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東
奧巴馬政府上臺以來,其對華戰略一直處于摸索之中,外在表現也像過山車,忽上忽下,時而緊張時而緩和。在2014年中美關系出現一個明顯的V字形變化之后,2015年的上半年,中美之間再度陷入激烈的對抗中。與此同時,美國國內也繼1995和2005年后,再度掀起一場有關美國對華戰略的大辯論,各種對中國外交走向和中美關系前景表示憂慮、鼓吹美國加強對華施壓的言論不斷涌現。在此背景下,對美國政府是否以及應該如何調整對華戰略的討論也成為中美兩國智庫研討激辯的熱點。美國各界究竟如何評價中國的發展?如何認識當前中國的外交姿態和作為?如何看待中國未來的走向?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將會成為影響中國進一步發展的外部環境中的核心議題,值得認真關注。
美國對華定位的糾結
進入2015年后,美國國內掀起了重新認識中國和中美關系的辯論的高潮。美國研究中國問題的權威和很多高端智庫都提出了很多新的觀點和報告。美國外交學會和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的兩位學者共同發布了題為“修改美國對華大戰略”的報告,指出“中國在今后幾十年將是美國最具挑戰性的競爭者”,呼吁美國動用冷戰期間遏制蘇聯時使用的一些經濟工具來對付中國??▋然鶉H和平基金會的史文提出了一項頗具爭議的亞洲地緣政治協議的框架,試圖將一些最危險的潛在引爆點防患于未然。華盛頓曼斯菲爾德基金會的季浩豐表示:“過去35年、五屆政府關于如何與中國打交道的共識被如此嚴重地瓦解,以至于我們已經對美中政策的根本基礎失去信心”。前國家安全委員會亞洲事務主管、現供職于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邁克爾·格林認為:“他們正在剝卷心菜,每次剝一片葉子”,“現在,對中國的發展軌跡有共識,但對應該怎么做沒有共識”。曾提出“負責任的利益有關方”概念的前副國務卿佐利克認為,中國對美國所領導體系的挑戰程度有時被夸大了,但也承認“眼下是個不穩定的時期,而美國在很多問題上已經失去了主動權”。
在這些辯論的背后,是美國對于中國發展現狀的焦慮。長期以來,美國對中國都存在兩個基本期待:一是通過支持中國進行的經濟改革,最終促成中國在政治領域也成為西方的好學生,接受西方的民主體制和普世價值;二是通過幫助中國從現有秩序和規則中獲益,促使其成為現有秩序和規則的接受者和維護者。但是,逐步崛起的中國并沒有按照美國期待的方向演變,在經濟總量已達世界第二之后,中國依然堅持共產黨的領導,走社會主義道路,并且對自己的選擇愈發自信;在外交方面中國也變得更為積極,從單純的被動接納逐步轉向主動參與對秩序和規則的塑造。中國新一代領導人提出了一系列的新思維、新主張,打破了他們一廂情愿的規劃。美國原本一直是事端的發起者和掌控者,通過挑起對華沖突獲得的收益也超過中國。但在當前美國優勢依舊的情況下,中國開始主動擺脫舊有模式,積極塑造中美互動的新形態,兩國間的不平等性出現了趨于平等的勢頭,中美之間的老沖突頻發、新沖突迭現,美方對華的心理不適迅速加劇。
奧巴馬政府對中國新一屆領導人的認識存在兩個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從2013年初開始,美方對中國政府的典型印象有三,即雄心勃勃、經驗不足、理性。雄心勃勃是指新領導人提出中國夢、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等宏偉口號,決意帶領中國人民重獲歷史上曾有的輝煌;經驗不足是指有些重要涉美決策事先論證不夠充分,導致草率出臺后引發美方強烈對抗,局面尷尬;理性是指中國的決策層在出現沖突后沒有像蘇聯那樣選擇正面對抗,而是對原有政策作出適當調整以維持雙邊關系的穩定。從2014年后期到2015年初,美方對華認識出現變化,“雄心勃勃”的判斷依舊,但“草率”變成了“有意所為”,“理性”變成了“勇于冒險”。美方認為,中國已從“自信”變成了“咄咄逼人”,中美之間逐步從議題之爭轉向創設秩序和規則之爭,因此,美國已基本明確將中國定位為競爭對手。
不過,“競爭對手”一詞在西方的語境下并不具有十足的貶義,也絕不必然成為敵人。美國對于中國的擔心和不滿雖在增加,但卻始終無法毅然決然地將中國歸于蘇聯一類,因為中國始終沒有給其機會。首先,從戰略上說,對于中國真實的長遠意圖究竟是否是排他性的、爭霸性的亦或是欺詐性的,美國內沒有也難有統一認識。多數觀點并不認同將中國與蘇聯相提并論,中國沒有建立反美軍事同盟,拒絕與美國展開軍備競賽,沒有海外基地,沒有動用武力吞并一個國家或改變一個國家的政權,也從未與美國爆發千鈞一發的軍事危機,更沒有針鋒相對地在全球范圍內處處與美國為敵,因此美國找不到足夠的證據把中國劃為敵人。其次,從雙邊關系上說,中美的合作已經遍地開花,在反恐、防擴散、國際維和等政治議題上,中美的實際合作不斷加深,在非傳統安全領域的氣候變化、反海盜、國際救援等議題上,兩國的合作更是走在了前面,即使在最為敏感的軍事領域,接觸和交流也在以前所未有的程度持續深化。再次,中美之間的社會和人文交往遠遠超過中國與任何其他國家的交往水平且呈大幅增長之勢,每年有幾百萬人員往來其間,美國是中國人首選的留學地和移民對象國,美國人來華留學的勢頭也迅猛增長,中美之間的這種互動情況顯然跟敵人的定位沾不上邊。因此,即使是最強硬的美國右派,也沒有理由直接將現在的中國稱為敵人。
那么,究竟應該如何給現在的中國定位?單純的競爭對手,未來的挑戰者,潛在的合作者,非敵非友,還是所有之和?美國習慣于把世界上的國家簡單分為友好和不友好兩類,中國不屬于任何一類,從美方的視角來看,中國雖然比過去主動得多,但又一直沒有完全越界,這就讓美國很糾結,在相對國力下降、各類挑戰多發、中國價值增大的現實下,這種糾結感愈發濃厚,并不斷引發美國對華戰略的辯論和反思。
中美關系已到臨界點?
今年5月6日,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研究院教授藍普頓,在卡特中心發表主旨演講時表示,盡管美中關系也有一些進展,但整體上正朝著一個不可取的方向發展:“美中關系的臨界點正在接近。我們各自的恐懼比關系正?;詠淼娜魏螘r候都更接近于超越我們對雙邊關系寄予的希望。我們看到對以積極為主的美中關系的一些關鍵性支持正在受到侵蝕。”曾任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主席的藍普頓說,盡管美中關系的根基還沒有坍塌,但是美國政策精英的重要組成部分日益傾向于把中國看成是美國在全球主導權的一個威脅;而在中國,越來越多的精英與民眾也把美國看作是阻止中國獲得應有國際地位的一個障礙。
藍普頓今年1月曾被北京外交學院評為美國排名第一的“知華派”學者,而且他以往的對華評價都是比較客觀溫和的,對中美關系的認識也比較理性。因此從他的口中說出如此的警世危言,就像引爆了一顆炸彈。無獨有偶,其他有影響的專家學者也在附和藍普頓的言論。美國卡特中心的中國項目高級顧問柯白表示:“我們都需要認識到這些危險,并盡最大努力避免這些危險成為現實?!弊苑Q為中國“諍友”的前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也表示:“在缺乏新鮮的政治想象力的情況下,中美兩國存在出現長期的戰略分離的風險。”
如何理解“臨界點”?所謂“臨界點”,本是自然科學的專屬用詞,指由一種狀態變成另一種狀態前,所應具備的最基本條件。顯而易見,這種狀態的轉變屬于質變,放在藍普頓的語境里,意即中美關系已經具備了發生質變的基本條件。藍普頓的依據是,第一,中美相互的恐懼超過了對各自的期待;第二,穩定兩國關系的一些關鍵因素受到侵蝕;第三,中美都傾向于將對方視為妨礙自身實現目標的威脅。
藍普頓的這一判斷頗具沖擊力,但是否全面反映了中美關系的真實現狀?現實中中美兩國對于對方的疑慮確實在加深,但疑慮是否表現為恐懼且即將超過期待?這似乎很難去對比,至少從美方的角度來說,對華不信任感的增強并未主要表現為恐懼,而對華的高期待原本就屬一廂情愿,回歸到正常水平可以解釋為理解的加深,并不必然與恐懼增加扯上關系。從兩國關系的維穩壓艙石——經貿合作來看,由于在華外企得到的優惠政策減少、中國用工成本提升等因素,美國工商界對華投資有下降趨勢,這可能也會影響到其維護美中關系穩定的積極性,但一方面這是中國產業升級的必然結果,并不必然反映出中美關系出了什么問題;另一方面,中國對美投資和收購美企的活動大幅增加,中國對于幫助提升美國就業的貢獻率也在上升,兩國商貿關系出現逐步對等的勢頭,對中美經貿合作的長期作用反倒可能是積極的,并不必然會沖擊兩國關系,同時兩國貿易量仍在較快增長;至于第三條判斷,中美確實對對方的一些言行不滿,民調也顯示兩國都有相當部分的民眾將對方視為自身的主要威脅,但一方面這種威脅似乎是潛在的、預期中的,當前中美各自所面臨的最強硬的對抗者都不是對方;另一方面,中美對于對方實際價值的認識并不悲觀,反倒還在不斷開拓新的合作領域,每次戰略與經濟對話都會出現大量新的突破和擴展,相互的不滿并沒有妨礙各自對對方正面作用的認同,美國至少還是非常期待中國在阿富汗、朝鮮、伊朗、伊斯蘭國和氣候變化等問題上的積極作用的,因此所謂“傾向于”并不能準確反映全部現實。
從中國的角度來看,美國對華姿態一直沒有實質變化,都是將中國視為防范對象;而中國的對美姿態也未發生質變,中美關系始終是中國外交的重中之重,慎重冷靜處理對美關系仍是國內主流思潮。美國雖然對華疑慮明顯上升,但也只是擔心中國可能會逐步蠶食美國在亞太的利益范圍,而并非像蘇聯那樣在全球與其爭霸。美國的強硬派也不得不承認,中國的目標是有限的,因而美國徹底轉變對華政策似乎仍缺乏足夠的推動力。中美關系被稱為世界上最復雜的雙邊關系,之所以復雜是因為客觀上正面與負面互動相互滲透、交織,難以打破平衡,主觀上兩國均希望維護自身利益,又不愿意為此而與對方發生激烈沖突。這種膠著狀態意味著兩國關系發生突變并不容易。
美國歷來擔心其霸權地位被顛覆,因此時刻以警惕甚至挑剔的目光注視著追趕者,并常常會主動放大后者對自己的挑戰和威脅能力,既為保持自我警醒,也為給對手施壓。奧巴馬政府對當前中國外交戰略的判斷也如出一轍:第一,基本放棄韜光養晦戰略,強調有所作為,試圖將在經濟領域取得的優勢轉化為政治和安全影響力,根據自身需要有選擇地參與到世界事務進程中,在一些議題上嘗試為國際社會提供一種新的選擇;第二,試圖利用奧巴馬政府外交的弱勢、其他國際焦點事務的牽扯和美國國會的分裂,大膽迅速地將勢力滲透到美國力所不及的區域和領域;第三,利用掌握巨額國有資金的優勢,試圖創建新的國際規則,并利用新創立的國際經濟秩序來侵蝕和對抗美國已經建立的全球安全秩序,爭取分享美國的權力;第四,表面尋求與美國的合作,努力避免與美國發生正面沖突,但內部把美國視為戰略對手甚至敵人,通過建立準同盟機制與美對抗。基于這種認識,美國政府近兩年來明顯加強了對華壓力,中美在南海爭端、網絡安全、前沿軍事接觸、經貿投資、亞投行等問題上的對抗也常常會占據國際媒體的主要版面,這一切也令美國知華派學者憂心忡忡。他們出于維護中美關系的考慮,希望雙方能夠提前應對,防患于未然。
美國對華的誤讀究竟有多深?
美國擁有世界上最發達的情報系統,最強大的智庫和最多的專家,與中國的接觸也超出幾乎所有其他國家,但其對華認識并未因此變得全面客觀。美國的對華誤判誤讀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其政府的相關決策,如不重視必將引發嚴重的后果。
我們不妨選擇一些美國對華的標志性認識,看看誤讀與真相之間的實際距離。
第一,美方認為中國拒絕遵守國際規則,試圖通過單邊行動解決爭端。而現實是,中國的崛起完全是在遵從現有國際規則的基礎上實現的,中國目前加入的國際條約已經達到美國加入總量的90%以上,以莫須有的罪名發起征服一個國家的單邊軍事行動是美國的專利,現實中中國有時比美國更遵守美國主導的國際規則的約束,美國指稱的所謂單邊行動,往往只是中國沒有遵從美國的要求而已,而美國要求中國遵守的某些原則如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自己卻拒不簽署,這是典型的雙重標準。只是因為美國已經習慣于作為霸權國為所欲為,對別人指手畫腳,才會對中國的舉動如此敏感多疑。
第二,美方認為中國正在采用“切香腸”的方式,一步步試探性獲取額外的利益,因此必須予以阻止。所謂“切香腸”方式是美國學者的發明,意即在外部因素所提供的行動自由的限度內,采用一連串奪取相對有限目標的漸進戰術,最終達成宏大目標。歷史上德國和蘇聯都曾采用此法來蠶食外國領土而令其他國家難以干涉。但是應該看到,首先,中國提出的所有領土主張均具有某種歷史依據,原來沒有明確提出的固有權利并不意味著永遠都不能提出;其次,政治訴求隨動于能力變化是普遍現象,新生的美國就通過“切香腸”的方式在北美持續擴張,又占領波多黎各、夏威夷和菲律賓,而中國雖然實力已然遠超周邊,但從未像美國那樣大肆擴張,甚至還在不斷容忍周邊弱小鄰國的挑釁。再次,中國從未無限制提出新的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權利主張,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中國會對現狀永不滿足;第四,受益于中國一步步變得外向開放的并非只有中國自身,惠及周邊甚至惠及歐美,這已在國際維和、打擊海盜、緊急撤僑、疾病控制等行動中得到體現,這難道不也是國際社會的額外利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