閉，因此中聯輪船公司必須自負全責。無奈之下，中聯輪船公司結束營運，旗下另外兩艘輪船，被鐵鏈鎖在高雄港，最后全部銹爛。此事遂不了了之。

和當年罹難的眾多達官貴人不同，葉倫明家境一般，全家一直在為生計奔波。他的祖母是日本人，5歲的時候，父親帶著他們一家回到福州老家，從事制衣業。二戰期間，葉倫明一直不敢透露自己有日本血統。

“太平輪海難”

1949年1月27日，由大陸駛往臺灣的太平輪因超載、夜間航行未開航行燈等原因被撞沉，船上近千人罹難，只有約40人生還。這一事件被稱為“中國的泰坦尼克號”事件。不久后，兩岸割裂，這場海難也隨著時代淹沒，漸漸被世人淡忘。

7歲時，葉倫明到上海念小學。當時他個頭小，為了不讓人說是“東亞病夫”，就踢足球、游泳、跑步。小學期間，他一直都是班上跑得最快的人。不錯的天賦也讓他被當時的上海十項全能紀錄保持者楊金花收入門下。

二戰結束后，葉家從福州到上海定居，住在鴨綠江路上。24歲那年，葉倫明奉父命娶了福州同鄉女子為妻，不久就帶著妻子到臺灣打拼。

戰后大量福州人到臺灣謀生計，從事茶葉、藥材、金飾、鐘表等買賣，臺北迪化街附近便是他們聚集的大本營。葉倫明也是在那時候往來臺灣與上海之間。在葉倫明記憶中，當年他最常坐華聯輪、太平輪，華聯輪船艙比較優質，太平輪是軍艦整修改裝的商務船，甲板下的船艙環境很差。

被澳大利亞軍艦救起后，幸存者們各奔東西，葉倫明回到上海。因為才從船難中死里逃生，他對船行遠方甚有恐懼，便試著寫信給還在臺北的妻子，可惜所有信件都被原封退回。

不久海峽兩岸封鎖，他失去了與兄弟、妻子的所有聯絡，和父親在上海相依為命。平日里，葉倫明靠著做手工，縫制衣物上街販賣，當個小販糊口。

上個世紀80年代，葉倫明輾轉到了香港，開始與臺灣的兄弟通信，才知道妻子早在“太平輪海難”次年就改嫁他人，也有了小孩。其實他父親比他更早知道，但是隱瞞了近半個世紀，都沒有告訴他。

據他家人說，葉倫明妻子再嫁的丈夫去世后，晚輩希望撮合他們再續前緣，他說：“不要了，她沒等我！”

用跑步，留住呼吸

在香港定居后，葉倫明住在柴灣的一間小房子里，用一臺老縫紉機做些被單、蚊帳、枕頭、床單之類的維持生計，有時還會賣幾張手繪油畫給觀光客。20多年間，他一直婉謝社工的照顧，堅持獨立生活。“我在海難中都沒死，你們去照顧別人吧！”葉倫明說。

到了香港不久，他在路上看見馬拉松活動，決定恢復年輕時長跑的習慣，開始慢跑。只要不下大雨，他每天早上6點起床，從柴灣坐車到石澳漁村，在山間慢跑，訓練耐力。平時他沿著石澳的山路上坡、下坡，終點是片海水浴場，夏天他會再去海泳，吃完早點后回家。在山上慢跑運動的年輕人都稱他葉老，在一些香港的跑步博客上，還常常會有關于葉倫明的文章。

“平時也沒有事，想起太平輪死難的朋友，就跑跑步，來紀念他們。”葉倫明說，“只要跑步，就不覺得孤獨，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20多年的時間，葉倫明跑遍世界，到過美國、日本、南非等地。1993年，72歲的他還參加了29小時連續長跑的馬拉松賽，得了冠軍。1997年他遠征南非，參加奧運元老馬拉松比賽，也拿了冠軍。

1995年開始，香港的Nick公司長期向他資助球衣、球鞋，“因為他開始參加慢跑時，運動鞋太大，運動衣也沒有”。之后葉倫明跑出了知名度，年年香港舉辦慢跑活動，主辦方都會請他出馬拍廣告、上電視倡導，做馬拉松或鐵人三項賽的代言人，多年前還以他為原型設計過長跑公仔。年紀大了以后，葉倫明才將慢跑改為快走。

2010年5月，侄女葉秀華等親屬將他接回福州養老。漂泊了大半生，葉倫明終于靠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