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華
艾與愛
能夠記得住、想得起來、視如至親的草族,大概就是艾了。
這生在自然環境的蒿草,雖說亞洲外邦和歐洲也有它的生身地,可最得我國涵養。我們對它的感情,世界無地可比。認識得早,人民受益大,喜愛程度深,中華民族的智慧和精神基因,早早喧騰于縱貫南北的沿襲里。
以我之見么,世界不管哪一處對于自然界草木的認識,皆起源于食,充了腹饑以后,方慢慢察覺到此物與其他物種的不同,在漫長時期里把直屬特性歸納出來。這般忖度,應該符合原始生存狀態和進化規律。遠古社會,艾怎樣做食,咱不用猜想了,神農嘗百草的傳說、人祖出演的創世瑰奇,想也想不徹底。若說了不起,并且言之有據,當是初民發現了艾的藥力。中國最古老的醫術發明其中之一是針灸,針灸前的石器時代,同類單一手段叫針砭,以石針扎皮肉治病。隨著人類進步和智力發展,古人覺得針刺加灸烤更容易治好病。用何為材呢?萬千草木里選擇了艾。艾草的獨特芳香包含藥性,且枝葉干枯了耐燃,香氣揮發持久,于是,就將艾枝、艾葉搗成絨,制成艾條、艾炷,燃起來對著病區上熏??糠枷愫蜔霚爻掷m滲入體內祛除疾病。針與灸合成一門,此醫術流傳已達三五千年。
我們中華民族是智慧的民族,是能吃苦耐勞的民族,這毫無疑問。我要補充,她還是一個浪漫的民族。上溯至約三千年前的《詩經》時代,《王風·采葛》篇中唱道:“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崩寺閼扬@于一端。因何根由打動了早先詩人的情緒呢?從審美上得來。艾草的形態真實素樸,不枝不蔓,不傲不卑,無嬌媚逢迎之色,聚天地萬盛之機,不分高矮,皆直立于光明俊偉之群。尤是艾草氣味的守正專一,生生死死不倦其味,契合民族的習慣心理。這番端詳,怎么能不激起心念的漣漪?
草木比德。但凡草兒,它具一種品德,就足可以世中稱異。而艾卻匯集了可食、可藥、可觀三德,縱是不愛,也無由了。
人類任何成果都一樣啊,前人栽樹后人乘涼。若不是吾祖發現艾草能食,今天的中國南方傳統食品會有艾糍這一美味嗎?若不是前人證實了它是藥草,能積累起蘄艾的地標認識,讓它冠伍延綿了千年嗎?若不是前人廣贊其德詳記其品,能至乎現在人效行植物文化嗎?“清明插柳,端午插艾”,這一千年習俗,前人給我們備置了敬祖報本、厚德載物、崇尚美好的深厚根基。
對艾草的愛,我是從皮肉上得來的。自小在農村長大,到老了也沒脫離開農村,因此將艾與愛當一回事兒,也從來沒有改變。髫齡之年,我吃過以嫩艾做餡兒的熱菜團子,香氣噴噴。在生產隊勞動時期,領受了打麥場上老農觀望西北空烏云又拔起一棵艾草觀察是否有新的水根出現脫口而出“長蟲過道燕兒飛高,老粗兒不信拔艾蒿”這一有關氣象的農業諺語。使我回憶甜蜜的還有,垂腿坐在看守瓜田的窩棚沿兒,甩搭著腳丫,一邊仰頭辨識星河,一邊聞著艾火繩絲絲的香氣,聽身旁老伯談古今、話農事,愜意至極。蚊蟲懼怕艾火繩的藥氣。夏秋季節,我爺爺下地而歸都會割一筐艾草,編好多艾草辮兒,掛房墻上晾干,為隔年夏季家庭驅除蚊陣、他自己天天點旱煙所備。那番親情、那個實景,我怎能忘啊!
往常追不得?!鞍l蒼白色如艾”(孔穎達《疏》)之人,此時心癢,想著艾帶來過的撫愛,想著那時艾香繚繚繞繞的人間。
茼芽五月鮮
乙未年正月初六,族弟董勇再邀回老家聚首。高興!坨里村俺這一支董姓,祖籍山西汾陽相子垣村,落戶京西,至我一輩,九代。家族兄弟挨個輪值,于春節期間演習酬酢,已辦了多回。開時下族親和睦風氣,使鄉親多有艷羨,自身也覺得“汾陽傳芳”至美。
董勇也屬兔,我長他“一輪”。此兄弟從小性情異于他人,活潑善談,喜歡花草。一介農民,卻洞明米丘林靈機,將院落鼓搗得花市一般。未曾進門,我便盤算:節期剛過,該有什么花樣上食欲?
菜品上桌,真的豐盛,涼涼熱熱十六個菜。定睛再望,素菜居多:炒豆角、熬白菜、芥末豆芽兒、胡蘿卜丁拌杏仁兒和一眼就識出的山野菜。幾樣野菜,雖褪了顏色,但難逃我眼,即刻把腌制的野茼蒿識別出來。
滿滿一桌菜,就對那盤野茼蒿下箸最勤。
人的偏嗜是個謎。自打多年前嘗過野茼蒿,那味道便在心里久久不去。那也是過春節,山地青年張德強來看望,送了煙,送了酒,而后神秘地掏出一個瓶罐,笑嘻嘻道:“知道‘師父好這一口兒,專門孝敬您的百花山茼蒿!”當時我就憋不住勁兒了,擰開了瓶蓋兒,一股藥草味兒濃郁的芳香入鼻,即刻高興得要死。在那一春節,不,整個正月,它是我最解饞、最想咂摸的滋味兒。一罐頭瓶兒野茼蒿伴我度過一個好年。
口嚼著這一股異香,就想把它的前世今生摸一摸底。
老家也是一農村,半著坡半平地,怎么不長這東西呢?轉悠遍了才明白,老家這塊兒海拔高度不夠。野茼蒿對于環境無所期求,山不怕,土不怕,缺水啦、陰坡啦、圪針林啦,它可全不顧。惟一特性:在海拔七八百米以上,它才生長過癮。如同奇男子、奇女人,持個人怪異。
野茼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農時“谷雨”前后,為采食旺期。從舊草冒出新芽,嫩梢很快長高。葉子不密,窄如鳥羽。枝上分叉不多,慣常為一叢叢,挺著莖梢。此時采摘,莖和葉皆可食。過了五月,梗兒就逐漸木質化了,想吃也吃不成了。
據說,現今稱“蒿子稈兒”的茼蒿,原產地中海,在中國有九百余年的栽培歷史。但按我推斷,古時稱“皇帝菜”的家蔬茼蒿和我要表達的野茼蒿,根本不是一個物種。從形態上看,家蔬茼蒿梗兒軟,葉兒密,梗葉偏黃,葉形與野茼蒿差不多,但野的連梗帶葉偏黑偏綠,梗兒硬邦。從氣味上區別,家蔬茼蒿雖也持異香,但遠不如野的濃烈。真正的野茼蒿,那種味道,難書難描:含溫藹的也含凜凜的藥香。它散發出來的氣味,勾人的心魄,擱在家里,幽香久久不絕。許多菜蔬招蒼蠅、招蛆,卻不見何者欺負它。再說了,古時大山深處千里無人煙,既然是高貴的東西,又怎么舍得把引進的茼蒿專程種到高山上去呢?自己的孩子自己愛,即便與前者存在著淵源,但我更愿相信是我們本土的東西傳到國外轉變了基因,如同經了若干代的華裔已然沾了洋氣!
判斷上證明野茼蒿的原產地為我國的另一項根據是我國醫藥典籍上的論述。古藥書稱它為“野菊花”,既然是“野”,更和家養的不沾邊兒了。古人在藥理上分析,謂其可“破血疏肝、解疔散毒,祛風殺蟲”,具“安心氣、養脾胃、消痰飲、利腸胃”的功效,有明顯的降血壓的作用。若為市面上異化了的家蔬,又哪里能做得到這些?
山地上,野茼蒿是時令菜,山地人家從來不覺得它尊貴。我見到的食用方法簡單,只將莖葉切碎,散一點鹽,即成菜,特別符合山民簡樸古拙的生活習性。遍山溝渠肆意而生的野茼蒿,不用費時間去找,收工回來順便掐幾把或派小孩兒到村口薅幾把,隨采隨吃,相當隨便。只是今人城里來客將它認成了寶,作農家樂一游,懼肥厭甘的他們,必不可少地點它,用來佐酒佐食,個個很開胃。
我曾在山地上見過它真容、觸摸過它,那種喜悅真是從心頭起。很多意象、很多慰藉,在心畔綻開。怎樣的一種野蔬啊,竟這么招我疼、招我愛!看它淡然而自信的樣子,我看出它并不希望得到人的賜予。白云悠悠附其神,默默薄土伴其根。它自己無牽無系,寧靜卻能夠保證家族豐滿起來。萬千品類中,它不受同化,更無從將其剿滅。它不拒絕觸碰,等待于人的只是發現。我佩服的正是這股志氣和氣節。現代的生物科學,認可文明發展,然而卻使生物種群增加了共性、消滅了個性、剿殺了同類,這與人類的情況一樣,轉變得分不出真假。在我眼里,野性的東西,它就是歷史,它就是根脈,它就是素質,它就是信仰。感覺它還是忠良。從它孤忠的氣蘊,直可拷問自己的良心:行之善者,以其為法;行之不善者,惕而生戒。
突發奇想,冒出了一個“壞”主意——世態人心已經大變,身份低下者辦事少不得人情,總要送禮解急。倘若求人,送啥呢?趔腰的硬貨,送不起。一袋四五月份的野茼蒿,送給像我一樣剝了皮還是農民的官人,或許更有利于把事情辦成,你說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