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演變的研究方法:現狀與發展趨勢
邱春安
(江蘇科技大學,鎮江,212003/同濟大學,上海,200092)
摘要:本文以漢語方言語音演變的研究方法為主線,首先從五個方面簡要回顧了語音演變的研究現狀:描寫和比較法、新“二重證據法”、詞匯擴散理論、疊置式音變理論和歷史層次分析法。然后從五個方面討論了語音演變研究的發展趨勢:裂變聚變論、類型學方法、地理語言學方法、實驗語音學方法和社會語言學方法。最后指出,這些研究方法之間是一種互為補充的關系,研究方法的多元化是未來的發展方向。
關鍵詞:漢語方言,語音演變,研究方法,歷史比較法
[中圖分類號]H07
doi[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2.004
作者簡介:邱春安,江蘇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實驗語音學。電子郵箱:chunanqiu@163.com
基金項目*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閩南客家話元音實驗研究”(編號13YJC740075)的階段性成果。
1. 引言
古人很早就注意到語音會發生變化,如漢朝王充“古今言殊,四處異談”,明朝陳第“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清朝段玉裁“音韻之不同必論其世”。這些說法都表明當時人們已經認識到語音不是從古到今一成不變的,只是受時代所限,他們沒能對音變提出科學合理的解釋。直到1876年,新語法學派才提出規則音變論,認為“語音規律無例外”,音變只受語音條件制約(Campbell 2004:17-18)。后來,索緒爾(1980:205-211)歸納了種族說、環境說、省力說、教育說、歷史說、底層說、風尚說等七種音變的原因,認為這些說法“沒有一種是能夠完全說明問題的”。布龍菲爾德(1997:477-480)認為“音變的原因是找不到的”。這樣,語言的歷時演變被結構主義者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再后來,轉換生成學派認為語音的演變實質就是語音規則的演變,而不是具體音段的變化。他們以共時規則的解釋為出發點,追求規則的簡單和自然,這顯然有悖于語言事實(陳忠敏2008:23)。李如龍(2001:72-74)從音變的內因和外因來考察漢語方言的語音演變。內因是音素的矛盾,包括同化和異化。外因主要指語義演變造成語音的演變。王福堂(2005:3)指出語音系統的制約也會引起語音的變化。游汝杰(1994:39-41)從人口成分的變化、權威或優勢方言的影響、文化傳播等社會文化因素來解釋語言演變的動因,這些顯然屬于音變的外部因素。對語音演變的解釋和研究,自歷史語言學起就是各個流派的一個重點。漢語方言的語音研究在過去的近百年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很有必要對過去的成績進行一番梳理與總結。本文擬從語音演變的研究方法著手,簡要評述漢語方言語音演變的研究現狀,并對未來的發展趨勢提出展望。
2. 語音演變的研究方法:現狀
可以把語言研究粗略地劃分為解釋性和描寫性兩個大類。新語法學派屬于前者,他們根據現有的語言材料,構擬了原始母語的形態,提出了一系列的語音演變規律,試圖從歷史發展角度來解釋語言之間的系統對應(陳平1987:3)。美國的結構主義屬于后者,主張對語言現象做“純客觀”的描寫。他們對印第安語的描寫和分類堪稱描寫語言學的典范(同上:5)。這兩個學派都對漢語方言的語音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2.1描寫和比較法
新語法學派對原始印歐語的成功構擬極大地鼓舞了高本漢、王力、李方桂等人,他們運用這種歷史比較法構擬了上古和中古的音系。同時,受美國描寫學派的影響,從上個世紀20年代開始,趙元任等人用現代語言學的方法調查和描寫漢語方言。趙元任(1928/1956,1948)等都是這類描寫的經典之作。高本漢(1940)將漢語方言的共時描寫與歷時比較相結合,被公認為是現代漢語方言研究的發端。他對3100多個漢字在22種漢語方言的讀音,參照《切韻》等韻書,構擬出了這些漢字的中古讀音。自高本漢的研究之后,中國的音韻學以西方的歷史語言學理論作指導,建立起了語言發展的歷史觀,注重探求語音演變的規律性(沈家煊2009:111)。當然,這個時期的語音研究重在共時的描寫和歷時的對應,還沒有充分認識到通過方言差異的共時比較來探求音變的過程和機制。方言之間的比較研究興起于90年代。錢乃榮(1992)從調查地點、調查項目到發音人年齡范圍都沿襲了趙元任,目的是考察60年中吳語語音的歷時演變,比如通過對各地老中青三代聲韻調變化趨勢的歸納,他認為各地音系由復雜變得簡單,合并是總的趨勢;不少地方的讀音趨于相近;有些讀音向普通話靠攏(錢乃榮1992:441)。張光宇(2008a,b)在比較單一方言內部及不同方言之間的差異基礎上,探討了漢語歷史上發生的卷舌化現象,清晰地展現了從古到今漢語方言聲母的卷舌化這一重要音變。可以看到,調查與描寫歷來都是方言研究的基礎,但它們本身并不是最終的目標,發現規律、解釋現象和構建理論才是最終的目的。只有在積累了大量的材料和語言事實之后,通過廣泛的共時比較,結合深入的歷時研究,才能發現方言語音的演變規則和發生機制等理論問題。
2.2新“二重證據法”
語言的發展既有分化,也有統一,還有相互影響,但歷時比較法只適用于語言的分化,缺陷較大(徐通鏘1991:99)。有鑒于此,魯國堯(2003a)主張將“歷史文獻考證法”與“歷時比較法”相結合,形成新“二重證據法”①。魯國堯(2003b)是運用這一方法的經典范例。南北朝的顏之推在《顏氏家訓·音辭篇》中不僅比較了南朝和北朝的語言差異,還說到“南方”“其辭多鄙俗”、“北方”“其辭多古語”、“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這段話指出了當時南方和北方的語言差異,以及語言或方言間的接觸、影響問題。為了破解“南染吳越”這個難題,魯國堯(2003b)首先引用了大量文獻史料,認為西晉的永嘉之亂造成大量漢人南遷,直接導致了北方漢語對北抵淮河的古吳語和吳方言的入侵,形成《切韻》時代的淮南至江南的南方通語。然后,他依據現代方言活的語音事實,通過廣泛比較41種方言,發現了談、覃、寒、桓四韻在今通泰、吳、贛方言中的一致性和平行性。最終論證了南朝通語受當時的古吳語“感染”或“污染”這一歷史語言事實。他還提出要把“歷史文獻考證法”置于首位,因為這是我們的傳統(魯國堯2003a:3)。其實,清代錢大昕提出的“古無輕唇音”和“古無舌上音”等都是根據文獻考證得出的著名論斷。
2.3詞匯擴散理論
新語法學派把大量的音變例外以借用或類推來解釋;認為語音的變化是連續、漸變的,并且影響到所有詞匯,而詞匯的變化卻是突然的、離散的。在越來越多的語言現象不能用規則音變論來解釋的時候,一種新的理論就應運而生了,這就是王士元(Wang 1969)提出的詞匯擴散理論。他認為詞是語音變化的最基本單位,音變的例外可能由兩個規則音變的競爭所造成,而不是由音變與類比的競爭而產生;語音的變化是突然的、離散的,但這種突然的變化在詞匯中的擴散卻是逐漸的、連續的。實際上,漢語方音的變化既有“漸變”,也有“突變”。王福堂(2005:5)舉了合肥話的例子來說明,合肥話的“舉”在老年人中念[y],青年人念[tsu],“虛”在老年人中念[y],青年人念[su],“魚”在老年人中念[y],青年人念[u]。與老年人的讀音相比,青年人的韻母由[y]舌尖化為[u],聲母也由舌面前音變為舌尖前音。合肥話新舊語音形式同時存在,表現為老中青口音的不同,而為人們所察覺,這體現了“漸變”。至于漢語方音的突變,例如北京方言uei韻母零聲母陽平字的聲調向陰平的演變過程,聲調的變化是突變的,由陽平變讀為陰平,沒有中間過渡階段。但是音類中各字的變化是分組進行的。王福堂(2005:7)認為這種音變方式就是王士元所說的“詞匯擴散”。在語音上表現為突變,或是讀陽平,或是讀陰平,中間沒有調值的逐漸變化作為過渡。但在詞匯方面有先有后,即離散式音變,仍然體現了語言的漸變性。如果說新語法學派看到了音變的“未變”和“已變”,那么詞匯擴散理論主要考慮的就是“在變”這個動態的過程。王士元和沈鐘偉(1991)分析了上海話的[]和[]合并,來觀察以詞匯擴散為特征的音變過程。結果顯示:音變中個人音位有差異;所有要變的詞并非同時受影響,而是以詞為單位在說話者中擴散出去;同音詞的分化不存在任何語音條件;女性比男性變得快;先變詞變得慢,后變詞變得快。
2.4疊置式音變理論
徐通鏘(1991)根據漢語方言文白異讀現象提出了疊置式音變理論。文白異讀在漢語中很普遍,一般認為白讀代表本土方言的土語,文讀形式的產生是外方言,主要是權威方言影響的結果。徐通鏘的疊置式理論是基于他對晉語的觀察提出來的,他以山西聞喜方言宕攝字“糠”的文白異讀以及它與果攝字“科”的關系為例,“糠”的文讀音為[kh],白讀音為[kh],它們構成了同源音類的疊置關系。“科”只有一種讀音[kh],它與“糠”的白讀音構成了異源音類的疊置關系(徐通鏘1991:386)②。同源音類的疊置反映的是兩個姊妹方言之間的關系。異源音類的疊置是原來不同的音類在演變中已經合流為相同的語音形式,體現了同一系統內部的不同音類在發展中的相互關系。如果沒有文讀形式,“糠”與“科”實現合流;有了文讀,“糠”與“科”既分又合,成疊置的狀態。不同系統的同源音類的疊置造成的結果就是文讀和白讀的相互競爭,如果其中某一個系統的因素在競爭中落敗,退出交際,語言系統中就消除了疊置的痕跡。這種競爭的過程就是疊置式音變(同上:389)。一般的情況都是以文讀的勝利而告終。疊置式音變的一個重要價值是首次觀察到了方言接觸的規律性,說明現代方言中存在的語音差異并不完全是從原始語音中繼承下來,有的是方言接觸引起的(陳保亞1999:439-440)。
2.5歷史層次分析法
歷史層次分析法③的淵源來自于兩個方面,一個是描寫語言學為處理和解釋漢語方言異常豐富的異讀和條件不明的特殊音變現象而進行的理論思考,另一個是歷史語言學為重建原始漢語而對歷時比較法加以補充和修正的努力嘗試(李小凡2010:186)。文白異讀是人們較早發現的一種語音疊置現象,認為它的本質就是歷史層次。隨著認識的深入,人們發現除了文讀層和白讀層,還有本體層(自身演變層)、滯后層、外借層、創新層等等。如果從歷史年代的角度來看,可以把南方方言與北方通語的歷史關系分為遠古、上古(閩語)、兩晉南北朝(吳語、贛語、閩語文讀層)、晚唐五代(粵語、客家話、贛語文讀層)、宋(晉語、湘語、吳語文讀層、閩語文讀層)、元明清這六個層次(王洪君2009:213)。這個層次模型反映出了漢語方言音韻史的兩個重要特點:漢語方言在不同時期從中原方言分化出來;中原音(讀書音)通過文教傳播在不同時期影響著地方方言。國內較早利用歷史層次分析法分析音變的是鄭張尚芳(1983),他把溫州方言歌韻一等15個韻母分為老和新兩個大層次、五個階段的小層次。老層包括最老層[ai]→[e]和次老層[?]→[a],新層包括漸新層[]→[o]→([u] [o])、次新層[u]→[?]、最新層[u]→[?y]。從這些層次的音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復元音單化、前元音低化、低元音后高化、高元音前化和復化的鏈變過程。潘悟云(1995)討論了中古泥母桓韻字“囡”在吳語中的讀音層次。他提出,在長江以南地區,麻韻的讀音有兩個較大的層次,在前中古期讀[?]類音,與佳同韻。后來,在中原讀音的影響下許多麻韻字都改用北方音[a]。這樣,“囡”在溫州永強的讀音[n?]就屬于前中古層,桐鄉的[n]和富陽的[no]等則是由后中古層的[na]演變而來,上海等北部吳語地帶的讀音[n?]是由“女[no]”和弱化的“兒[n]”合音產生,至于常州等地的[y]則是受官話影響產生的近代層次。
3. 語音演變的研究方法:發展趨勢
從傳統的描寫與比較方法,到“歷史文獻考證法”與“歷史比較法”的結合;從詞匯擴散和疊置式理論,到歷史層次分析法;從開始的注重歷史演變的縱向比較,到后來開始關注橫向的語言接觸,這些研究范式的出現說明了人們對漢語方言語音演變研究的深入。如果我們不再局限于漢語方言,把視野再放大,投向世界范圍內的語言,投向別的學科,就會發現一個多元化的研究視角。下面首先簡述基于世界語言版圖下的裂變聚變論和語言類型學方法,然后介紹基于數據庫的地理語言學方法,最后闡述基于實驗和數據分析的實驗語音學和社會語言學方法。
3.1裂變聚變論
19世紀的西方歷史比較語言學把語言演變比喻為從大樹枝分化出小樹枝,以譜系樹(family tree)來說明語言之間的親屬關系,認為語言的演變只是分化裂變(徐通鏘1991:14)。Dixon(1997)提出了語言演變的“裂變聚變”模型(punctuation equilibrium)。他認為人類自有語言以來的十多萬年中,語言不但會發生裂變,還會聚變。在聚變期,語言特征在某個地區擴散,結果當地的語言會聚變為一個共同的原型。隨著民族以及語言的擴張和分裂,聚變穩態時不時地被打斷(迪克森2010:1-4)。因此,譜系樹模型僅適用于裂變期,而不適用于聚變期,應該有節制地使用譜系重建的方法。朱曉農(2006:40)運用“裂變聚變論”考察了粵北(韶關)土話的發展演變。據文獻和語言事實考證,韶關土語的來源主要有粵語、湘語和客家話,可能還有少數民族語言。在1950年以前,當地相對比較封閉,不同的方言(語言)互相影響,但沒有一種方言(語言)取得優勢地位,因此,各種方言(語言)的特征在區域內經過長時間的擴散、磨合、融合,形成了當地的土語這樣一個共同的原型。這個時期就是聚變期。然后,在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由于社會的快速發展,尤其是媒體的普及和普通話的推廣,這種相對平衡的狀態被打破。韶關土語在最近的幾十年間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今天的韶關話已經和廣州話沒什么兩樣了。這個階段就是裂變期。
3.2類型學方法
最早開始關注語音類型學的是布拉格學派的Trubetzkoy和Jakobson,后者引入了蘊涵規則和統計概率。后來,Greenberg還引入了演繹方法,并且強調把歷時和共時結合起來。Maddieson(1984)利用建立的UPSID語音庫提出了許多語音的共性規則(葉曉鋒2011:4-5)。類型學研究的意義在于描寫和總結,通過總結音變的類型能知道哪些音變是常見的,哪些是不常見的(陳忠敏2008:26)。對漢語方言的語音類型學研究大概始于徐云揚和李蕙心(2008),他們選取了86個方言點,研究了漢語方言的元音類型,結果顯示:漢語方言的元音系統基本上符合Maddieson(1984)等人提出的元音分布原則;7元音系統最多,永定下洋客家話[i a]的3元音系統為世界罕見;高頻出現的[y]和[]是漢語元音的特點。徐、李的研究主要還是共時的歸納。葉曉鋒(2011)選取了140個方言點,進行了漢語方言的輔音、元音以及輔音和元音的組合的類型學研究,同時,他還用類型學方法歸納了鼻音和鼻尾韻的演變類型。在漢語中古聲母中,其他爆發音聲母(并、定、見、溪)都是四等俱全,唯獨群母(在中古為[ɡ])只有三等字。這個其實是個具有普遍的類型學意義的問題。世界各語言,濁爆音中軟腭音最容易空缺,如歐洲的荷蘭語、捷克語,亞洲的泰語等都是有[b,d],沒有[ɡ](朱曉農2006:37)。在Maddieson(1984)調查的317種語言中,212種語言至少有一個濁塞音,202種語言有[b],180種語言有[ɡ]。從蘊涵分布關系來看,絕大部分情況都是有[ɡ]就有[b/d],沒[b/d]就沒[ɡ]。而有[ɡ],但沒[b,d],這種例外只有4次,不到2%。可見群母的分布缺等是常態。朱曉農(2006)引用了趙元任(1935/2002:447-448)的說法來解釋這種空缺,因為“從舌根與軟腭相接的地方到聲門那里一共就沒有多大的空間”,難成濁音;發[b]或[d]時“口腔較寬綽”,濁聲容易持續。這樣,為什么上古群母有四等,演變到中古卻只有三等字,都可以通過語音類型學和發音生理學來解釋。
3.3地理語言學方法
地理語言學起源于19世紀末的歐洲,它在歐洲有良好的傳統和發展。但是由于中國傳統的治學方式是重古典,不重口語(石汝杰1997:26),另外,在地理語言學的研究中,對技術的要求較高,地理語言學在國內的發展一直比較緩慢。20世紀40年代,比利時學者賀登崧把西方的地理語言學引入中國,用地圖標注的方式描寫了漢語方言的空間差異。1987年出版的《中國語言地圖集》是第一部漢語方言地圖集,具有開創意義。2008年出版的由曹志耘主編的《漢語方言地圖集》是一部具有里程碑式意義的研究成果。這部巨著從一開始的方言調查就確定了(1)反映重要的地域差異;(2)反映重要的歷史演變;(3)反映方言接觸和影響這三大目標和原則(曹志耘2006:183)。它共調查了930個方言點,建立了一個多達100多萬條目的數據庫,利用“漢語方言地理信息系統”繪制出了205幅語音圖。語音圖包括“規律圖”和“代表字圖”,前者反映了音類的古今演變,如音類的保留、分化、合并和變化等。后者用以體現“規律”的讀音情況(曹志耘2008:7)。對漢語方言進行地理語言學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能為漢語方言進行地理分類(分區),而以往的方言分區只考慮了發生學分類;能考證語言的歷史演變,語言的共時差異可以反映語言的歷時變化;能結合非語言因素(族群、行政區劃、地形、交通、經濟、文化、風俗、宗教等)來解釋語言的分布,探索語言變化的機制(曹志耘2006:176-177)。李如龍(2009:118)認為“漢語方言的地理學研究大有可為”,比如,語音卷039圖展示了中古全濁聲母字的古音演變,分為3個大類和9種情況,這大大超出了以往對“全濁清化”的認識,這樣可從橫向上把漢語方言分成多層區劃,縱向上不僅能看到濁聲母清化的不同走向,還能找出各自的停靠站,從而分清不同方言的歷史層次。
3.4實驗語音學方法
現代實驗語音學借助實驗設備和軟件來分析語音的聲學參數,強調實驗數據的科學性,因此,用實驗和量化的方法彌補了傳統的方言調查在數據采集上的缺陷。Ohala(1989)認為歷史上發生的音變,都可以在實驗室里重現。漢語方言中的元音在歷史上發生過高化和低化的演變,變化的主流是高化。上古漢語到中古漢語過渡階段發生了首次元音鏈移高化。主要涉及歌魚侯幽四部:[*ai]>[*a]>[*o]>[*u]>[*ou],魚部和侯部依次高化之后,逼迫幽部裂化出位。以往的研究從聽話人的角度出發,認為元音的鏈移始于歌部[*ai]。朱曉農(2005)則從說話人的角度出發提出“舌位復初論”,認為說話人的發音器官的“時間錯配”是音變的動因。因此,長元音的鏈移從魚部[*a]開始,推動連串單元音[o]和[u]高化,同時拉復元音[*ai]來填補空位。[a]容易高化,是因為它的舌位最低,開口度也就最大,說話人發音的時候很難長時間維持“大張口、低壓舌”的狀態,就會引起發音器官的“時間錯配”,回到初始狀態,從而產生一個[a]或[a↑]滑音的過渡狀態,進而開始高化的進程。前后語音環境的影響而產生的同化和異化等音變模式本質上都是語音的線性結構關系,只能反映語音的共時變化。時秀娟(2010:201-212)用元音格局的方法,通過計算40個漢語方言點元音第一(F1)和第二共振峰(F2)的離散度,發現F1的離散度要大于F2,也就是元音在高低維度上的變化幅度較大、較靈活,而前后維度上的變化幅度較小、較穩定。從而用實驗的方法解釋了為什么漢語方言元音的歷時變化,主流是高化。實驗語音學的研究方法還可以為未來的音變方向進行預測。王萍和石鋒(2008)對52位北京人發的[a,u,i]三個頂點元音進行語音實驗和統計分析,認為北京話的這三個元音未來將分別向“后高”、“前高”和“前”發展。
3.5社會語言學方法
在拉波夫開創的變異社會語言學方法(Variation Sociolinguistics)理論框架下,語言的變異不是偶然、孤立或者偏誤性的語言內容,語言變項(variable)或變式(variant)和音素、音位、語素等一樣構成了語言結構系統的有機組成部分(徐大明2006:4)。語言變異不僅受到語言系統內部因素的影響,還受到諸多社會因素的制約。這些社會變項包括年齡、性別、社會階層、地域、語體、民族等等。由于變異無所不在,語言變化也就不會停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語言變異的研究實質上是對語言變化的一個實時、動態的考察。社會語言學的任務就是通過研究“進行中的變化”(change in progress),考察語言的共時變異,來發現語言的歷時變化(同上:10-11)。拉波夫的兩本標志性專著分別從語言內部結構和社會因素兩個方面來探討語言演變的動因及其規律。他提出了語言變化的三條普遍規則:長元音高化,短元音低化,后元音前化。對瑪莎葡萄園島元音變異的調查是拉波夫(2001:1-50)早期研究的一個經典例子,他發現島內一些居民在發雙元音[ay]和[aw]時,把[a]的舌位抬高到了央元音[]或[]的位置,經過調查發現元音的高化和發音人的年齡、地域、職業和民族密切相關。用實驗語音學的方法來研究語音演變是近年來社會語言學的一個發展趨勢。顧欽(2007:14)研究了在漢語方言中變化相對較快的上海話,運用社會語言學的方法進行廣泛采樣,對田野調查的語料進行聲學分析,然后通過大量的詞匯調查統計語音變化的程度。他發現,受普通話接觸的影響,上海市區方言的一些特征正處于消失的過程中,最新派上海話的一些讀音和普通話趨向接近。
4. 結語
回顧二百多年的音變研究歷史,可以發現人們對于音變的解釋在不斷深化,對于音變的研究方法也在不斷深化和擴展。不同的學者由于所處的立場和視角不同,自然會認為自己從事的學科方法就是最佳的。魯國堯(2003a:3)將“歷史文獻考證法”置于首位,朱曉農(2006:32)認為“探討歷史上發生的變化,最好的切入點不是去格致塵封的古籍,而是直接觀察變化中的語言”。實際上,語音的演變是異常復雜的,既有內部的語音條件和系統條件,也有外部的語言接觸等社會因素,既有發音的生理因素,也有人耳感知的心理因素。本文所討論的研究方法本身并無優劣之分,不同的方法可能有不同的適用對象和范圍,它們之間是一種相互補充的關系,而不是簡單的替換關系。只有結合、汲取各方面的研究成果,才有可能對音變作出最合理的解釋。因此,我們認為未來的音變研究趨勢不再是歷史比較法一統天下的局面,而是多種方法結合的多元格局。
附注
① 魯國堯(2003a:5)認為“二重證據法”由王國維在《古史新證》(1926年出版)中首次提出。魯國堯的歷史文獻包括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
② 參見徐通鏘的《歷史語言學》(1991),本文以2008年第四次印刷的頁碼為準。
③ 潘悟云(2004:314-315)認為“語言中的歷史層次很像地層結構,地球在每一個時代都會形成自己的地層,疊加在前一個時代的地層之上。中原地區的方言在每一個時代也都會在南方方言中留下自己的歷史層次。……方言中還有一種很特殊的歷史層次,是由于同一個方言內部演變速度不一致而產生的詞匯擴散現象。……把前者叫做外積型歷史層次,后者叫做內衍型歷史層次”。本文要指出的是考古層次顯示的是縱切面,而語言的層次反映了共時的平面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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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甄鳳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