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放
巴蜀以前統稱四川,重慶“直轄”以后,身旁多出一個“外省”,但成渝兩地人沒有產生彼此疏離感,原因在于文化趨同、風俗一致,血源關系緊密,山川相連割不斷,這塊版圖擱在中國腹地很沉、很大,被余光中先生形容為“那么無窮無盡的后土”(《十年看山》)。詩人動情,念之即行寫下:“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著那一片后土?!保ā稄哪赣H到外遇》)“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末了“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當我死時》)余光中先生一生稱自己“也是川娃兒”,緣由抗戰時期在四川重慶生活過八年,諳熟當地一切。
今年是抗戰勝利七十周年,天安門閱兵的抗戰老兵方隊里邊,就有川籍將士。說起“后土”,這真是灑血灑淚有戰略意義與歷史深度的一個形容詞。現在到重慶巡禮,還可以瞻拜許多抗戰時代名人故居,時光易人,方物依舊,那一盞照亮夜晚山城的電燈或馬燈似乎仍舊會亮起來,假如響起主人拾級而下的聲音,你并不會特別驚奇,會恍惚間懷疑時間的真實性。承重慶作家協會影視文化中心岳非丘先生邀請,我暑假中亦赴重慶,為紀念抗戰勝利作丁點貢獻。重慶抗戰遺址關岳廟重建工程接近竣工,當年約十萬中國遠征軍將士即相繼從關岳廟廣場誓師高唱《滿江紅》奔赴滇、緬、鄂前線作戰,不辭以死報國,構筑血肉長城。古代的關岳魂魄,見證了氣吞山河的英雄氣節。中華民族不可辱,中國不會亡。書生報國,搖筆如槍,我在重慶嘉陵江邊上住下,逾二日,撰寫關岳廟備選楹聯多副,中如:“關岳廟關乎我中華正氣河岳完整男兒壯志沖云天 /嘉陵江嘉許爾巴國布衣忠孝仁厚赤子丹心報神州”“千里走單騎關云長美髯大刀神勇無敵照丹青/萬眾仰天嘯岳武穆盡忠報國還我河山滿江紅”等,自感亦還渾成通貼,刊印廊柱,不致失景,還能助興。
“這把泥土,這把泥土,野火燒過,春雷炸過,杜鵑花重重開過......”就像早年歌唱的一樣,你在巴蜀這塊黃天后土行足,會油然生浩然之氣,后土亦是厚土。閑暇之際,得以仔細打量關岳廟新址前的嘉陵江,以前雖也多次觀望過她,從來沒有很上心,這次也許是撰寫楹聯,加之我肩負一個巴蜀文化課題的關系,感覺似乎離這條江的歷史人文更加親近了一層。我亦在四川閬中旅游小住過,當時感覺江水汗漫之外,印象并不深刻。這次打量嘉陵江,詩圣杜甫寫的《閬水歌》不由跳出舌邊,別有一番品味:“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憐日破浪花出,更復春從沙際歸。巴童蕩槳欹側過,水雞銜魚來去飛。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边@一番描寫,尤其在余光中先生少年生活過的悅來古鎮那一段江面觀察中得到印證,除了嘆服老杜的功力之外,也對江山勝景及其永恒意義,肅然起敬。哈佛大學著名漢學家斯蒂芬·歐文(宇文所安)寫過一部《追憶》,認為我國文學調子即在于極其有限的時間內感悟并抒發對不朽的向往紀念。在這個江邊發發呆靜思其理,似乎頗為融通。
余光中先生寫作文體感特別強烈,他的詩文大多流淌著一股真元之氣,地景觀念突出鮮明,詩意蔥蘢,尤以回憶青少年時代生活見長知名,著名的《鄉愁》《鄉愁四詠》之外如:
他永遠記得那山國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嶂萬嶂里尋路向南,好聽的水聲日夜流著,吵得好靜好好聽,像在說:“我好忙,揚子江在山那邊等我,猿鳥在三峽,風帆在武昌,運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遠方?!贝禾靵頃r總是那樣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驚,怎么一下子田下噴出那許多菜花,黃得好放肆,香得好惱人,滿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鄰村的野狗成群結隊跑來追求他們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氣的大人揮舞掃帚去打散它們。細雨霏霏的日子,雨氣幻成白霧,從林木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鵑的啼聲里有涼涼的濕意,一聲比一聲急,連少年的心都給它擰得緊緊的好難受。(《焚鶴人》)
這樣的行文用作今天大中學生描寫范文,亦還適當。只是學生學習文章中的字句手法易,學得里邊從遼闊“后土”與生俱來的那份國家意識、烽火氣息、美的珍惜則殊不容易。這是自老杜一直下來的“脈律”,正如老杜形容“石黛碧玉相因依”?!耙蛞馈倍?,是神來之筆!我們從余光中的詩文中,其實也感覺得到李、杜、蘇、辛及至魯迅、何其芳、廢名、沈從文等名家的“因依”。余氏抗戰時代在渝就讀,嘉陵江日日流經他的面前,新舊中外文學,都在這個版圖上不絕如長江水“初發源”,一股腦兒地傳授給他。“他永遠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幾年。豐碩而慈樣的四川,山如搖籃水如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時他當然不至于那么小,只是在記憶中,總有那種感覺。那是二次大戰期間,西半球的天空,東半球的天空,機群比鳥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國上,在寬闊的戰爭之邊緣仍有足夠的空間做一個孩子愛做的夢?!保ǔ鐾埃?/p>
錢謙益注杜考《水經注》嘉陵江源自秦州嘉陵谷得名,在渝又稱渝江,與長江匯合,以下稱“揚子江”。我當知青時私下聽唱一首“下江”人創作的歌曲詞中就有:“美麗的揚子江畔,是我可愛的南京古城,阿拉的故鄉......”唱意頗為惆悵。
一方面是友誼,一方面也許犒勞我撰聯辛苦,非丘先生率兩位助手駕車陪我探訪余光中在渝生活的舊址悅來場。2005年余氏夫婦曾經回來過,引起轟動,見到兒時老同學,新聞多有報道。時過十年,一代人又長成,舊事易消磨,何況古鎮正在拆遷與重建,行者寥寥。當我們進入鎮政府詢問工作人員時,那些年輕的容顏,表現出對新生事物的熱情興趣,歷史舊事則多賦茫然。到底有一位稍年長者,推薦鎮街道辦張書記,說或許知道。果然電詢相約黃桷樹下,張書記就是當年迎接余先生回鄉“省親”中一員。據他說,余先生別時以絲綢包裹了兩匹老屋瓦,慎重說拿回臺灣作紀念。
頂著炎暑,山行路徑二十來分鐘,穿過竹林農舍堰塘,于坡頂一院平地老屋(舊稱朱家寨或朱氏祠堂)前,見到昔日青瓦,瓦當都有對稱的繪飾,房屋據說全都重修過了,能夠見到抗戰時代風貌的,除了仍在使用的老瓦外,可能只有風光山石,以及山下那條永不斷流、可以俯瞰的、無數騷人墨客曾經吟詠過的嘉陵江了。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保ā堕佀琛罚霸谖疑倌甑呐璧丶瘟杲琅f/日夜在奔流,回聲隱隱”(《蜀人贈扇記》)“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浪子回頭》)“那么無窮無盡的后土/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它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它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它做江湖”(《十年看山》)“鐘整個大陸的愛在一只苦瓜/皮鞋踩過,馬蹄踩過,/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跡難信/猶帶著后土依依的祝?!保ā栋子窨喙稀罚?。
巴蜀大地這片曾經的“后土”,欣欣向榮的地方,你的廣袤豐富擰得出水來——匯集成四川、嘉陵江、長江......
2015.10.8于四川大學竹林村
光陰荏苒,黃裳先生已經仙逝三年了。當年報道消息,媒體對他的稱謂是“散文大家”,年輕一代編輯們還有那么懷舊的情懷以及風雅的知識,這著實令人生出幾分驚訝幾分欣慰。畢竟時代不同,光陰似箭,我們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所崇拜的文學風氣已有更新替代了。從此事上不由想到杜甫當年說的“遞相祖述復先誰?”又“晚有弟子傳芬芳”,由此看來,我國的斯文源流仍然是承接的。黃裳老人跟隨他昔年中學的同班同學亦一生相知的老友紅學家周汝昌先生辭世,有如書苑的兩盞燈熄滅了,日月既出,皭火不熄,作品的薪傳與滋潤相信都是無聲而長久的。
裳老曾有一篇名文《絕代的散文家——張宗子》,文中他表示不無顧慮:“很久以前就寫下這個題目了,可是一直躊躇著沒有動筆。我總是擔心‘絕代’兩個字是不是有點說‘絕’了。后來又想,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里,論他在散文上的成就與特色,這樣說也許還是可以的。”(見《銀魚集》)這樣的期許移置裳老本人及其成就,興許:“這樣說還是可以的。”“絕代”形容佳人,孤芳幽蘭;形容文士,稱其文品卓爾不凡。黃裳老人的“絕代”在哪里呢,我以為在他身上的書卷人文氣息,以及江山世事、絲絲如扣的梳理、體察與寫照。他一生不論何時何地,如《論語》所形容:“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痹谒麩釔鄣奈氖凡貢I域與散文范疇,精耕細作,不偏不倚,收獲豐碩??此评溟T的書寫,其實潛藏著歷史的深味,雅雋多姿的小品文,讓過去與現在無縫對接,使清新的靈魂如游魚一樣穿梭在人文的、時代的碧潭之中,正如他一部散文就題名《銀魚集》。
他年輕時代(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中)出版《錦帆集》《錦帆集外》,得名緣于對李商隱詩的傾心,李義山《隋宮》一首名句:“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這原是有些幽默的意思在里邊的,既有諷刺又有感嘆,意指位極君王也難保命運一帆風順,世事瞬息萬變,而普通人的身世坎坷、書劍飄零,又從何談起呢?作者將自己的作品結集命名“錦帆”,亂世的氣息與心靈的寄托,相反相成,和諧有致,其間有自嘲,更多則是透出人生的無盡感慨與生活的堅韌詩意,哪怕只是那么一點一滴,瞬息之間,榮光與樂趣,也被作者敏感的懷抱與多情的觸角所接受捕捉到了。裳老的素材分兩大類,一古書版本源流,二身邊尋常人生經歷。
抗戰時期,黃裳先生任新聞記者與隨軍翻譯,行走于祖國大西南間。他寫入蜀一節,頗能搖人性情,是杜甫、陸游等人當年劍南行吟所不具有的現代感。雖然如西諺“太陽之下無新事”,但畢竟人事變遷,文體嬗變,審美趣味多有所不同了。這種白話的散文,更能貼近人生與普通民眾,現代文人筆下的搖曳多姿、從容自在,涵孕著濃郁的世界氣息。如其描寫四川特色的茶館一節:
一路入蜀,在廣元開始看見了茶館,我在郊外等車,一個人泡了一碗茶坐在路邊的茶座上,對面是一片遠山,真是相看兩不厭,令人有些悠然意遠。后來入川愈深,茶館也愈來愈多。到成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了。成都有那么多街,幾乎每條街有兩三家茶樓,樓里的人總是滿滿的。大些的茶樓如春熙路上玉帶橋邊的幾家,都可以坐上幾百人。開水茶壺飛來飛去,總有幾十把,熱鬧可想。這種弘大的規模,恐怕不是別的地方可比的。(《茶館》)
寫到山城重慶,更有戲劇性,兼及時代感:
我很喜歡這茶館,......有時深夜我們還在那里,夜風吹來,使如豆的燈光搖曳不定。這時“么師”(茶房)就輕輕的吹起了簫,聲音極低,有幾次使我弄不清楚這聲音起自何方,后來才發現了坐在灶后面的幺師,像幽靈一樣的玩弄著短短的簫,那悲哀的聲音,就從那里飄起來。
這就有些像現代的《琵琶行》了,放在當時抗戰大后方,那種心情,那種壓抑的氛圍,都不言而喻。所以黃裳的散文“說書”,書人書事,不單是指代“作古”,更兼有時代的寫生與關懷。
黃裳曾就讀天津南開中學,與同窗周汝昌要好,彼此以后都有專文回憶。周汝昌任教四川大學外文系,成名作《紅樓夢新證》書稿得到黃裳推薦出版。畢竟記者出身,論交際方面,黃裳肯定勝過學者周汝昌。黃裳亦曾是周作人書齋散文筆調的仰慕者,戰后他有一文記錄去老虎橋監獄探望知堂,記敘詳細,心情感喟復雜,當然態度是鮮明的,畢竟知堂的下場是咎由自取。裳老曾是《文匯報》資深記者,始終能跟上時代腳步,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國家責任意識,這一點是他散文勝過知堂散文的地方。即不麻痹,知識、感情、原則,兼容并包,每每心細如發,觀察入微。一生大量的書話散文,如《榆下說書》,帶給讀者多少知識的蔭涼!另外記人也是其勝場,多交往行走,故許多時人往事,呼之即來,栩栩如生。這方面的風格,興許只有前輩亦同樣曾經長期生活于滬上的曹聚仁先生,才可以和他平分秋色!
筆者曾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赴滬上陜西南路那座小樓訪問黃裳老,貿然敲門,得到接見,用一只大帽頭派克鋼筆簽名贈書,言間詢及成都舊址。記得抬頭窗外果然有棵大樹,裳老當時頭戴鴨舌皮帽,身著背帶布褲,依稀仿佛還是當年江山行走中的樣子。對四川貿然來訪的讀者,不予見外,和藹可親。后來推想,他是不是從我的川音上想起了四川的茶館,以及茶館中那個令他難忘的“幺師”,幺師手中那嗚嗚咽咽、起自爐灶后邊的簫聲呢?
這些年我少交游,卻無日不坐游。尤喜詠杜詩,隨其顛沛流離、“漂泊西南天地間”。每到成都浣花溪草堂,就去向他老人家報到,草木清徹,真感到詩話“擁鼻微吟,性情搖人”真切。以前我對“擁鼻”尚不甚了了,一日與香港中文大學退休教授黃維梁先生茶談,得其點撥,豁然開朗,意指嗅覺,所謂活色生香是也。杜甫在成都西郊居住近四年,是生命中較為安寧的時光。我常想,為什么世代會“千家注杜,一家注李”,那么懸殊,不是李白詩不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保ǘ旁姡┑寺h逸“謫仙人”畢竟在生活中是極少數人,絕大多數人,還是日常哀樂,簞食瓢漿,逶迤負重,離不開現實生活,所以杜詩的沉郁與開心,都與普通人密切相關,更覺親近自然,有切實的同情與理解。他在成都期間寫的詩,《春夜喜雨》《絕句》等膾炙人口。但從精密與深刻來說,居三峽時期,達到頂峰?!肚锱d八首》《登高》《詠懷古跡》等,如陳一新先生在《杜甫評傳》中所引形容:“云霞滿空,回翔萬狀,天風吹海,怒濤飛涌。”眼前全是畫,心中全是境,紙上云水飛渡、人事蒼涼。我得去老杜在巴蜀的最后一站看看。
這一天是壬辰年的清明節,頭天我托學生買好了一張火車票從學校出發,小長假中,人流如織,乘坐的出租車到半途高筍塘大街就走不動了,火車可不等人,咋辦?我竟乘坐“摩的”直奔火車北站,那種風中飆飛的感覺還第一次有,真個豁出去了。成都——萬州——奉節——白帝城,老杜當年二三月的行程,被我二日間濃縮。不少于七、八百公里的路程吧,心中激動,頭晚睡在萬州城一座懸崖上的旅館里失眠了。三十年前也游過長江,經過萬州、云陽、白帝城下,但當時文化低,對老杜感情不深,注意力只在自然景觀,現在奔老杜而去,那些水晶珠玉、天風浩蕩般的詩句,如同在水中流、空中飛。
清明節后一日,小長假結束,白帝城游人驟減,我這一個“朝發白帝”客,晃晃悠悠,從容不迫,可以盡興吊古。景觀任拍照,沒有人阻擋視線。三峽工程使長江水位抬高了一百七十多米,我們川人熟悉的夔門,仍稱雄奇,但“水漫金山”,據說滟滪堆已永沉水底。當年杜甫騎馬:“白帝城門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景觀不再了。三十年前我在航船上對白帝城要仰脖眺望,感覺高不可攀,而現在水位抬高,直接白帝城石梯,步行幾步到江邊就可上船了。《秋興八首》其一的“江間波浪兼天涌”,變為“高峽出平湖”,波浪沒有飛舟來造勢,那是水波不興了。這些也沒啥關系,詩境永遠在眼前,保存意境就好。何況“巫山巫峽氣蕭森”,還是關蓄起來的江水淹不去的。
杜甫寫《秋興八首》擺脫了過去“訴求”的模式,他此時是無欲無念,無羈無絆,才不管別人讀不讀得懂呢,一發不可收拾地寫了八首。珠聯璧合,回腸蕩氣。詩中像是演說一樣地忘情與曼妙,如——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獲花?!?/p>
現在的江城三峽人,都能聽懂,句淺而意深。不勝今昔之感?!瓣P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薄安使P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這是眼下,而從前呢?“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卑」l沒有過去的美好回憶呢?然而這就是人生,是生存也是幻滅,不能不面對。老杜推波助瀾,一氣呵成,上首寫了“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毕率拙o接就寫:“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日暮清晨,巡環往復,一個自言自語的老詩人,他是那么的天地合一、神與物游。隔著一千二百余年的歲月,后人的我們來此追尋他的足跡,他的音韻還散發在耳畔。
杜甫當年常去的丞相祠堂仍在,裝飾一新?!敖瓨恰闭龑﹂L江,正對夔門?!兜歉摺放d許就創作于此吧?風急,天高,猿嘯,渚清,沙白,鳥飛,這些畫面,這些剪輯,這些遼遠,不到此地感受不確切。多想知道老杜的瀼西草堂在哪兒,見車牌站名還真有一處名叫草堂的地方,興許就是當年的紀念?可惜今天的“夔府孤城”已不是當年的位置,古城沉入水下緘默了,新城崛起在“塞上”,我要去尋老杜的草堂,怎么可能尋得?只好將照相機對著那些看似仿佛的山坡山腰,亂拍一氣。不無可能,那些地方都有老杜的腳印。
白帝城的門票是一百元,不是杜甫的紀念地(甚至提都沒怎么提他),有李白詩鐫刻,顯示著這座“詩城”的魅力。白帝城是蜀主劉備托孤的地方,主殿里邊雕塑也還生動,當年蜀軍敗退于此,蜀主彌留中將兒子托付老臣。站在白帝城門口,古柏之下,想著老杜,胡謅了一首打油詩,電子發送文友:
送杜甫——相去千余年,我仍從浣花溪送你到夔門。當地人已不知你的草堂,劉備還在這兒托孤,壯士羅列。白帝城高已被江水矮化,無邊落木蕭蕭下難免不踩成碎泥。夔州夔州木已成舟,奉節奉節怎能奉獻你詩的韻節?
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白帝城里瞎轉了半天,吃點干糧,眼看也就“夔府孤城落日斜”的時分了,不敢耽擱,過長橋出景區去擠上一輛鄉間客運中巴,與司機閑聊,人道:“你買的是聯票,還可坐游輪游瞿塘峽,看猿化石呢!”我渾然不知,買票時也無工作人員提起,留下一節遺憾,想想卻也獲得從容自在,如果還要花時間去吊古猿人,行走倉促不說,也對不起遠道而來的杜甫呀。
白帝城的老杜,二天去奉節我還要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