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百靈

小泉八云（1850—1904），原名拉甫卡迪沃·赫恩，出生于希臘累夫卡斯島，父親是駐扎在該島的英籍愛爾蘭軍醫，母親是一名希臘婦女，父母在回到英國后于1856年離婚，母親隨即回希臘，小拉甫卡迪沃由父親的一位姑母撫養，他就讀過不少寄宿學校，后由于姑祖母破產，不得不自行謀生，1869年來到美國，靠著一篇關于英國詩人的散文進入《辛辛那提問詢報》，隨后的20年，他先后為多家報社工作，他的夸張華麗的文風，被認為是新聞界里有特色的聲音。1890年作為紐約哈珀兄弟出版公司特約撰稿人被派往日本，受聘于松江市普通中學任英語教師，在松江期間，結識了他后來的妻子小泉節子一家，并于同年12月與節子結婚。1895年加入日本籍，正式采用小泉八云這個名字。他一生寫了20本書，有關日本的有12種，研究佛教和日本民間故事、傳說，文風也漸受東方文化濡染。1904年，在早稻田大學英國文學教授任上，逝世于東京。

他的籠子剛好是兩寸高，一寸半寬，籠子的木門可在樞軸上轉動，幾乎容不下我的小指尖。但他在籠子里有足夠的余地——可走，可跳，可飛；因為他那么小，你要瞥他一眼非得通過籠子四邊褐色的紗網仔細地看不行。我總把籠子在明亮的光線下轉了又轉，若干次才能發現他在何處；這樣才常發現他待在上面的一個角落里——朝下的籠頂上，緊抓著紗網。

請想象一下，一只跟平常的蚊子大小差不多的蟋蟀——一雙觸須比身體長得多，這么纖細，要對著光你才能分辨出來。Kusa—Hibari是他的日本名稱，即“草百靈”；在市場上他剛好值一角二分錢；這就是說，比他的體重相等的黃金價值高出很不少。一角二分錢買一只蚊蚋似的玩意兒！……

白天他睡覺或冥思，除非在專心吃小片茄子或黃瓜的時候，這必須用小棍撥弄進去……要讓他保持清潔或吃飽喝足是多少有點麻煩的：要是你看到他，你會想為了這么一個小得可笑的生物勞神是荒唐的。

可是一到日暮這小極了的靈魂就醒來了；于是室內充盈著那纖微幽渺的音樂，無法用言語表現它的甜美——宛如最玲瓏小巧的電鈴發出的細細的丁零聲，清脆而顫動。夜色愈濃，聲音也變得更加甜潤——有時它增強到整個屋子似乎都因那清幽的共鳴而搖振——有時又減弱到如一絲似乎憑想象才能聽出來的最最細微的聲音。但是忽高忽低，它保持一種不可思議的穿透空間的性質，整晚這小精靈就這么唱著：他只有在寺院的晨鐘宣布黎明到來時才停止。

這小小的歌是一首愛之歌——對無形和無名的對象的模糊的愛。在他現今的生存狀態下他要看到或知道這種愛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他的祖先，上溯到許多代以前，也不可能了解田野的夜生活，或這支歌的愛的價值。他們是在某個賣昆蟲的商人的店鋪里，用陶盆從卵孵化出來的；此后他們就以籠子為家。但是他現在唱著這一種族的歌，如同一萬年前唱出來的一樣，無懈可擊地仿佛他明白每個音符確切的意義。當然他沒有學過這首歌，它是一首有機的記憶里的歌——對別的億萬生命的深沉而朦朧的回憶，那時這些生命在夜晚從山間帶露的草叢里唧唧地歡鳴。那歌給歌者帶來愛——和死。這只草百靈已經忘掉有關死的一切，但他記住了愛。因為現在他——為永遠不會來的新娘而歌唱。

結果他的渴望是無意識地追溯性的：他對往昔的塵土呼喚——他向寂靜和神靈們要求時間的倒轉……人類的情人做的是同樣的事，不過沒有認識到而已。他們把自己的妄念稱為理想；他們的理想終究不過是人類這一族的經驗的影子，有機的記憶的幽靈。現在的生活跟它關系很小……也許這只小精靈也有一種理想，至少一種理想的雛形；可是，不管怎樣，這小小的渴望必然要徒勞地發出他的悲鳴。

過失不完全是我的。我曾經得到警告，如果這生物經過交配，他將停止啾鳴而迅速死亡。但是，夜復一夜，那哀怨，甜美，沒有應和的鳴聲觸動著我像是責難——最后變為困擾、苦惱和良心的折磨；于是我試圖買一只雌蟲。季節太遲了；再沒有草百靈出售了。賣昆蟲的商人說：“它本應該在九月二十日左右死去的。”（已經是十月二日了）但賣蟲的商人不知道在我的書齋里有一個不錯的爐子，把室溫保持在華氏七十五度以上。因此我的草百靈在十一月末依然歌唱，我希望這能使他活到大寒。然而他的同輩恐怕都已死亡：我怎么也無法替他找到一個伴侶。倘若我給他自由，讓他自己去找，即使走運地避開花園里他的天敵，螞蟻啦，蜈蚣啦，和可怕的地蜘蛛而活過白天，他也未必能活過一個晚上。

昨晚——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坐在書桌旁，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室內的空虛之感。于是我發覺我的草百靈一反它的常態，沉默了。我走到籠子那里一看，他躺在干成一團的茄子旁死了，茄子是灰色的，硬如石頭。明顯地已經有三四天沒人喂他；可是就在他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唱得歡極了——所以我愚蠢地以為他比平常更心滿意足。我的學生阿木，他喜愛昆蟲，經常喂他；但阿木到鄉下度假去了，假期有一周，照看草百靈的任務就轉托給女仆花子。花子這女仆卻缺乏同情心。她說她沒忘記這小蟲——可是沒有茄子了。她絕沒想到用一片蔥頭或黃瓜代替！……我對花子責備了一通，她恭順地表示后悔。但那飄飄的仙樂已經絕響；寂靜是無聲的責備；盡管有火爐，房間里冰涼。

荒唐！……我為了半顆大麥粒大小的一只昆蟲使一位好姑娘不高興！一個小極了的生命的熄滅困擾我，超過了我認為可能的程度……當然，僅僅習慣地考慮一個生物的需要——即便是一只蟋蟀的需要——不知不覺地，也可以產生出一種富于想象的樂趣，一種戀戀不舍的愛好。只有在這種關系割斷了的時候，人才意識到。我深深感覺到，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那個纖細的聲音的魅力——它表明那是一個依賴著我的意愿和自私的樂趣而存在的極為短暫的生命存在，如同依賴一個神明的恩惠，——也告訴我在那小小的籠子里的靈魂，以及在我的身體內的靈魂，在無限的生命的深淵里永遠是同一樣的，并無高低之分……接著，想起那小小的生靈，夜復一夜，日復一日地既饑又渴，而同時他的守護者則在一心編織他的幻夢！……然而他是多么勇敢地一直唱到生命的結束啊——一個殘酷的結局。因為他吃掉了自己的足部！……愿神靈寬恕我們全體，特別是女仆花子。

可是，對富有歌唱才能的生物，因為饑餓而吃掉自己的足部，遭遇還不算最壞。人類中的“蟋蟀”為了歌唱而必須吃掉自己的心，也有的。

（選自《禽獸為鄰》百花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草百靈》賞析：

小泉八云在西方人普遍對東方世界尚處于隔膜和偏見的時候，以極大的熱情傾心于東方文化，幾近癡迷。剛到日本。他給在美國的朋友的信中說：“我覺得難以言傳地受日本的吸引。……我愛他們的神，他們的風俗。他們的衣著，他們的房屋，他們的迷信，他們的過失。”甚至“我但愿在某個日本嬰兒的肉體中再生，那么對世界的美就可以像一個日本人的腦子那樣去感覺了。”他依據在日本的生活體驗，用英、日兩種文字寫下的散文隨筆。以人文主義者的目光，表現了時東方民族生活和創造的尊重、理解、欣賞，成為早期東西方文化交融的見證。據說。當年來日本觀光的英美人士，十之八九行囊中都帶著一本小泉八云的作品。日本文人稱他為“俠義的拉甫卡迪沃·赫恩”。贊許他“用我們自己的感情的火把照亮東方黑暗”。

《草百靈》寫于1902年，系作家晚年之作，文字的樸實和感發的深沉，與他抒寫日本風情的散文大不同。以秋蟲為題，抒情喻理，在東方文學，特別是中國文學中常有所見，多發悲涼之氣。小泉八云的文字充滿了對弱小生命的關注，通過細膩的描寫，特別突出視覺、聽覺的官能感受，從一只蚊蚋般小蟲的死之吟唱。揭示出直達人心的博愛力量，東方的審美情趣和西方的平等思想融合得天衣無縫。結尾一句由昆蟲反現人類自身。突兀，警醒，發人聯想，不是經過滄桑的人寫不出。據小泉八云傳記《漂泊的幽靈》所述，“他在一生不同的時期中，備嘗貧窮之苦。無家可歸，夜晚露宿在倫敦、辛辛那提和新奧爾良的街頭巷尾，他不顧社會的戒忌和有關人種混雜的法律。與混血兒和黑女人雜居在一塊，發生性關系。就是這樣一個人。由于他勤學，逐漸發展成為一個出色而又有教養，大部分靠自學成才的放浪不羈的文人。”可見，寫好散文需要作者傾其所有，哪怕一兩千字的短文，也須有一生的經歷做支撐。（謝大光）