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文”作為一種崇高的理想境界,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中,占有特殊的重要地位。曹丕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碧K東坡稱贊韓愈:“文振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泵珴蓶|評歷代帝王:“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边@是說他們武功卓著,但欠缺文采風流。林語堂說:“要弄懂中國的政治,就得了解中國的文學。我們或許應該避免‘文學’一詞,而說‘文章’。這種對‘文章’的尊崇,已成為整個國度名副其實的癖好?!?/p>
中國古人之所以對“文”推崇備至,是因為“文”能載“道”,能“經世致用”“治國平天下”。然而,“文”又并非全與“道”有關,“文”之動人在乎打動人心。故“文”有兩端,一關乎“道”,一關乎“情”。衡量“文”于是便有兩個標準:“道”與“情”。周敦頤說:“文所以載道也……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他的標準顯然是“道”的標準第一,“藝”的標準第二。這“道”當然是“修齊治平”“內圣外王”的儒家之道。清朝的顧炎武也說:“士當以器識為先,一命為文人,無足觀矣。”這既是論人,也是論“文”。
文學靠思想支撐,思想賴文學傳播,這是中國主流文化的傳統。然而,豐富復雜的情感,精彩紛呈的生活,千姿百態的人生,又遠非貧乏之“道”所能全部涵蓋。啟功先生晚年疾病纏身,飽受折磨,非常痛苦,可他卻能以幽默化解痛苦,詩詞便是他情緒宣泄的載體與內心世界的觀照。先生因頸椎病發作,送醫院做“牽引”治療。這般痛苦事,他卻開心地喻為“上吊”,形神畢肖地寫下《西江月》:“七節頸椎生刺,六斤鐵餅拴牢。長繩牽系兩三條,頭上數根活套。雖不輕松愉快,略同鍛煉晨操?!断丛╀洝防锩科?,不見這般上吊?!睂Σ⊥慈绱嗣暌暎瑢ι廊绱诉_觀,這樣的詩作顯然包含著人生之“道”,這是超越儒家教化之道的人文精神與生命美學。
20世紀學術大師牟宗三說過:“中國哲學以生命為中心,二千多年來的發展,中國文化生命的最高層心靈,都是集中在這里表現。”生生不息,以生為本,這是中國古代哲人對世界本質的一種普遍認識。以強烈的生命意識觀照天地萬物,把文學也視作與人一樣的生氣充盈,活力彌漫,中國的文論美學其精神本質便是生命,這種生命的內在精神已灌注到民族詩性的心理結構之中,成為古典文學取之不竭的源泉。啟功先生的詩詞正是以詼諧語言書寫不屈的“生命精神”,內心獨白的樸素文字,是人生境界和生命美學的融合。直覺的把握,直觀的領悟,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這是傳統學詩學之大義,也是當下所謂“工具性與人文性統一”的典范。中國文化、文學辭章無不追求真善美的統一,這是為文之道,也是為人之道。
“道可道,非常道?!蹦沧谌J為,真善美與人的認知、意志、情感三者既互相對應,又互為涵攝。“真”,在其狹義上是指認知意義上的真實,而在廣義上,還包含道德的真誠、情感的真摯?!吧啤痹讵M義上是指倫理的道義,而在廣義上,還包含德性之知與德性之美?!懊馈逼洫M義是自然之美與藝術之美,而在廣義上,還包含對真善的審美觀照,如觀照自然現象和諧所產生的美感,觀照道德人格美等。在牟宗三看來,在中國哲學中,既沒有純粹的“智境”(認識境界),也沒有純粹的“情境”(審美境界)與純粹的“義境”(道德境界),事實上它們是渾然一體的。這對于我們理解語文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一,是否具有深刻的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