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公司的酒吧廳里接受采訪,王微也會自然地把現場想象成動畫場景。“你看黑色壁爐伸上去這根管,跟天花板之間有一條白色交接線,是因為油漆沒有刷到,所以留下一條線。”設計動畫場景時,常常想象不到會有這條白線。
他開始關注一些別人不在意的細節,從環境、顏色、光線等角度,去觀察見到的人和物。王微很少自己開車,因為他常常在車上進入思索狀態,身邊的人說這不安全。
2013年4月,王微組建動畫電影公司追光動畫,開始制作第一部動畫長片《小門神》。在此之前,他最著名的身份是視頻門戶土豆網的創始人,2012年離開土豆網。如今,他重新在路上,身兼CEO、導演、編劇、制片人等數職。他說自己已經漸漸適應了這種身份的轉變,常活在電影的角色里。
活在電影角色里
“他的眼睛這時候應該朝下。”王微和工作人員看著樣片,突然覺得某個鏡頭很別扭。
在看這個鏡頭的視頻時,他和工作人員都覺得不錯,卻又覺得差一點,談論了30分鐘,最終認為應該調節人物的眼神。
3分鐘的短片,王微和團隊花了4個月。2014年3月12日,追光動畫發布第一部作品《小夜游》,講述了7個小神仙的故事。王微是這部短片的導演、編劇和制片人。他每天上午9點半開15分鐘展會,然后與部門負責人開會。下午,他會出現在員工面前,交流工作細節。
2013年,他大多數時候都在看動畫視頻,如同洗腦一般,幾乎一個鏡頭要看四五百遍,提出修改意見,不斷完善一個個小細節。
這樣的狀態也“傳染”給了員工,王微隨時找他們詢問、交流。視效總監韓雷介紹說,追光動畫的員工每天要向上級提交工作日志,壓力自然而生。
在韓雷的印象里,王微是一個強勢的領導者,他常與下屬交流,認真聽取建議,但很多時候,他很自信。“有爭議時,王微常堅持自己的想法。但如果覺得自己錯了,也會及時改變。”
王微離開土豆網后,一天,他在北京和朋友吃飯、聊天,談起動畫電影,忽然有了做動畫電影公司的想法。“想法都是突然間蹦出來的。”朋友們支持他,知名媒體人洪晃認為他適合做動畫電影。他本人也喜歡這類電影。
2013年3月,“退休”半年的王微在微博宣布回歸。4月,追光動畫成立。
王微不是第一次想做動畫電影。2011年底,土豆網成立北京提線數字科技有限公司,進入動畫電影制作領域,這是土豆網當時眾多新項目之一。“能做出美麗精致得像Pixar(皮克斯)作品水準的、了不起的動漫公司,是我們的目標。”時任土豆網CEO王微稱。
2012年七夕夜,王微在微博宣布從土豆網“退休”。他開始游歷歐洲、澳洲、美國、日本,甚至想過買一艘游艇周游世界。為旅行而旅行,他覺得很無趣,希望能創造一些東西。他開始考慮新的創業項目。
王微有很多新想法。最初打算開一家酒莊,釀造葡萄酒,為此專門看了很多相關的書籍,研究葡萄酒釀法,不久作罷。之后,他又想做漆器。看著從小見慣的福州脫胎漆器漸漸消失,他覺得可惜,想開一家漆器工作室,做一個傳統工藝藝人,但很快發現自己不擅手工制作。
“我想做一個極致的個體,動畫電影就是這樣的作品。”王微說。
《小夜游》是追光動畫首部長篇動畫電影《小門神》的番外片。短片發布后,得到了大量贊揚與批評。一些人稱贊追光的技術,但也有人評論《小夜游》的人物設定模仿美國動畫電影《卑鄙的我》。王微對此只能感嘆“最近炮火激烈”。
2013年2月,王微去泰國曼谷旅游,此時,他想為追光寫另一個劇本。他路過泰王皇宮,看到門口立著兩尊神像。這是福建、廣東等地過去常見的明清青石雕像,王微曾在福建老家見過,而此刻矗立在泰王宮門前,他看著感覺很違和,就像新與舊的沖突。王微想到門神失業,覺得有意思。回國后,他開始創作《小門神》劇本,兩周以后,寫完劇本大綱。再兩月,他先后修改了10版,劇本終于成形。當年6月,追光團隊選定《小門神》為首部電影。
《小門神》計劃投資1000萬美元,2015年上映。王微想做出如皮克斯一般的電影,為此不惜重金購買設備和打造團隊。2012年末開始,王微多次造訪皮克斯、夢工廠和加州華人圈,尋找一流人才。2013年,王微從美國請來科林·布萊迪擔任公司動畫總監。科林是《玩具總動員》的動畫師之一,他稱贊追光的速度很快,但不粗制濫造。據他介紹,追光動畫購買了業界頂級的制作工具,例如Maya、Houdini、Katana、Shotgun、Z-brush以及Arnold。
2013年4月,夢工廠動畫公司原高級燈光師韓雷加盟追光,他曾參與《功夫熊貓》系列、《怪物史萊克》等賣座動畫片。
據追光動畫人力、媒體負責人許紅梅介紹,追光團隊目前已有100多人。他們大多來自國內同行公司,都曾至少完成過一部以上動畫商業片。王微自己擔任導演、編劇和制片人。
王微不想讓人感覺他在玩票。他從一開始就引入了大型PE(私募股權投資),與規范的基金公司合作制作電影。除了制作電影,王微也向衍生產業延伸。追光在電影外的第一個產品是《小夜游》中出現過的鬧鐘。
“他不只是單純做電影,更多是在做一家公司,與其他電影投資人不同。”韓雷看到這點,決定追隨王微。
王微決定做動畫電影之前,只是普通的影迷。動畫電影的導演做什么,一部片子預算多少,制作流程有哪些……他一無所知。
“拿本書來看就知道怎么做,”他對自己的自學能力很自信,“多翻翻書,找人聊。”他把能找到的動畫電影,都看了一遍,有些甚至反復看。他還看了數十本書,都是與動畫電影相關。其中多是好萊塢的編劇書,如羅伯特·麥基的《故事:材質、結果、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
“看第一本書時,不懂動畫電影,有各種奇怪的想法。到看第20本書時,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認為,制片人是“舉著皮鞭盯電影進度”的人,編劇負責講故事打動人心,導演保障電影的品質。
王微也開始拜訪動畫和電影行業的人,先后見過300多名業內人士。“我確實不懂,你教我。”他說自己帶著真誠去請教。因為土豆網前CEO的身份,這些人都愿意跟他聊天。
一顆來自福州的土豆
2005年的春天,當王微在上海體育館附近的一個小區里租了一套3室1廳的民房創辦土豆網時,絕對沒有人想到,他會收獲一份這樣耀眼的成績單:月獨立用戶達3億,月視頻播放總量超過50億人次,2011財年營收8140萬美元,同比增長78.9%。
不僅如此,7年中,在王微的帶領下,土豆創造了許多個第一,它不僅是全球第一家視頻網站,還是第一個開始做UGC(用戶產生內容)、第一個做自制劇、第一個做合作平臺的網站。后世的人在書寫中國互聯網歷史的時候,王微注定會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更主要的是盡管他沒有像馬化騰、李彥宏、馬云、張朝陽、丁磊,甚至是古永鏘那樣,一朝登陸納斯達克,但王微卻改變了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人看視頻的習慣。可以說,自土豆網誕生起,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劇的場景便成為歷史,趴在電腦前、躺在被窩里追劇才代表著未來。王微還讓“每個人都成為導演”從夢想變成現實。
然而這所有的榮耀卻在2012年3月13日下午走向終結。那一天,王微與優酷網的古永鏘并排站在土豆上海總部一樓大臺階的正中,王微穿著代表優酷的藍色T恤,古永鏘則一身土豆標志性的橙色T恤。前一天,王微和古永鏘簽訂最終協議,土豆網以100%換股的方式與優酷合并。二人一同出現在土豆上海總部,目的只有一個——安撫土豆員工。此時,一切都結束了。
要知道就在3個月前,也是在這個地方,王微曾發出微博,要在版權問題上與古永鏘對簿公堂,除了天價索賠1.5億元外,還表示將向互聯網產業主管部門以及國家版權局進行舉報,并要求對優酷進行列入黑名單乃至吊銷資質等處理,以及向中國和國際各版權和知識產權機構申訴。
更早的時候,也是在這里,他甚至對他的員工說:“我們現在一切的策略都是去進攻,我們這群人就是一群加勒比海盜,整個市場上也都是海盜。快比慢好,為贏而做。”
僅僅3個月,驚天逆轉。當王微為了迎接古永鏘,讓員工拿上香檳、酒杯與古永鏘共飲,并對后者表示,“我這藏了不少酒”;當他對媒體表示“表面上看,我們打得很厲害,其實我和Victor(古永鏘英文名)私下里經常見面,這個合作也只談了半個小時就敲定了。”所有人都知道,從那一刻開始,盡管他還有25.4%的投票權,但他再也無法左右土豆網的命運了。這個伴隨著土豆網一路走來——創業、融資、上市、收購的男人,只剩最后一句話——再見,土豆。
傳聞說,王微是被強迫的——盡管他擁有25.4%的投票權,但是這并未給他帶來足夠的話語權,在土豆董事會決定是否接受與優酷——王微“最不愿合并”的對象合并時,除了王微,其他董事都投了贊成票。
酷六創始人李善友認為:“這是商業理智和智慧超越個人情感與情緒的決定,也是境界與格局的改變,深為之感動。無論外界怎么評價,他們兩位都是改變和煉造中國視頻網站行業的人。”
前妻楊蕾(上海電視臺名主播)眼中的王微,是個“理性之外也有感性面的創業者”。而在旁人看來,王微是一個有些不稱職的創業者,許多企業家所追求的商業上的成功,改變世界的宏愿,或許從來與他無關。
所以他一直強調要換一種姿態創業。當他從貝塔斯曼集團德國總部企業戰略總監兼貝塔斯曼在線(BOL)中國執行總裁的位置上退下來時,有人問他,為什么創業?他的回答簡單而隨意:“跨國企業金領的收入和其工作量和工作壓力成正比,我根本沒有時間放在土豆上面。而且漫長復雜的戰略決策過程,讓我感覺到了跨國大企業和自己之間的不協調。差不多到這個年齡了,三十一二歲,這個時候天天想著各種各樣的規劃,替別人做很多方向性的東西,做咨詢,做這樣那樣的東西,還不如自己試試看,準備拿出來練練。”
創業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場玩票性質的經歷罷了。或者說,“將企業做大做強”這種大部分企業家都會擁有的夢想,他一個也沒有。后來的一個橋段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2011年的一天,王微在一場晚宴上碰見了世界首富卡洛斯·斯利姆·埃盧。站在這位墨西哥電信大亨身邊,王微忽然覺得,世界首富竟與他最喜歡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有幾分相像。“如果奈保爾和卡洛斯站在一起,如果你有個選擇的機會,你想成為誰?”王微默默問自己,又默默給出了答案,“我知道,每一次,我都會選擇努力成為奈保爾。”
1997年夏天,某個傍晚,華盛頓附近的小鎮,單身青年王微覺得有些無聊,走進了街角的一家酒吧。他要了一支冰鎮啤酒,坐在吧臺前,百無聊賴,盯著啤酒瓶沁出的水珠,一粒粒往下滑落。酒吧里只有他一個客人,悄無聲息。
一串“嗒嗒嗒”的高跟鞋聲從窗外傳來,王微扭過頭去。街上剛下雨,霧氣正濃,他看不清那女孩的臉,只看見一雙漂亮的腿在霧中走過。王微怔了一下,喝了口酒,跟自己說“我要寫一本小說”。
之后兩年,他寫了一部自傳性質的小說,叫《等待夏天》,12萬字,講述幾個中國年輕人在美國冒險、掙扎的故事。2006年,小說在文學期刊《收獲》雜志發表,一年后出版發行。
王微小時候愛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每天睡覺前,想象自己獨闖江湖。他不喜歡學校。小學時,每次課間休息,他都會跑到校外去玩。遲到了,怕老師看見他在路上跑,干脆躲在廁所里等下課。他不愛上課,但愛看書。少年時代,他大多是在福州市圖書館和福建省圖書館這兩個地方度過。他一度迷上古籍,尤其是筆記小說。“在學校沒學好古文,在這里學會了。”
高考失利后,有一天,王微告訴父母要出國留學。他開始在福州市圖書館自學英語。福州市圖書館原是一座山中道觀,閱覽廳在大殿,仍供著一尊王天君像,香火依舊。王微坐在殿中記單詞,聞著香火的味道,偶爾起身,站在神像前,雙手合十,祈禱王天君保佑自己拿到美國簽證,看看外面的世界。1991年,王微通過托福考試,赴美國留學。
他在國外生活了8年,多數時間仍在讀書,泡圖書館。他開始看英文原版書,尤其是哲學書,甚至開始學著寫作。
“我希望有一天能寫一本很了不起的書,能繞著世界把奇奇怪怪的地方都轉一圈,或者有機會去拍一部很了不起的商業電影。”旅行、寫作、話劇、電影,才是他的夢想。與王微有多年交情的五季咨詢合伙人洪波這樣評價他:“他喜歡冒險,厭倦安逸,一生都在漂泊。”
也因此,他的博客里,出現最多的不是創業感悟、公司信息,而是那些散文般優美的旅行文字。
他的員工們習慣了CEO一年有小半年不在公司“坐鎮”的狀態,“他就是這樣啊,愛旅行,喜新厭舊,對外邊的世界充滿好奇。”他們對于他與古永鏘的差別,評價是:“Gary(王微的英文名)還是一頭黑發,而老古已是一頭白發。”
任性耽誤了土豆?
顯然,在依然是“叢林社會”的中國互聯網圈,王微這種個性很難生存。因為叢林社會需要的是梟雄。
而優酷網創始人古永鏘就是這樣一個人。古永鏘早在1994年便在風險投資公司富國集團擔任副總裁,負責中國的媒體、娛樂及工業項目。1999年他加盟搜狐公司,2004年任搜狐公司總裁兼首席運營官。可以說,這位中國媒體和互聯網行業的老兵在戰略眼光、資本運作、事件營銷上所具備的深厚功力及其野心和手腕,最終讓王微敗下陣來。
2008年金融危機時,廣告營收下滑、同時擔心融資困難的土豆,在昂貴的帶寬擴展上,選擇走保守路線。而此時的優酷,則趁勢大力投入帶寬。后來的事實證明,視頻觀看是否流暢,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用戶的選擇。經此一役,優酷在用戶體驗上開始超越土豆。到了2010年,中影集團聯手優酷共同打造《老男孩》,更讓優酷名利雙收。
接下來,王微的弱點再次給了古永鏘機會。2010年,土豆先于優酷提交了IPO申請,就在外界猜測誰將首先登陸納斯達克時,意外發生了。提交申請的第二天,楊蕾半路截殺,要求分割土豆網38%的股權。王微與楊蕾于2007年8月19日結婚,實際上婚姻維持了不到一年,之后便陷入了漫長的離婚大戰。
等到王微最終支付700萬美元搞定這樁離婚案,開始重啟IPO時,美國資本市場卻早已變冷,離婚案葬送了土豆網上市的最佳時機。2010年底,優酷搶先上市,資金充裕因而在版權內容的購買上也放得開手腳。僅僅半年的光景,市場發生了巨大變化。駛上高速路的優酷和仍處泥潭的土豆,差距越拉越大。
2011年第二季度財報顯示,土豆網該季度凈營收為1782萬美元,同比增長94.5%;優酷凈收入為3060萬美元,同比增長178%。土豆網該季度凈虧損為1204萬美元;優酷凈虧損為435萬美元。土豆網擁有現金及現金等價物約2070萬美元,而優酷的現金及現金等價物為6.25億美元。
這種差距,即便是2011年8月17日土豆網終于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依然無法追平。土豆網財報顯示,2011年營收為5.1億元人民幣,凈虧損5.1億元。
結果是,土豆公司的股價長期低迷,投資者們再也坐不住了,開始著手尋找并購方。
據接近土豆人士稱,并購前三個月,與優酷合并還不是土豆的選項。并購方的名單上有新浪、百度、騰訊等一串名字。甚至土豆一度無限接近與新浪“合體”。約一個半月前,雙方合并只剩最后簽約,但王微“最后一次任性”地臨時反悔,交易泡湯。
這一次,王微終于成了董事會的少數派,他再也沒有獨斷乾坤的能力,古永鏘再次抓住了機會。
《大衛·科波菲爾》中米考伯先生有一句話:“年收入20英鎊,年支出19.996英鎊,結果——幸福。年收入20英鎊,年支出20.06英鎊,結果——悲慘。”這是王微在一篇文章中引用的,結果幸福先生果真收購了悲慘青年。
離開土豆后的半年,王微一直在反思。這樣的反思他嘗試過很多次,就像不停地翻書一樣。23歲環繞美國旅行,29歲想出家,38歲左右離開土豆漫游世界。很多時候,他得不出結論。但是,將近不惑之年,王微終于想明白:“什么對我重要,什么已經不重要了,我擅長什么,不擅長什么。”他覺得自己的意義是能夠創造出一些美的東西,讓人心頭一動。正如,他為追光動畫取的名字,他們追著時間,希望留下一些東西。
如今,王微說已跟自己和解,不再那么憤怒,他已經知道自己真正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