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新

侯孝賢,1947年出生于廣東省梅縣,臺灣新電影最重要的代表人物。1974年從影,1980年導演個人第一部電影《就是溜溜的她》,1989年執導《悲情城市》獲第26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獎、第46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代表作品有《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戀戀風塵》《戲夢人生》《海上花》等,新片《刺客聶隱娘》獲第68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長鏡頭里有白描人生與大時代
6月18日,侯孝賢在上海電影博物館參加上海電影節新浪潮大師論壇,與日本導演巖井俊二、法國影評人讓·米歇爾·付東對話。這位68歲的老導演,仍是年輕人的裝束:—棒球帽,黑色夾克,牛仔褲,白色球鞋。他時常眉頭緊鎖,目光炯炯,身體里仿佛蘊藏了巨大的能量,偶爾也開個玩笑,逗笑全場。
過去對侯孝賢的印象,是一位面容愁苦的智者,擅拍文藝片的大導演。看似溫暖,實則內心有深深的孤單,但是,他又是那種強大到可以擁抱孤單的人。
侯孝賢在臺灣底層社會長大,少年時經歷了青春熱血,19歲參加大專聯考失利后入伍服兵役。此時,他開始思考將來做什么,他想到拍電影,“感覺這個職業很熱鬧,可以混一下”。
1973年,侯孝賢到《心有千千結》劇組擔任場記,師從李行導演,從導演助理、編劇慢慢干起。8年后,他完成了導演處女作《就是溜溜的她》,風格顯著的長鏡頭成為他的標簽。1983年完成《風柜來的人》之后,他自認對電影有了“重新認識”——對導演來說,看世界的態度就是拍電影的方法。
侯孝賢早期的電影,《兒子的大玩偶》《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均以個人經驗為切入點,對回憶和舊物充滿眷戀,關心普通人在時代洪流中的命運,記錄下他們在復雜境遇中的變化。
《風柜來的人》《戀戀風塵》等片,侯孝賢與編劇朱天文搭檔,放棄了大多數觀眾習慣的戲劇沖突,營造出相對靜止的狀態,影片中無論人物還是時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在侯孝賢看來,這種表達方式契合了沈從文“冷眼看生死”的人生態度,“包含了最大的寬容與深沉的悲傷”。而不管有多少的痛楚與感懷,鏡頭一轉,永遠是滿目的綠水青山。這種抒情詩般的寫意風格,引領了臺灣新電影的浪潮。
自1988年的《海上花》開始,侯孝賢影片中純樸的鄉村風格與蒼茫的大時代圖景漸漸消散,轉成更為細膩的美學質感,他擅長的長鏡頭發揮出無與倫比的白描效果。
侯孝賢有自己獨特的方法,從來不玩理論概念。曾在《好男好女》《海上花》《南國再見,南國》3部影片中出任主演的伊能靜,回憶在拍《南國再見,南國》時,有很多即興表演,“侯導的電影就是講人生,人生有很多旁枝雜節,都不會預先設定。”結尾那場戲,她們開的汽車莫名開進一個坑。她坐在車里,完全不知那就是結尾。
2005年,侯孝賢的電影《最好的時光》并未得到多少贊譽,他的導演生涯似乎遇到瓶頸。接下來10年,他只拍了一部法國長片《紅氣球的旅行》。10年前,《刺客聶隱娘》開始醞釀和準備,直到10年后,這位倔強的老人才帶著這部新片回到銀幕上。
《刺客聶隱娘》根據唐傳奇故事改編。侯孝賢說:“我總是夢想能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我第一次讀唐傳奇故事是在大學學電影的時候?!彼詴3肿约洪L久以來的一貫風格,仍是長鏡頭和固定機位,幾乎沒使用電腦特效?!坝锰匦碾娪巴耆珱]法想象,我不希望演員們飛來飛去,沒有地心引力的武俠,在我看來是不能接受的?!边@部影片還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對侯孝賢的影響,片中演員對白采用古漢語,他說,這是為了增強歷史感,古文對白成了影片拍攝過程中最大的挑戰。
用老式的方法關注人性
記者:大家都很好奇,作為文藝片的大導演,您為什么會忽然去拍武俠片?
侯孝賢:其實我一直想拍武俠片。我小時候就讀武俠小說,偷著讀,把能看到的都讀遍了,包括金庸,還有些更早的武俠小說的線裝書,《三國演義》《水滸傳》也讀。男孩子很容易受武俠小說的影響,我那時候經常打架,見到不對的事情,馬上就沖上去了,俠嘛!路見不平。我是從小玩出來的,各種玩、打架,我的故事其實有一部分在《童年往事》里面,多到不行,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后來我拍《風柜來的人》里邊少年人打架,也是那樣。假如我沒有從小學看武俠小說,我今天也不會拍《刺客聶隱娘》。
記者:《刺客聶隱娘》大部分的臺詞是以文言文呈現的,對觀眾來說,要經過一次文化上的震撼和挑戰,您這么做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侯孝賢:我們現在的教育都太社會化、太現實,其實我覺得,教育應該從我們的文化開始。就像我很早以前去過日本的一個廟,到底是干嘛我記不得了,廟旁邊的建筑都非常古老,它的造型就是我們唐朝的造型,完全是木結構的,他們的建筑,有這種文化的傳承。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說,我們要把電影拍好并不是在于影像處理本身,而是我們對文學、對造型藝術,要有很深的熏陶和熏染。
記者:其實電影從膠片到數字已經流行幾年了,我個人覺得也不太可能回到膠片的時代,但《刺客聶隱娘》仍堅持用膠片拍攝全片,您的攝影師李屏賓說,用數碼取代膠片來拍攝,就好像被要求用圓珠筆作畫,而并非畫筆。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侯孝賢:在拍《刺客聶隱娘》以前,我快十年沒拍片,所以記憶還是底片的,我不想一開始就馬上用數位。因為用底片拍攝,現在的打光等等,是我可以掌握的、我熟悉的。底片跟目前所謂數位影像其實差異非常大,一個是物理的、一個是化學的,因為底片需要化學變化,顏色會有各種不同,我認為其實非常寫實。
可能有一天,數位會非常厲害,但是我感覺這無關緊要,最要緊的還是我們到底在拍什么,我們到底要表現什么,這個重點其實非常復雜。有時候我們拍到了,但是我們不自覺,這完全在于它不是絕對性或機械性的,它其實是人文的。就像寫《百年孤寂》的馬爾克斯說,你不要一直看著那只公雞,小朋友一直盯著那只公雞,公雞會疲憊地死掉。你的眼光要放在這個世界,很容易你就能學會慢慢聚焦,你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只有你自己看得到的東西。
記者:藝術電影當下在技術層面受到了一些沖擊,但是在精神層面、人文層面還是非常強,是商業電影無法達到的境界。
侯孝賢:在我一輩子從事的影像這件事情上,總會感覺有點蒼涼,因為我們以前的時代,感覺好像慢慢就過去了,我們還在做這種東西,我們還是用老式的方法,而且我們注重的內容還是在人性上。所以我拍的東西基本上還是這個概念,如果哪一天我需要變化了,這可能要很久,因為要去理解那么小的銀幕的表達形式,一定會有種不同。這種不同對我們這樣的創作者來講是非常有趣的,它是一個挑戰;但是對年輕一代來說不是挑戰,是自然而然就發生的。
我還在用普通的手機,只有通話功能,沒有影像,我也不用電腦,在手機或者電腦上看電影干脆想都別想,我沒辦法看,而且我也不想接觸,我只屬于戲院、電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